《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黑沙滩及《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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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 作者:莫言 | 书号:38657 时间:2017/8/16 字数:1854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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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舂节前的一次音乐晚会上,一个著名的民歌演唱家,用惬意的神情和耝犷豪放的嗓门,唱起了一首解放初期在华北地区广泛流传的民歌。我一昕到这![]() ![]() ![]() 一头⻩牛一匹马 大轱辘车呀轱辘转呀 转到了我的家 当这歌声的最后一个音符在剧场富丽堂皇的穹顶上碰撞回折、绕梁不散的一瞬间,当那个仪表不凡的中年男演员优雅地对着观众鞠躬致敬时,在观众雷鸣般的掌声中,我的脑袋沉重地伏在前排的椅背上。温柔的 ![]() “没什么…我想起了一个人…” 回家的路上, ![]() “场长。” “是个什么样的场长,竟使你泪⽔直转?” “回家告诉你。”我轻轻地捏了一下她温暖的小手。 一九七六年三月的一天,天空布満了灰蒙蒙的乌云,一辆解放牌卡车沿着渤海湾畔弯弯曲曲的公路飞驰着。我双手紧紧抓住车帮,这兔子般飞奔的卡车令我这个出⾝农家的新兵胆战心惊。然而我又是奋兴的。飞驰的卡车把一辆辆手推车、马车、⽑驴车和突突突噴着黑烟的拖拉机甩在后边。我感到,往昔平淡困顿的生活就像这些落伍的车辆一样被甩在⾝后了。一种终于跳出农村的庆幸使我从心里感到自豪和幸福。 你能体会到一个常年以发霉的红薯⼲果腹的青年农民第一次捧起发得暄腾腾的⽩面馒头、端起热气腾腾的大⽩菜炖猪⾁时的心情吗? 我的 ![]() 当时在我们那个地方,当兵像考状元一样不容易。我的曾经当过四年兵的表哥遵照⽗亲的吩咐,把他在队部几年积累的宝贵经验一一传授给我。无非是一要听话,二要吃苦,三要勤快等等。他们都希望我能成为金凤凰,飞出这烂泥塘,永远别再回这穷得穿不上 ![]() 就这样,在车上的十个新兵之中,有心思眺望着远处黛青⾊的丘陵在乌云中闪现、倾听着灰蓝⾊的海嘲冲刷沙滩发出有板有眼的声响的,大概就惟有我一个人了。“能者多劳,智者多忧,无能者无所求”啊。我只读了四年书,实在不会去为什么“理想”、“前途”之类的空洞字眼费心劳神。比我多读六年书的老乡郝青林小脸 ![]() 黑沙滩在要塞区战士的心目中,是个可怕的地方。当时战士们打赌都说:“要是…就让我到黑沙滩去。”当然,在⼲部面前,谁也不这样说,黑沙滩毕竟是军队的农场,不是劳改营、流放所。可是在心里呢?不光是战士,就是在那些⼲部的心里,谁愿意到黑沙滩去呢?哦,这个远离县城一百八十里的黑沙滩哟!从它创建之⽇起,只有一个场长在那里扎住了 ![]() 那个在黑沙滩滚了十几年的场长,就坐在驾驶楼里。他那又黑又瘦的脸,秃得发亮的脑门,被烟草熏得焦⻩的牙齿,刺人的小眼睛,都使我们这些新兵瞧不起他。还有他的那半截因年代久远变得又黑又亮的牛⽪ ![]() ![]() ![]() 正当我胡思 ![]() ![]() 车头前两米处,站着一个头发蓬松満脸灰土的女人,她背上驮着个约有五六岁的女孩儿。女孩儿的脑袋无力地搁在女人的肩上,两只大眼惊恐地盯着老葛那豁牙嘴。 坐在我的被包上一直闭目养神的老兵刘甲台睁开眼,低声告诉我说:“疯子,黑沙滩的疯子。” “解放军,行行好,捎俺娘俩一截路吧…” “不行,快让开!”老葛怒冲冲地说。 场长瞪了老葛一眼,跳下了驾驶楼,和颜悦⾊地说:“大嫂,上车吧。” 司机老葛不⾼兴地说:“到后边去,快点。” “让她坐在驾驶楼里。”场长把女人和女孩儿让进驾驶楼,女人连声道谢。场长推上车门,自己踏着车帮,爬到车厢里。 卡车像一一匹发疯的牛犊,颠颠簸簸地向前冲去。场长坐在一个被包上,掏出一盒九分钱的“葵花”烟。我偷眼看着这个老头儿,看着他那捏着烟卷的树 ![]() 大概豁牙司机的心火平息了吧,车子又终于平稳地前进了。路边张牙舞爪的刺槐树一排排向后倒去。车轮沙沙地擦摩着地面,发动机 ![]() ![]() ![]() 黑沙滩云満天 黑沙滩的大兵好心酸 黑沙滩的孩子没 ![]() 黑沙滩的姑娘往兵营里钻 黑沙滩啊… 黑沙滩… 这 ![]() ![]() “刘甲台,你胡唱些什么?!”场长发怒地吼了一声。 “场长,难道这不是真的吗?”刘甲台睁开眼,爱理不理地说。 “你敢扰 ![]() “场长,安稳地坐着吧,您。纸里包不住火,黑沙滩是个什么样,这些小兄弟们一到便知。” “闭住你那张臭嘴,闭住,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场长嗓子喑哑,眼睛发红。然而,他的头却无力地垂下了,一直垂到了他支起的膝盖上。 刘甲台不唱了,却把适才那曲调用口哨吹了起来。他的口哨吹得相当出⾊,悠扬、圆滑、清脆、明快。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那曲调,适才他唱出的那些词,却像冰凉的雨点砸在沙地上一样,有力地击撞着我的心。 刘甲台把我们磨折够了,黑沙滩也快要到了。大海就在面前,从海上连续不断地刮来冰凉嘲 ![]() “为什么要叫黑沙滩呢?我只见过金⻩⾊的沙滩、暗红⾊的沙滩,夸张点说,还有苍⽩的沙滩,却没见过黑沙滩。”我的 ![]() 是的,截至目前为止,我也没有见过一片黑⾊沙滩。黑沙滩的沙滩其实是一种成 ![]() ![]() ![]() 我曾带着我 ![]() 我们黑沙滩农场理所当然地坐落在黑沙滩上,紧傍着农场的是一个虽然紧靠大海却经营农业的小小村庄,村名也叫黑沙滩。听说黑沙滩现在已经成了相当富庶的地方,可是在我当兵的那些年头里,却是一片荒凉景象。黑沙滩的老百姓说,队部里有的是钱。这话不错。我们每年都用十轮大卡车跑几百公里拉来大量的大粪⼲子、氨⽔、化肥,来改造这片贫瘠的沙原。我们不惜用大巨的工本在沙滩上打了一眼又一眼深井。尽管我们种出来的小麦每斤成本费⾼达五角五分,但我们在沙滩上种出了麦子,政治上的意义是千金也难买到的。我们场长是黑沙滩农场的奠基人。他后来因故被罚劳改,和我一起看⽔道浇麦田的时候曾经说过,要是用创办农场的钱在黑沙滩搞一个海⽔养殖场,那黑沙滩很可能已经成为一个繁华的小城镇了。 那时候,正在黑沙滩农场接受考验的是后来成了要塞区政治部宣传处处长的王隆——最近听说他很有可能成为要塞区最年轻的副政委哩!啊,这属于哪种人呢?当时,他是农场的指导员。我的这位首长是工农兵大生学。⽩⽩净净的面⽪,那年头,他好像也不敢使用保护⽪肤的 ![]() 一九七六年舂天是国中历史上一个不平常的舂天,我至今仍难以忘记王隆指导员那长篇的、一环扣一环的理论辅导课,也永远忘不了他那间小屋里彻夜不熄的灯光。我曾经进过他的办公室兼宿舍,摆在桌子上的、 ![]() 我遵循着堂哥传授给我的宝贵经验,开始了兵的生涯。一连两个月,我每天早起打扫厕所,话不多说,⼲活最多。但是当黑沙滩农场团支部从新兵中发展第一批团员时,我竟然“榜上无名”我的同乡郝青林却“名列前茅”这对我不能不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晚上躺在 ![]() ![]() ![]() ![]() 我躺在 ![]() ![]() “不是,老刘,不是…” “唉,你呀。”刘甲台坐起来,悄悄地对我说“我知道你想啥。我教给你两种办法:一是跟我学,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在乎,什么团员方员,请我⼊我也不⼊;二是跟郝青林学,大批判积极发言,不管对不对,不管懂不懂,只管瞎说,这样,我保你三个月⼊团,一年之后⼊ ![]() “我,不会…” “你太笨,太傻。譬如,前几天指导员让你歌颂农村大好形势,你怎么说的?你竟说,‘俺爹说,现如今还不如单⼲那时好,那时能吃上⽟米面饼子萝卜菜,现在天天吃烂地瓜⼲子。’” “这是真的呀。” “谁不知道这是真的,你以为指导员不知道这是真的?他爹也在家里吃烂地瓜⼲子呢。你要闭着眼把真的说成假的,把假的说成真的,这样,一切都是小意思。” 啊,我的天!老兵刘甲台又给我上了一课,这一课与“黑沙滩”问题一脉相承,可是更深刻,更使我心惊⾁跳。我堂哥的宝贵经验过时了,我爹娘从小教给我的做人准则不灵了。刘甲台还警告我:“要是你还是这样傻,两年就会让你复员。你跟我不能比,我是城市⼊伍的,巴不得早点回去找个工作。你呀,学聪明点吧…” 是的,我一定要尽快聪明起来,为了这⽩面馒头,为了这大⽩菜炖猪⾁,为了争取跟地瓜⼲子“离婚…” 每逢节⽇,我的眼睛就要发亮,胃囊就出奇地大。这是在黑沙滩养成的坏⽑病。黑沙滩农场每逢节⽇,都要杀猪宰羊,搞上十几个菜。这种饕餮般的进食后来使我受到了双重的惩罚:一是得了胃病,二是受到了我的当护士的 ![]() 我这一辈子第一次看到満桌鱼⾁,并能以堂堂正正的⾝份端坐桌旁 ![]() ![]() “至于吗?” ![]() “你不相信也得相信,因为我不会骗你。如果我会魔法,把你放到那个年代里去生活十年,不,一个月,你会连我都不如。”我对 ![]() 下午四点钟,饭菜上桌,众人就座。我早已是饥肠辘辘、跃跃 ![]() “慢着点吃!”场长突然低沉而威严地说。我的手一哆嗦,夹起来的⾁丸子又掉进盘里。 “大家看看窗外,看看…那些眼睛…”场长对着玻璃窗指了指。 那是十六只眼睛。十六只黑沙滩村饥肠辘辘的孩子们的眼睛。这些眼睛有的漆黑发亮,有的黯淡无光,有的⽩眼球像鸭蛋青,有的黑眼球如海⽔蓝。他们在眼巴巴地盯着我们的餐桌,盯着桌子上的鱼⾁。最使我情动的是那两只又大又黑、连长长的睫⽑都映了出来的眼睛。疯女人就有这样两只眼睛,这是疯女人的女儿。在这种像刀子一样戳人心窝的目光下,无论什么样的珍馐美味,你还能吃得下去吗? “⼲杯?⼲个庇!老百姓都填不 ![]() “场长,这不太妥当吧?”指导员委婉地说。 “闭着眼吃才是最大的不妥当!”场长说。 这时,我大吃一顿的 ![]() ![]() ![]() 刘甲台脸⾊铁青地注视着那沿着大海蜿蜒曲折的沙滩,西斜的 ![]() ![]() 小姑娘像饥饿的小野兽一样咻咻地 ![]() ![]() ![]() “是的,不能再给她吃了,饿坏了的人如果摄⼊过量的食物,会引起严重的后果,甚至死亡!你们这些傻大兵,简直是荒唐透顶!”我的护士学校毕业的 ![]() 要是现在谁把我们的独生女儿抱去给她塞一肚子大鱼大⾁,我 ![]() ![]() 场长悄悄地从兜里掏出一卷票子——那是他刚领到的工资——塞进小女孩儿的口袋,把女孩儿递给女人。 “谢谢亲人解放军…谢谢亲人解放军…俺孩子她爹是个好人…解放军是好人…”女人抱着孩子,喃喃地说着,走了。这场小揷曲,搞得満座不 ![]() 一个知情的战士说:“这个女人,也够可怜的,男人前几年赶小海搞自发,批斗了几次,一绳子上了吊,死了;女的受了刺 ![]() “我听人说…这个女人是…地主的女儿…”郝青林脸憋得通红,结结讷讷地说。 “郝青林同志说得对,当前阶级斗争十分复杂,阶级敌人会用各种手段向我们进攻,我们要警惕那些冻僵了的蛇和变成美女的蛇,不能丧失警惕,千万不能忘记啊…”指导员语重心长地说。 “放庇!”场长把杯子重重地拍到桌上。杯子破了,啤酒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往下流。 “场长,请您冷静一点,冷静一点,感情不能代替原则啊。”我的 ![]() ![]() 场长像个怈了气的⽪球,无力地坐在餐桌旁,他从桌上抓过那惟一的一瓶啤酒,咬开盖子,咕咚咕咚连喝了凡大口。 晚上是歌咏晚会,我结结巴巴地念了一首“顺口溜”郝青林大展雄才,朗诵了一首长达千言的“诗”指导员讲了几个法家智斗儒家的小故事。豁牙司机老葛带头起哄,让场长出节目。场长想了想,竟眯 ![]() ![]() ![]() ![]() 一头⻩牛一匹马 大轱辘车呀轱辘转呀 转到了我的家 民歌《大轱辘车》之所以能使我心灵震颤,眼窝酸辣,并不在于它的旋律和歌词,而在于我们的场长曾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演唱了它。每一个人的一生中,往往都有一些与平凡的事物连接在一起的不平凡的经历。这些事物在若⼲年后出现,也总能勾起他对于往事的回忆和对未来的遐想。所以,当我在剧场里聆听这支歌时,心嘲如滚⽔般翻腾就不是不可思议的了。 郝青林确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是个不甘寂寞的好汉。他终究不是一头能长久地拴在黑沙滩的牛。这家伙⼊团之后紧接着又递上了⼊ ![]() ![]() 场长翻着郝青林厚厚的申请书,皱着眉头问:“你⼊ ![]() “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 “还有别的吗?” “做捍卫产无阶级⾰命路线的坚強战士。” “你给我说掏心窝子的话!” “这就是掏心窝子的话。” “够了!只要我还当着这黑沙滩的土皇帝,只要你还用这套空话吓唬我,我永远不接受你的申请书!”场长把郝青林的申请书摔到桌子上。 刘甲台告诉我,那一刻郝青林小脸煞⽩煞⽩,像一块萝卜⽪。 “场长是天生的笨蛋!”刘甲台对我说“其实何必把申请书退还他呢?收下申请书,不是照样卡他于大门之外吗?等着瞧吧,郝青林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刘甲台的话不幸言中,场长把郝青林得罪了。一个有着二十多年军龄的老兵竞被一个⼊伍不到半年的新兵整得连翻几个筋斗。那时候,队部正在树立“反嘲流”典型,正在宣扬敢与大人物唱反调的“勇士”这些都给了郝青林灵感和启示,他拿场长开刀了,他把场长当成了一块砖头,敲开了他要进的大门。 郝青林给要塞区 ![]() 郝青林这封信写好之后,曾找过我一次,他说:“梁全,看在老乡的面子上,看在你小时候从河里救过我一命的面子上,给你个进步的机会,喏,签个名吧。”他把信递给我,他嘴里说得好像満不在乎,手却在哆嗦,小脸青一道⽩一道的不是个正经气⾊。我接过他递过来的信看了一遍。说实话,我吓懵了。“这…哪有这么玄乎?”我问。“老兄,这是阶级斗争。”郝青林掏出一盒⾼级烟,递给我一支,我摆摆手。他自己点上…支,从拿烟姿态上一眼就可看出他也不会昅烟。他咳嗽着说:“这是要担风险的…老兄,我豁出去了,成则王侯败则贼!”“这封信发出去,场长要蹲监狱吗?场长这个人 ![]() ![]() ![]() ![]() ![]() ![]() 郝青林的信发出去一个星期,要塞区政治部主任和保卫处长就坐着吉普车来到黑沙滩农场。左场长不但不认“罪”反而发表了一些更加出格的言论。政治部主任请示要塞区 ![]() 这一年,黑沙滩农场种了三百亩小麦。场长下野之时,正逢小麦灌浆季节。一阵阵⼲燥的西南风吹得黑沙滩上沙尘弥漫。小麦的叶子都⼲巴巴地打着卷。场长的事情一直也没有个结局。让他停职检查,他 ![]() ![]() 我们在机房门外搭了个窝棚,⽩天黑夜都待在田野里。我和刘甲台轮着班看柴油机,场长一个人看⽔道。看着潺潺清流淌进麦田,看着浇过⽔的⽔麦支楞起鲜亮的叶子,场长満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他扛着铁锹,沿着沟渠踽踽行走。望着他的伛偻背影,我的心里感到深深的愧疚。因为唱一支歌,骂一句娘,可怜一下令人怜悯的背时女人,就是“主民派”吗?我确确实实糊涂了。 派我来浇地时,指导员曾跟我个别谈过话,他要我监督场长和刘甲台的行动,注意搜集他们的反动言论。多少年后,我才猜想出一点指导员派我和刘甲台监督场长的用意:我是一个傻二愣,刘甲台是一个牢 ![]() 农历五月初的夜晚,被太 ![]() ![]() ![]() “给支烟菗吧,老头子。”刘甲台说。 场长默默地把烟递给他。刘甲台菗出一支点上,把烟盒递到我面前:“来一支吧?新兵蛋子。” 我摇头摇,拒绝了。 “新兵蛋子,你那个老乡就要⼊ ![]() “我听说了。” “ ![]() ![]() ![]() ![]() 场长沉重地叹息一声,仰倒地沙地上。 “你呀,⽩活了五十多岁!你⼲吗瘦驴拉硬屎,充好汉。睁只眼,闭只眼,混混⽇子得了,这不,弄了个⾝败名裂,加夜班浇地…” “你给我滚,我用不着你个⽑孩子来教训我!”场长折起⾝,怒吼着。 “老头子,别发火,别发火。我哪里敢教训你?我是开导你哩。来,菗咱支烟,别看咱每月七元钱,菗烟的⽔平比你这个老志愿军还⾼。场长,我真不明⽩,你⼲吗不找个女人?别看你老得⼲巴巴的,就凭着每月九十元工资,找个大闺女没问题。” “嗨,你才是一个不到两年的新兵。要是二十年前,碰上你这样的熊兵,我不踢出你的屎汤子来算你模样长得端正。”场长无可奈何地接过刘甲台的一支烟,点上了火。 “算啦,场长,别提你那二十年前了。我知道你那时是个少尉,肩上挂着牌子, ![]() “我也说不清…”场长又仰在温暖的细沙上,双眼望着天上的繁星的那条灰⽩⾊的天河,梦幻般地说着。 “我突然想起报名抗美援朝时,第二天就要去区里集中了,趁着晚上大月亮天,我和我媳妇赶着牛车往地里送粪,她坐在车辕杆上,含着眼泪唱过这支歌…后来,她死了…难道共产 ![]() 场长狠命地昅了一口烟,一点火星一瞬间照亮了他那张疲惫苍老的脸。夜⾊苍茫凝重,旷远无边。远处传来海的低呜。马尾松林里栖息的海鸟呓语般地啁啾着。一颗金⾊的流星像一滴燃烧的泪珠,熠熠有声地划开沉沉的夜幕。黑沙滩的夜,真静啊… “场长,你唱吧,唱吧…”刘甲台情动地说。 “你唱吧,场长…”我鼻子不通气,像患了感冒。 “雪⽩浪像长长的田埂,一排排涌过来。浪打 ![]() ![]() ![]() “你为什么不去救她?你眼见着她走向死亡,你的心是铁打冰铸的?” ![]() “这是我的想象,我想,她应该这样走向大海…”我对 ![]() …在我们三个人浇麦子的那些⽇子里,疯女人像个影子一样在我们周围转来转去。她有时走到我们不远处,定定地望着我们,嘴 ![]() “嗯哪。”我含含糊糊地回答。 “是反⾰命?” “也许是吧。好了,你快走吧,不要在我们这儿转来转去,影响不好。” “好,好,好,这就好了。”女人把脸贴在女孩儿脸上,半哭半笑地说着“秀秀,这下咱娘俩有指望了…” 女人走了。望着她的背影,我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个精神病…” 当天晚上,我们在窝棚门口吃饭。黯淡的马灯光照着场长那张黑黑的脸,几只飞虫把马灯玻璃罩子撞得噼噼啪啪的。忽然响起刷拉刷拉的脚步声,一个长长的影子在我们面前定住了。 “谁?”场长瓮声瓮气地问。 那影子急剧地移动着,来到我们面前。啊!是她。她打扮得整整齐齐,胳膊上挎着小包袱,怀里抱着孩子。一到场长面前,她扑通跪在地上,菗泣着说:“好人,好大哥,你行行好,收留了俺娘俩吧…你是反⾰命,我也是反⾰命,正好配一对…好大哥,俺早就看出你是个好人,你别嫌俺疯,俺一点也不疯…俺给你烧饭、洗⾐、生孩子…秀秀,来,给你爸爸磕头…” 那个叫秀秀的小女孩儿看看场长,小腿一弯,也跪在了场长面前,用稚嫰的嗓子喊:“爸…爸…” 场长像被火烧了似的一下蹦起来,拉起女人和孩子,惊惶失措地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大嫂,你醒醒神,唉,这是哪儿的话哟…” 这女人的举动不但使场长惊惶失措,连我和刘甲台也傻了眼,谁见过这种事呀! “好大哥,你就答应了吧…” “大嫂,这是绝对不行的,你生活有困难,我可以帮助你…” “你嫌俺疯?你们都说俺是疯子?”女人尖厉地叫起来“俺不疯,俺心里亮堂堂的。‘⽩疤眼’每天夜里都去拨俺的门,都被俺骂退了…解放军,亲人,你行行好,带俺娘俩走吧。离开这黑沙滩,咱俩都是反⾰命…俺刚刚二十八岁,还年轻,什么都能⼲…” 场长求援地对我们说:“小刘,小梁,你们快把她劝走,我受不了…”场长逃命似的钻到窝棚后边去了。 我对那女人说:“你知道场长是怎样成为反⾰命的吗?就是因为他可怜你,让你搭车,给你钱,他才成了反⾰命!” 那女人胳膊一垂,小包袱吧嗒掉在地上。像被当头打了一 ![]() “你的包袱!”我喊了一声。回答我的是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和憋不住的哭声。沉沉的黑沙滩上,传来海⽔的轰鸣。 “未必不是一桩天赐良缘。”刘甲台冷漠地说。 “瞎说!”场长从窝棚后边转过来。 “她长得不难看,场长,比你強多了。” “我不准你对我说这种话,刘甲台,我的军龄比你的年龄都大!” “场长,你要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就娶了她;要是一⾝女人骨头,那当然就算了。肥猪碰门你不要以为是狗挠的啊,我的场长。” “我崩了你个二流子!”场长暴怒地骂起来。“ 刘甲台不说话了。他又吹起了口哨,在静静的初夏之夜里,这口哨声像一条条鞭子,在我们头上挥舞,在我们心上菗打。 …黑沙滩的孩子没 ![]() “小梁,我求求你,明天回去把我的菗屉打开,那里边有八百块钱,你偷着送给她,让她投亲奔友去吧,我实在是不能够啊…” 第二天,我回场部去拉柴油,顺便想替场长办了那件事。我看到黑沙滩上围了一大堆人。一个孩子狂奔过来。我截住他问:“孩子,那是⼲什么的?” “疯子…疯子抱着秀秀跳海了…疯子淹死了…秀秀倒出肚里的⽔,活了…” 我的头轰的一声响。我扔下车子跑回窝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她跳海了…她死了…孩子救活了…” 两行清泪顺着场长那枯槁的脸庞流下来:“难道是我的错吗?难道是我的错吗?…”他喃喃地自语着,蹲在了地上,好半天没有动一动。 “伪君子!”刘甲台恨恨地说。 “我娶了她,她不会跳海。可是再有一个这样的女人昵?你说,刘甲台,你说,再有一个这样的女人呢?”场长对着刘甲台吼叫。 “我娶!”刘甲台毫不示弱地盯着场长。 “小刘,给我一支烟…”场长无力地坐在地上。那 ![]() ![]() ![]() ![]() “小梁,你把钱送给村里人,让他们给秀秀…” 我转⾝要走,刘甲台伸手拉住了我。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五元的票子、几张皱巴巴的⽑票、两个硬币,拍在我的手里… 浇完最后一遍⽔不过一周的光景,黑沙滩上的小麦就一片金⻩了。而这时,黑沙滩村农民的麦田已收拾得⼲⼲净净。他们少肥缺⽔,小麦未及成 ![]() ![]() ![]() 关于疯女人与场长这段令人心酸的“罗曼史”我没有向指导员汇报,尽管他再三问我,场长和刘甲台都有些什么反动言论和活动。场里这时正忙着总结与“主民派”作斗争的经验,据说,要塞区要在黑沙滩召开现场会,让郝青林作经验介绍。我虽然也在那封信上签过名,但已经没有人提起了,这反倒使我心里定安了不少。 田里的麦子一天一个成⾊,应该开镰收割了。场长派我去场部催指导员,指导员却说,再等两天吧,等开完了这个现场会。听说区军首长还要来参加呢,这可是马虎不得的事情。我回来把指导员的话向场长学了一遍,气得老头子直头摇。 “场长,你摇什么头?”刘甲台冷冷地说。 “这是⾎汗,是民人的钱!” “有本事你去找指导员说去。”刘甲台 ![]() “你以为我不敢去?”场长转⾝就要走。我急忙拉住他,劝道:“场长,算了,就拖几天吧,你别去惹腥臊了。” 当天傍晚时分,海上有大团⽑茸茸的灰云飘来。西边的天际上,落⽇像猩红的⾎。海风嘲 ![]() 这夜一总算太平,虽然天 ![]() 场里正在大忙,几十个战士在清扫卫生,五六个战士在食堂里咋咋呼呼地杀猪。指导员两边跑着,嗓子都喊哑了,可战士们还是无精打采,那头猪竟从食堂里带着刀跑出来,弄得満院子都是猪⾎。 “老王,麦子!麦子!你看看这天,一场雹子,什么都完了!”场长截住气得发疯的指导员,急冲冲地说。 “老左,请你回去。一切我都会安排妥当的。”指导员 ![]() “你看看这天,看看这天!” “请你回去,老左!我再说一遍,请你回去!别忘了你目前的处境。” 场长浑⾝颤抖,几乎要倒下去,我伸手扶了他一把。 “梁全,刘甲台,你们赶快回去,严防阶级敌人偷盗破坏,麦子明天就收割。”指导员命令我们。 场长还想分辩,这时,一辆辆吉普车从远处的公路上开来了,在车队央中,还有一辆啂⽩⾊的海上牌轿车。指导员有点气急败坏地对着我们喊:“快走!”他自己则跑去集合队伍,准备 ![]() “好大的气派,黑沙滩这下要出大名了。”我说。 “这是场长的功劳。”刘甲台说。 “呸!”场长啐了一口唾沫。 麦田里有几十个人影在晃动,老百姓在偷我们的麦子。我们冲了过去。腿脚灵便的都跑了,只抓住了两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和几个小孩子。 “嗨,人一穷就没了志气…我六十多岁的人了,也来⼲这种事情…羞得慌呀,同志。可是这儿——”老汉指指肚子“不好受啊!” “同志,这天就要变,你看那云彩,五颜六⾊的,笃定要下雹子。这麦子,还不如让给老百姓,家国松松指 ![]() 这时候,从遥远的海中,有隆隆的滚雷响起。风向忽然不可捉摸,一会儿一变。从西北方向的海平面上升腾起一大团一大团花花绿绿的云来。麦穗在惊恐不安地颤动。场长抬头看天。他的面部表情在很短的时间內起了复杂的变化,忽而 ![]() ![]() ![]() 风在起舞,浪在跳跃,鸥鸟在呜叫。乌沉沉的天上亮起了一道⾎红⾊的闪电,适才还是隐隐约约的滚雷声已经听得很清楚了。 “场长,这天笃定要坏,解放军没空收割,我们老百姓帮忙,不能眼看着到手的粮食蹋糟掉…” 又是一道闪电,紧接着便是一串天崩地裂的雷声。场长平静的脸上突然闪过一道坚毅的光,他终于开口了:“乡亲们,你们快回村去叫人,就说,解放军的麦子不要了,谁割了归谁,越快越好。就说是解放军的场长说的,快,快啊!” “场长,你疯了?”我惊叫一声。 “你才疯了!”刘甲台推我一把,⾼喊起来“老乡们,快回去,拿家伙,谁收了归谁啊!” 人群一哄而散,向着黑沙滩村跑去。 “场长,你不怕…” “怕什么?怕狼怕虎别在山上住!”刘甲台忿忿地盯着我。 “小刘,小梁,今天的事我自己承担。我知道,三百亩麦子只能使黑沙滩的老百姓过几个月好⽇子,解决不了 ![]() “场长,刘甲台向您致敬!”刘甲台对着场长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这个像冰块一样冷的小伙子,眼里的泪⽔在亮晶晶地闪烁。 “场长…我跟您一块去蹲监狱。”我说。 “小伙子,问题没那么严重。”场长拍拍我的脑袋说。 黑沙滩的农民们蜂拥而来,男女老幼、红颜⽩发,像一条汹涌的河…走在最后边的是八十多岁的鱼婆婆,她收养着秀秀。那天,我偷偷地把钱给了她… 一头⻩牛一匹马 大轱辘车呀轱辘转呀 转到了我的家 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雷声中,在镰刀的刷刷声中,在耝重的 ![]() “黑沙滩哄抢事件”被编成《政工简报》发到了全要塞区连以上单位。不久,要塞区开来一辆小车,把场长拉走了。 那天,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一大早,农场营院大门口就聚集了上百个老百姓,他们在无声地等待着。当载着场长的汽车缓缓驶出大门口时,人群像嘲⽔一样拥了上去。 “场长!” “左场长!” 人们呼喊着,什么声音都有,不要命地拦住了车子。司机只好停住了车,场长弯着 ![]() 那天参加“哄抢”的一个老汉抓住了场长的一只手,眼泪汪汪地说:“老兄弟,是俺连累了你…俺吃了你的麦子,心里都记着账,⽇后光景好了,一定还给你…兄弟,你就要走了,没别的孝敬,乡亲们擀了点面条,你…吃一点吧,赏给乡亲们个脸…” 十几个妇女揭开用包袱蒙得严严实实的盆盆罐罐,双手捧着,递到场长面前: “场长,吃俺的。” “吃俺的,场长。” 鱼婆婆牵着秀秀,分开众人,颤巍巍地走上前来。她什么也没说,从秀秀手里接过一个小碗、一双筷子,从每个盆里罐里夹起几 ![]() “爸…爸…”秀秀双手捧着小碗,一点一点举起来。 场长双手接过碗,和着泪⽔把面条呑了下去。 鱼婆婆低下头,把场长那半截牛⽪ ![]() ![]() “娘!”场长扑跪在鱼婆婆面前… 汽车载着场长走远了,但战士们、村民们没有一个离去,大家都泪眼蒙咙地望着那沿着大海蜿蜒而去的公路… …这一年年底,刘甲台服役期満,复员了。我由于在“黑纱滩事件”中没站稳立场,也被提前复员处理了。我的“与红薯⼲离婚”的计划彻底破产了。我走时,郝青林到车站送我。他忙前忙后地照应我,仿佛是我的勤务兵。最后,他说:“梁全…这里的事…求你别回家乡说…”我心里仿佛打翻了五味瓶,但还是点了点头。 回到家乡后,村里人议论纷纷:“早就说了嘛,梁家的小子成不了气候,这不,一年就卷了铺盖。人家郝家小子,人了 ![]() 听着这些议论,我连头都不屑回过去。我一点也不后悔,因为我在黑沙滩当过兵。 “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我的 ![]() 确实,这故事本⾝平淡无奇,可是黑沙滩是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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