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罪过及《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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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  作者:莫言 书号:38657  时间:2017/8/16  字数:165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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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带着五岁的弟弟小福子去河堤上看洪水时,是雨连绵七天之后的第一个晴天的上午。我们从胡同里走过,看到一匹单峰骆驼正在反刍。我和弟弟远远地站着,看着骆驼踩在烂泥里的分瓣的牛蹄子,生动地扭着的细小的蛇尾巴,高扬着的弯曲的脖子,的肥厚的马嘴,布云的狭长的羊脸。它一身暗红色的死,一身酸溜溜的臭气,高高的瘦腿上沾着一些黄乎乎的麦穰屎。

 “哥,”弟弟问我“骆驼,吃小孩吗?”

 我比小福子大两岁,我也有点怕骆驼,但我不清骆驼是不是吃小孩。

 “八成…不会吃吧?”我支支吾吾地对弟弟说“咱们离着它远点吧,咱到河堤上看大水去吧。”

 我们眼睛紧盯着阴沉着长脸的脏骆驼,贴着离它最远的墙边,小心翼翼地往北走。骆驼斜着眼看我们。我们走到离它的身体最近时,它身上那股热烘烘的臊气真让我受不了。骆驼恁地就生长了那样高的细腿?脊梁上的大瘤子上披散着一圈长,那瘤子里装着些什么呢?这是我第二次看到骆驼。我第一次看到骆驼那是两年之前,集上来了一个杂耍班子,拉着大棚卖票。五分钱一张票。姐姐不知从哪里了一钱,带我进了大棚看了那场演出。演员很多。有一匹双峰骆驼,一只小猴子,一只身长刺的豪猪,一只狗熊装在铁笼子里,一只三条腿的公,一个生尾巴的人。节目很简单,第一个节目就是猴子骑骆驼。一个老人打着铜锣镗镗响,一个年轻的汉子把猴子到骆驼背上,然后牵着骆驼走两圈,骆驼好像不高兴,当着个长脸,像个老太婆一样。第二个节目是豪猪斗狗熊。狗熊放出铁笼,用铁链子拴着脖子,铁链子又拴在一钉进地很深的铁橛子上。豪猪小心翼翼地绕着狗熊转,狗熊就发疯,嗥叫,张牙舞爪,但总也扑不到豪猪身边。第三个节目是一个人托着一只公,让人看公两腿之间一个突出物。大家都认为那不是条鸡腿,但杂耍班子的人硬说那是条鸡腿,也没有人冲出来否认。最后一个节目最精彩。杂耍班子里的人从幕布后架出一个大汉子来,那汉子蔫蔫耷拉的,面色金黄,像橘子皮一样的颜色。敲锣的老头好像很难过,一边镗镗地、有板有眼地敲着锣,一边凄凉地喊叫着:“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子们,大兄弟姊妹们,今儿个开开眼吧,看看这个长尾巴的人。”众人都把目光投到黄脸汉子身上,但都是去看他黄金一样的脸,他目光逡巡,似乎不敢下行。杂耍班子的人停住脚步,把那个死般的汉子扭了一个翻转,让他的股对着观众的脸。一个杂耍班子里的人拍拍汉子的背,汉子懒洋洋地弯下去,把股高高地撅起来。他反穿了一条蓝制服子——我明白了他为什么迈不开步子——股一撅起,子前襟的开口在股上像张大嘴一样裂开了。杂耍班子的人伸进两指头去,夹出了暗红色的、一予乍多长、小指细的。杂耍班子的人用食指拨着那,它好像充了血,鲜红鲜红,像成辣椒的颜色。它还哆哆嗦嗦地颤动呢。我感觉到姐姐的手又粘又热。姐姐被吓出汗来啦。锣声镗镗地响着,老头凄凉地喊叫着:“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子们,大兄弟姊妹们,开开眼吧,天下难找长尾巴的人。”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骆驼。

 骆驼被我们绕过去了,弟弟又怕又想看地回头看骆驼,我也回头看骆驼;它那条蛇样的细尾巴使我联想到那条瑟瑟抖动的人尾巴。

 那时候我和弟弟都赤条条一丝不挂,太阳把我们晒得像湾里的狗鱼一样。

 走上河堤前,我们还贴着一道篱笆走了一阵,我在后,弟弟在前。篱笆上攀牵牛和扁豆。牵牛花都把喇叭合拢了,扁豆花一串一串盛开着。一只“知了”伏在扁豆藤上,我跳了一下把它扯下来,撕下来才知道是个空壳,知了早飞到树上去了。

 弟弟的股比他的脸还要黑,它扭得活泛。弟弟没生尾巴,我也没生尾巴。

 河水是浑浊的,颜色不是黄也不是红。河心那儿水很急,一拥一推往前跑。水面宽宽,几乎望不到对岸。其实能望到对岸。枯水时河滩地里种了一些高梁,现在被洪水淹了,高梁有立着的,有伏着的,一些亮的颜色,亮的雾,在淹没了半截的高梁地里汩汩漓漓地闪烁着,绿色的燕子在辉煌湍急的河上急匆匆飞行着。水声响亮,从河中发出。沙质的河堤软塌塌的,拐弯处几株柳树被拦砍折,树头浸在河水里,起一簇簇白色的花。

 我和小福子沿着河堤往东走。河里扑上来的味道又腥又冷,绿色的苍蝇追着我和小福子。苍蝇在我身上爬,我感到,我折了一槐枝轰赶苍蝇。小福子背上、股上都有苍蝇爬动,他可能不,他只顾往前走。小福子眼珠漆黑,嘴鲜红,村里人都说他长得俊,父亲也特别喜欢他。他眯着眼睛看水里水上泛滥的黄光,他的眼里有一种着魔般的色彩。

 近堤的河面水势平缓,无,有一个个即生即灭的漩涡,常有漂浮来的绿革与庄稼秸子被漩涡噬。我把手持的那截槐枝扔进一个漩涡,槐枝在漩涡边缘滴溜溜转几圈,一头就扎下去,再也不见踪影。

 我和小福子从大人们嘴里知道,漩涡是老鳖制造出来的,主宰着这条河道命运的,也是成的老鳖。鳖太可怕了,尤其是五爪子鳖更可怕,一个碗口大的五爪子鳖吃袋烟的功夫就能使河堤决口!我至今也不明白那么个小小的东西是凭着什么法术使河堤决口的,也不明白鳖——这丑陋肮脏的水族,如何竟赢得了故乡人那么多的敬畏。

 小福子把眼睛从漩涡上移出来,怯怯地问我:“哥,真有老鳖吗?”

 我说:“真有。”

 小福子斜睨了一眼浩浩的河水,身体往南边倾斜起来。

 一条白脖颈的红蚯蚓在的沙土上爬动着。小福子险些踩到蚯蚓上,他叫了一声,跳到一边,手抚着股说:“哥,蛐蟮!”

 我也悚然地退一步,看着遍体流汗的蚯蚓盲目地爬动着。它爬出一道弯弯曲曲的痕迹。

 小福子望着我。

 我说:“撒!用滋它。”

 蚯蚓在我们的热里痛苦地挣扎着。我们看着它挣扎。我感到嗓子眼里的。

 “哥,怎么着它?”小福子问我。

 “斩了它吧!”我说着,从堤下找来一块酱红色的玻璃片,把蚯蚓切成两半。

 蚯蚓的肚子里冒出黄的泥和绿色的血。切成两段它就分成两段爬行。我有些骇怕了。小虫小鸟都是能成的,成了的蚯蚓也是能要了人命的,我总是听到大人们这么说。

 “让它下河吧。”我用商量的口吻对小福子说。

 “让它下河吧。”小福子也说。

 我们用树枝夹着断蚯蚓,扔到堤边平静的浑水里。蚯蚓在水里漂着,蚯蚓放出一股香的腥气。我们看到水里一道银青的光辉闪烁,那两截蚯蚓没有了。水面上擎出一群尖尖的头颅。我和弟弟都听到了水面传上来的吱吱的叫声。弟弟退到我身后,用他的指甲很尖的手抓着我上的皮。

 “哥,是老鳖吗?”

 “不是老鳖,”我观察了一会儿,才肯定地回答“不是老鳖,老鳖专吃燕子蛤蟆,它不吃蛐蟮。吃蛐蟮的是白鳝。”

 河水中闪一阵青光,翻几朵花,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和小福子继续往东走,快到袁家胡同了,据说这个地方河里有深不可测的鳖湾。河水干涸时,鳖湾里水也瓦蓝瓦蓝,不知道有多么深,更没人敢下鳖湾洗澡。我想起一大串有关鳖的故事了。我听三爷说有一天夜里他在河堤上打猫头鹰,扛着一杆土,土里装着药。那天夜里本来晴的天,可一到袁家胡同,天忽噜就黑了,黑呀黑,好吗呀黑,乌鱼的肚子洗砚台的水。猫头鹰在河边槐树上哆嗦着翅膀吼叫。三爷说他的头皮一炸一炸的,趴在河堤上一动也不敢动。他知道一定有景,什么景呢?等着瞧吧。那时候是小夏天,槐花开得那个香啊!多么香?小磨香油炸斑鸠。一会儿,河里哗啦哗啦水响,一盏通红的小灯笼先冒出了水面,紧接着上来一个傻不棱登的大黑汉子,挑着小灯笼,呱哒呱哒在水皮上走,像走在平地上一样。走了三圈,大黑汉子下去了,鳖湾里明晃晃的,水平得连一丝皱纹都没有。三爷耐住心,趴着不动。约莫过去了吃袋烟的工夫,就见到那大黑汉子又上来了,站在鳖湾边上,像黑柱子一样,一动不动——当时我问:还挑着灯笼吗?三爷说:挑着,自然是挑着的——又见一张桃花木八仙桌子,从鳖湾正中慢悠悠地升上来。几个穿红戴绿的丫头子,端着七个盘八个碗,碗里盘里是鸭猪羊,奇香奇香。丫头子下去了,上来两个白胡子老头,头顶都光溜溜的,一看就知道肚子学问。两个老头子坐在那儿推杯换盏,谈古道今,三爷都听得入了。后来槐树上的猫头鹰一声惨叫,三爷才清醒过来。三爷把土顺过去,瞄准了八仙桌子。筒子冰凉冰凉,三爷的心也冰凉冰凉。刚要搂火,那个红脸的白胡子老头子把举到嘴边的酒杯停住,大声说:明易躲,暗箭难防!三爷大吃一惊,迷糊糊地就把机搂倒了,只听得震天价一声响,河里一片漆黑,天地万物都像扣在锅里,三爷听到了铁砂子打在水里的声音。紧接着狂风大作,风是白色的,风里裹挟凉森森的河水,哗啦哗啦淋到槐树上。三爷紧紧地搂住了一棵大槐树,才没被风卷到鳖湾里去。大风刮了半个时辰方停,三爷身是水,冻得直打哆嗦。这时星星现出来了,蓝色的天得很低,槐树上的白花像一团团茸茸的,附着在黑魈魃的叶丫里,放着浓烈的香气。猫头鹰在花叶问愉快地歌唱。三爷起身想回家,但十个手指都套了环,怎么也解不开。三爷着急得啃树皮,嘴都被槐树皮磨破了。后来好不容易松了扣。三爷到家后喝了半斤酒,还是一阵阵地打寒颤,从心里往外颤。第二天早晨,三爷到鳖湾那儿看。风平静,湾水乌黑,白雾稀薄如纱幔,一股血腥味直冲上河堤。三爷看到一条大黑鱼在鳖湾里漂着。那条大黑鱼有五尺长,有二百斤重,头没有了还那么长,那么重,有头时就更长更重了。三爷记得自己的口是瞄着白胡须老头的,大黑汉子站在湾边上离着很远呢。噢,三爷说,想了半天才明白:大黑鱼是鳖们的侦察员,它失职了,因此被老鳖们斩掉了头。我那时方知地球上不止一个文明世界,鱼鳖虾蟹、飞禽走兽,都有自己的王国,人其实比鱼鳖虾蟹高明不了多少,低级人不如高级鳖。那时候我着魔般地探索鳖们的秘密,我经常到袁家胡同北头去,站在河堤上,望着鳖湾里疹人的黑水发呆。鳖湾奇就奇在居河中央而不被泥沙掩埋,洪水时节,河水比黄河水还要浑浊,一碗水能沉淀下半碗沙土,可洪水消退后,鳖湾依然深不可测,清亮的河水从鳖湾旁、从鳖湾上软软地漫过去,界限分明,鳖湾里的水与河里的水成分不同。鳖们不得了。鳖们的文化很发达。三爷说,袁家胡同北头鳖湾里的老鳖经常去北京,它们的子孙们出将入相。有一个富家女嫁与一个考中进士的大才子,结婚三,回娘家诉苦,说夫婿身体冷如冰块,触之汗倒立,疑非同类。其母嘱其回去用心观察。女归,发现这个大才子每都在一个静室沐浴两次,且需水量极大。大才子沐浴时戒备森严,任何人不许窥测。这一,大才子又去沐浴,女抱一套干净衣服,走至沐浴处,被一仆人拦住,女怒骂:是夫婿唤我送衣!仆人诺诺而退。愈近,听到室内水声响亮。女窥牖,见一鳖大如筐箩,甲壳灿烂,遍被文章,正在一大池中踊跃戏水,快活泼如孩童。女骇绝,惊叫,弃衣而走,金莲错,数次倒地。女归室,想千金之躯,竟被鳖玷污,遂解中带,自缢。这些文字不是三爷的,故事是三爷的。三爷还说过,北京有条精灵胡同,寒冬腊月也出摊卖西瓜,皇宫里没有的东西在精灵胡同里也有。有一个人回故乡,精灵胡同里托他捎一封信,信封上写“高密东北乡袁家湾”这个人找遍了东北乡也没找到个袁家湾。他爹说,八成是鳖湾里的信,你去那儿吆喝吆喝看看吧。那人找了辆自行车骑着,到了袁家胡同北头,车子扔在河堤上,人站在河堤下浅水边,对着那潭黑水,高叫:家里有人吗?出来拿信!喊了三声,水里没动静,这人骂一句,刚要走,就见水面豁然开裂,一个红衣少年跳出来,说:是俺家的信吗?那人把信递过去。少年接了信,瞄了一眼,说:噢,是俺八叔的信,你等着,我告诉俺爷爷去。红衣少年潇洒入水。那人退后一步,坐在河堤漫坡上,心中嗟呀不已。俄顷,水又中分,红衣少年引出一个白衣老者。老者慈眉善目,可敬可亲。少年说:爷爷,就是这人带来的信。那人毕恭毕敬地站起来,不知说什么好。老者说:多谢啦,家里去坐坐吧。那人瞅瞅那潭绿水,心里发,口里赶紧推辞。老者也不十分邀请,一拂袖,对红衣少年说:家去拿点礼物。少年应声入水。那人似乎听到水中门扃哗啷,石阶橐橐。少年出水,提着一只柳条编织的小篮子,篮里盛着半篮绿豆芽。老者接过篮子,说:乡亲,烦你千里传信,感激不尽,无甚稀罕物赠你,现有自家生的绿豆芽一篮,您拿回家炒炒吃了吧。那人接了篮子,与老者点头哈一阵。老者携着红衣少年入水。那人捧着那篮子,心里鄙夷起来,心想水中怪,定有珍宝,竟送我一篮绿豆芽!我花两钱到集上买一筐子,要你的干什么!想到此,他把篮子一翻,将绿豆芽倒进水中,嘴里还唠叨着:留着您自己吃吧。绿豆芽飘飘摇摇地沉下水去。那只柳条篮子编得实在是巧,他舍不得丢,挽着回家里去。家去把送信经过对他爹说了。他爹只说了一句话:你是个天生的穷种!那人不解,他爹指着篮子说:你看看,那是什么?那人低头去看,只见篮子沿上,挂着一闪闪发光的金绿豆芽。鳖湾里的神奇事儿多着呢,哪能说得完!

 我和小福子在袁家胡同头上停下来,面北看河水。河水澎澎湃湃,不合分秒向东。大鳖湾就埋藏在汹涌的浊水里,我知道洪水消退后它又要蓝汪汪地出来。

 袁家胡同里,有我们生产队几个青年在推粪,粪乌黑,发散着一股子酸溜溜的臭水味。

 “哥,真有老鳖吗?”小福子又一次问我。

 小福子的眼睛闪闪烁烁的,好像他心里藏着什么奇怪的念头。

 我说:“当然有老鳖,就在水里藏着呢。”

 小福子不说话了。我们静静地看水。

 太阳很毒辣,我肩上的皮嗞嗞地响。河水开始消退了,退出来的倾斜河堤上汪着一层脂油般的细泥。

 我和小福子同时发现,在我们脚下,近堤的平稳河水上,漂着一朵鲜的红花。只有花没有叶,花瓣儿略微有些卷曲,红颜色里透出黑颜色来。

 “哥,一朵红花…”小福子紧盯着水中的花朵说。

 “一朵红花,是一朵红花…”我也盯着水中的红花说。

 河水东,那朵红花却慢慢往西漂,逆而上,花茎起一些细小的、洁白的花。阳光愈加强烈,河里明晃晃一片金琉璃。那朵花红得耀眼。

 我和小福子对着眼睛,我想他跟我一样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颜色的惑。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极其简单了。小福子狠狠地盯我一眼,转身就朝着那朵红花冲去。河里金光散,我似乎听到小福子的脚板拍打得水面呱唧呱唧响,他好像奔跑在一条平坦的、积存着浅浅雨水的砂石路上。

 那朵红花蓬松开来,像一团茸茸的厚重的云,把小福子团团包裹住。

 我甚至想喊一句:“小心,别毁了那朵花!”

 细想起来,小福子在扑向河中红花那一刹那——他摇摇摆摆地扑下河,像只羽未丰的小鸭子——我是完全可以伸手把他拉住的,我动没动过拉住他的念头呢?我想没想过他跳下河去注定要灭亡呢?

 在袁家胡同里推粪的四个青年,都赤脚、赤膊、身汗水、身粪臭。他们走上河堤。他们一齐看到我站在河堤上发愣。

 叫季的青年在我头上拍了一掌,说:“大福子,站在这儿望什么?跟我下河洗澡去!”

 我看着他流汗得雪白了的脸,说:“小福子跳到河里去啦!”

 他说:“什么?”

 我重复道:“小福子跳到河里去啦!”

 其余三个青年都把脸对着我看。

 我看着河水。河水更加辉煌了。金光银光碰碰撞撞,浩淼无边;在光的影里镗镗鞘耠地奏鸣着:河里的燠热鱼腥扑面涌起。我的心一阵急跳,寒冷如血,遍全身。

 我牙齿打着颤抖说:“小福子…跳到河里去啦…”

 那朵人的红花早已无影无踪,红花曾经逗留过的那片平静的水面上,急遽旋转着一个湍急的大漩涡。

 季搡了我一把,骂道:“傻瓜蛋!为什么不早喊?”

 四个青年人抬起手掌罩着眼,努力往河面上嘹望着。

 “在哪里?”叫子平的青年吼一声,纵身扑入水中。他的身体砸起几簇水花,在阳光下开放,十分丽。

 季他们三个也紧随着子平跳下河去。他们砸得河水眶当哐当冲撞河堤。

 我看到了,在十几米外的河心里,小福子的光头像块紫花西瓜皮一样时隐时现。四个青年快速地挥动着胳膊往河心冲刺,急冲得他们都把身体仄愣起来。一串串的透明的水珠,当他们举起胳膊时,吐噜噜地,闪烁着光彩,不失时机地,滚到河的峰上,滚到河的谷里。

 我起初是站着,站累了就坐着。我坐在生产队宽大的打谷场边颓唐的土墙边,一个高大的麦秸垛投下一块阴影,遮住了我平伸在地上的两条腿。我的腿又黑又瘦,我的腿上布伤疤,我也不知道我的腿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伤疤。左腿膝盖下三寸处有一个铜钱大的毒疮正在化脓,苍蝇在疮上爬,它从毒疮鲜红的底盘爬上毒疮雪白的顶尖,在顶尖上它停顿两秒钟,叮几口,我的毒疮发,毒疮很想进裂,苍蝇从疮尖上又爬到疮底,它好像在爬上爬下着一座顶端挂雪的标准的山峰。被大雨淋透了的麦秸垛散发着人的热气,霉变、霉气,还有一丝丝金色麦秸的香味儿。毒疮在这个又热又的中午成了,青白色的脓在纸薄的皮肤里蠢蠢动。我发现在我的右腿外侧有一块生锈的铁片,我用右手捡起那块铁片,用它的尖锐的角,在疮尖上轻轻地划了一下——好像划在高级的丝绸上的细微声响,使我的口腔里分泌出大量的津。我当然感觉到了痛苦,但我还是咬牙切齿地在毒疮上狠命划了一下子,铁片锈蚀的边缘上沾着花花绿绿的烂,毒疮进裂,脓血咕嘟嘟涌出,你不要恶心,这就是生活,我认为很美好,你洗净了脸上的油彩也会认为很美好。其实,我长大了才知道,人们爱护自己身上的毒疮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我从坐在草垛边上那时候就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世界上最可怕最残酷的东西是人的良心,这个形状如红薯,味道如臭鱼,颜色如蜂的玩意儿委实是破坏世界秩序的罪魁祸首。后来我在一个繁华的市廛上行走,见人们都用铁钎子着良心在旺盛的炭火上烤着,香气扑鼻,我于是明白了这里为什么会成为繁华的市廛。

 我在那道矮墙边上坐着,没人理我,场上散布着几百个人,女人居多,女人中上了年纪的老女人居多,也有男人,也有孩子。我看到了他们貌似同情,实则幸灾乐祸的脸上的表情。我弟弟小福子淹死了——也许淹不死,抢救还在继续进行。他们都是来看热闹的,就像当年姐姐带我去看那个长尾巴的人一样。

 季用双手托着小福子穿过胡同,绕过骆驼——骆驼对着我冷笑——走到我家,我家门上挂锁。季气吁吁地问我:“大福子,你爹和你娘呢?”

 我什么话也没说,我没有话可说,我愿意跟着小福子走。

 村里人嗅到了死孩子的味道,一疙瘩一疙瘩地跟在小福子的后边。

 有人建议赶快把小福子抱到生产队的打谷场上,队里的男女劳力都在那里编织防洪用的麦草袋子。我想起了,爹和娘确实是去编织防洪用的麦草袋子了。

 没走到打谷场就听到了娘的哭声,接着就看到娘从街上飞跑过来。娘哭得很动情,声音尖尖的,像个小姑娘一样。

 娘身后也跟着一群人,爹十分显眼地混杂在那群人中,我一眼就看到了,爹高大的身体摇摇晃晃,好像喝醉了酒。

 季抱着小福子径直往前走,小福子仰在季臂膊里,胳膊腿耷拉着,好像架上的老丝瓜。

 娘跑到离小福子两步远时,突然止住了哭声,她往前倾了一下身体,脖子猛一伸,像触了雷电一样。身后有人扶了她一把。她往后一仰,那人就着劲一拖,娘闪到一侧去。

 季托着小福子,庄严肃穆地往前走,人们都闪到两边去,等一下,伺机加入了小福子身后的队伍。爹没表示出半点特殊,他跟随在我身后,我不用回头就知道爹摇摇晃晃地走着,好像喝醉了酒。

 走到打谷场上,娘又开始哭起来,这时的哭声已不如适才清脆,听着也感到疲乏。

 打谷场边上有三排房子,一排是生产队的饲养室,一排是生产队的仓库,还有一排是生产队的记工房。

 夏天从不穿上衣和鞋子的方六老爷担任了抢救小福子的总指挥。他让人从饲养棚里拉出了一头黑色的大牛。这头牛眼睛血红,斜着眼看人。它的僵直的角上闪烁着钢铁般的光泽,后腿上、尾巴上沾屎混合成的泥巴。

 “攥紧鼻绳!”方六老爷威严地吩咐那个拉牛的中年汉子。

 中年汉子一脸麻子,也是赤膊赤脚,背上一大串茶碗口大的疤瘌,是生连串毒疮结下的,我要呼他四大伯。四大伯把凶猛的黑牛鼻绳攥紧,黑牛焦躁地扭动尾巴,呼哧呼哧气。四大伯也呼哧呼哧地气。

 “把他搭到牛背上!”方六老爷吩咐季大哥。

 季把小福子扔到尖削的牛背上,牛扭着,斜着眼睛往后看,它的眼睛红得像辣椒一样,气声像鹅叫一样。小福子在牛背上折成两段,嘴啃着那侧牛腹,小巴戳着这侧牛腹。他的股上和背上的皮肤金光闪烁。

 “牵着牛走!”方六老爷说。

 四大伯一松牛鼻绳,黑牛昂着头,虎虎地往前冲去,小福子在牛背上颠簸着,看看要栽下去的样子。

 方六老爷吩咐两个人去,一个卡着小福子的腿,一个托着小福子的头。

 “松开缰绳!'1方六老爷说,”由着牛走,越颠越好!“

 四大伯闪到牛头左侧。方六老爷在牛腚上拍了一掌。黑牛迈着大步,走得风快,牛两侧扶持小福子的两个汉子,仄着身子走得艰难,脸上都咧着一张嘴,嘴里都是黑得发亮的牙齿。场上沙土,黑牛的蹄印像花瓣一样印出来。

 娘忘记了哭,蓬头散发,随着牛一溜小跑。爹弓着,依然十分显眼地掺杂在牛后的人群里。

 黑牛沿着打谷场走了两圈,小福子的腹中响了一阵,一股暗红色的水从他嘴里出来。

 “好啦!吐出水来了!”人群里一声欢呼。

 娘跑到牛的近旁,梦呓般地说:“小福子,小福子,娘的好孩子,醒醒吧,醒醒吧,娘包粽子给你吃,就给你吃,不给大福子吃…”

 我的心里一阵冰凉。

 黑牛继续走着,但小福子已不吐水,有几白色的口涎在他边垂着,后来连口涎也没有了。

 方六老爷说:“行啦,差不多啦!”

 四大伯拢住牛,那两个傍在牛侧的汉子把小福子从牛脊梁上揭下来,抬着,走到场边一棵红杨树下。红杨树投在地上一片炕席大的斑驳阴影,阴影里布绿豆粒大小的黑色虫屎,因为树上孳生着成千上万只虫。

 有一个聪明人拎来一只刚编织好的草包子,刚要把小福子放上去时,父亲从人堆里挤出来,漉漉的褂子,铺在草包子上。父亲没有忘记把黑烟斗和牛皮烟荷包从褂子口袋里摸出来,别在带上。

 小福子仰面朝天躺在父亲的褂子上了。我看到了他的脸。小福子依然比我要俊得多,但是他分明地变老了。他的耳朵上布了皱纹,他的眼睛半开半阖,一线白光从他眼出来,又又冷。我觉得小福子是看着我的,他要告诉我关于那朵红花的秘密,它是从哪里来的,它又到哪里去了。老鳖与人类是什么关系…从小福子睥睨人类的阴冷目光里,我知道他什么都明白了,我当时就后悔,为什么不跟着小福子跳到河里去追逐那朵红花呢?真是遗憾真是后悔莫及。小福子的腮上凝结着温暖的微笑,我的牙齿焦黄他的牙齿却雪白,他处处比我漂亮,任何一个细枝末节都有力地证明着“好孩子不长命,坏孩子万万岁”的真理。小福子双紫红,像炒了的蝎子的颜色。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方六老爷安慰着焦灼的人群“很快就会气的,肚里水控净了,没有不气的道理!”

 大家都看着小福子瘪瘪的肚子,期待着他息。娘跪在小福子身边,含糊不清地祷告着。我一点不可怜她,我甚至觉得她讨厌!我甚至用灰白色的暗语咒骂着她,嘲着她;从她眊的眼珠子里出来的眼泪我认为一钱不值。你哭吧!你祷告吧!你这个装模作样的偏心的娘!你的小福子活不了啦!他已经死定了!他原本就不是人,他是河中老鳖湾里那个红衣少年投胎到人间来体验人世生活的,是我把他推到河里去的!

 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孝子啦!

 所有在场的人,都汗水淋漓,都把眼睛从小福子腹肚上移开,转而注视着方六老爷红彤彤的大脸。

 红杨树上的虫同时排便,黑色的硬屎像冰雹一样打在人们的头上。

 方六老爷秃亮的脑门上也挂上了一层细密的小汗珠,他举起手,用一群豆虫般的手指搔着鬓边那几十软绵绵的头发,说:“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待我看看。”

 他弯下去,用厚厚的手掌小福子的心窝。他站起来时,我看到他的两颗大黄眼珠急遽眨动着,好像两只金色的蝴蝶在愉快地飞舞。

 “六老爷…”娘奴颜婢膝地求告着“六老爷,救救我的孩子…”

 方六老爷沉思片刻,说:“去,去,去找口铁锅来。”

 两个男人抬来一口搅拌农药的大铁锅。方六老爷命令他们把铁锅倒扣过来。

 那口铁锅在阳光下晒得一定滚烫了。

 六老爷亲自动手,把小福子拎到铁锅上。小福子的肚脐端端正正地挤在锅脐上,嘴啃着锅边,脚踢着锅边。

 六老爷捋两下胳膊,吃力地弯下,用肥厚的手,挤着小福子的背。六老爷把全身的重量都到小福子身上了。我听到小福子的骨头啪哽啪哽地响着。我看到小福子的身体愈来愈薄,好似贴在锅底上的一张烙饼。六老爷猛一松手,小福子的身体困难地恢复着原样,他的膛里发出了“噢噢”的叫声。

 “气了!”有人惊呼一声。

 连娘都停了唠叨,几百只眼睛死盯着烙在锅上的小福子。寂静。黑色的虫屎冰雹般降落,虫屎打着小福子的背,打着浸透剧毒农药的锅边,打着方六老爷充智慧的脑壳…都砰砰啪啪地响着。大家屏住呼吸,祈望着小福子能从锅上蹦起来。

 等了半袋烟的工夫,小福子一动不动。方六老爷怒气冲冲地弯下,好像面一样,好像捣蒜一样,对着小福子的背,好一阵狂捣乱。一股臭气弥散开来。有人喊:“六老爷,别折腾了,屎汤子都挤出来了!”

 六老爷直起,握两个空心拳头,痛苦地捶打着左右眼,两滴大泪珠子从他眼里噗噜噗噜滚下来。

 “我没有招数了!”方六老爷沮丧地说“用了黑牛,用了铁锅,他都不活,我没有招数了!”

 我看着从小福子嘴里出来的褐色的粥状物,在阳光下蒸腾着绿色的臭气。

 “谁还有高招?”方六老爷说“谁还有高招请拿出来使,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父亲说:“六老爷,让您老人家吃累了。”

 六老爷说:“哎,惭愧,惭愧!”一边说着,一边替捶打着左右眼,摇摇摆摆地走了。

 父亲弓着,端详着贴在锅底上的小福子,迟疑片刻,好像不晓得该从哪里下手。(我已经嗅到烤烧的香味了)一滴清鼻涕从父亲鼻尖上垂直下落,打在小福子的脊椎上。父亲哼了一声,伸出一双鲁莽的大手,卡住小福子的,用力拥起来,小福子皮肤与铁锅剥离时,发出一阵哗哔叭叭的声音。这声音酷似在灯火上烧头发的声音,伴随着声音迅速弥散的味道也像烧头发的味道。

 小福子的身体折成两叠,几乎是垂直地悬挂在父亲颤抖不止的胳膊上。我想起了悬挂在房檐下木橛子上的腌带鱼。我的小弟弟四肢柔软地下顺着,他能把身体弯曲到如此程度,简直像个奇迹。

 父亲把小福子放在地上,理顺了他凌乱的胳膊和腿。小福子的肚脐被锅脐挤出了一个圆圆的坑,有半个茶碗深。

 娘跪在地上,我认为她很无地哀求着:“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父亲懊丧地说:“行啦!别嚎了!”

 我钦佩父亲的态度。娘不说话了,只是嘤嘤地哭,我又可怜她了。

 父亲一手托住小福子的脖颈,一手托住小福子的窝,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围观的乡亲们匆匆闪开一条道路,都毕恭毕敬地立着。

 我跑到父亲前面,回头仰望着父亲脸上的愚蠢的微笑,我忽然觉得,我应该说句什么,到了该我说话的时候了。

 “爹,河里有一朵红花…”父亲脸上的微笑抖动着,像生锈的废铁皮索落落地响。我继续说:“小福子跳到河里去捞那朵红花…”

 我看到父亲的腮帮子可怕地扭动着,父亲的嘴巴扭得很歪,紧接着我便离地面飞行了。湛蓝的天空,破絮般的残云,水银般的光线。黄的土地,翻转的房屋,倾斜的人群。我在空中翻了一个斤斗,呱唧一声摔在地上。我啃了一嘴泥沙。趴在地上,我的耳朵里翻滚着沉雷般的声响。那是父亲的大脚踢中我的股瓣时发出的声音。

 我自己爬起来,干嚎了一声。本来肚子的干嚎要一连串地出来,但是,我看到人们的像鬼火一样的、毒辣的眼睛,所以,我紧紧咬住嘴,把干嚎下去。于是,我感觉到胃里燃烧起绛紫的火焰。

 我当然听到了人们在背后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我却径直地往前走了,我用力分拨着阻挡着我的道路的人群,他们像漂浮在水面的死兔子一样打着旋,放着桂花般的臭气漾到一边去。我恍惚觉得娘扑上来拉住我的胳膊,我回头一看,她的眼竟然也像鬼火般毒辣,她的脸上蒙着一层凄凉的画皮,透过画皮,我看到了她狰狞的骷髅“放开我!”我愤怒地叫着。娘拉着我不松手,娘说:“大福子,我的儿,小福子去了,娘就指望着你啦…”半个小时前,你不是说:包粽子,不给大福子吃吗?我看透了!我用力挣扎着,娘的手像鹰爪子一样抓着我不放松。我低下头,张开嘴,在娘的手脖子上,拼出吃的劲儿,咬了一口。我感觉到我的牙齿咬进了娘的里,娘的血又腥又苦。

 娘惨叫一声,松开了手。

 我头也不回往前走,一直走到打谷场的土墙边上,面壁十分钟,我专注地看着土墙上的花纹。我回过头去,打谷场上空无一人,刺鼻的汗臭味还在漾。这么说打谷场确曾布了人,我的弟弟小福子确实是淹死了。我的股上当真挨过父亲一脚吗?娘的手脖子上当真被我咬过一口吗?

 股似乎痛又似乎不痛,口里有血腥味又似乎没有血腥味。我很惶惑,便坐在了土墙边,我的身左身右都是浅绿色的新鲜麦苗儿。我坐着,无聊,便研究髌骨下的毒疮。我用锈铁片划开疮头,脓血四溢时,我感到希望破灭了。人身上总要有点珍奇的东西才好。后来,我用锈铁片在左膝髌骨下划开一道血口子,我用锈铁片从右膝髌骨下的毒疮上刮了一些脓血,抹到血口子里。

 等到右膝下的毒疮收口时,左膝下一个新的毒疮已经蓬蓬地生长起来。

 癞蛤蟆蹦到餐桌上,不会咬人也要硌硬你一下。

 因为腹中饥饿,傍晚时我溜回家。小福子永远地消失了,我感到了孤独。爹和娘对我的自动归家没表示半点惊讶或愤怒。他们对坐着,在两门槛上,爹抽烟,娘流泪。我坐在堂屋的门槛上,从我坐的地方到娘坐的地方和从我坐的地方到爹坐的地方距离相等。

 娘没有心思做饭,爹抽烟了。我饥饿,站起来,到饭笸箩里拿了一个涂苍蝇屎的高梁面饼子,找了两棵黑叶子大葱,从酱坛子里挖了一块驴粪蛋子那么大的黑豆酱,依然坐回到堂屋门槛上,喀喀唧唧地吃起来。

 爹冷冷地看着我,娘惊愕地看着我。

 我非常明白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

 你们没有什么了不起。

 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大福子不是盏省油的灯。

 我打着嗝,摸上炕去睡觉,成群的蚊虫围着我旋转,有咬我的,也有不咬我的。我不惊吓它们,我的血多极了,由着它们喝。

 后半夜时,蚊虫都喝了血,伏到墙壁上休息去了。我昕到了河水的喧哗。爹和娘在各自占据的门槛上坐着,他们对话。

 “别难过了,”爹说“他是该死,你我薄命,担不上这么个儿子。”

 “就剩下一个大福子啦,他偏偏又是个傻不棱登的东西…”娘说。

 “要不怎么说你我薄命呢?”

 “他可千万别再有个好歹…”娘担忧地说。

 爹冷笑着说:“放心吧,这样的儿子,阎王爷都不愿意见他!”

 爹和娘的对话并没使我难过,如果他们不这样说才是怪事。

 河里涛声澎湃,天上星光灿烂,蚊虫偃旗息鼓,爹娘窃窃私语。我没有任何理由难过,我不哭,我要冷笑。

 我知道我在黑暗中发出的冷笑声把爹和娘吓懵了。

 娘又怀孕了。看来她和爹一定要生一个优秀的儿子来代替我。我看着娘见长的肚子,心里极度厌恶。

 小福子淹死之后,我一直装哑巴,也许我已经丧失了说话的机能,我把所有的话对着我的肠子说,它也愉快地和我对话。

 “你看到那个女人那个丑陋的大肚子了吗?”

 “看到了,非常丑陋!”

 “你说她还像我的娘吗?”

 “不像,她根本不像你的娘!”

 “你看到我爹了吗?”

 “看到了,他像一匹老骆驼。”

 “他配做我的爹吗?”

 “不配,我说了,他像一匹老骆驼!”

 我每天都跟我的肠子对话,它的声音低沉,浑浊,好像鼻子堵的人发出的声音。

 娘从怀孕之后就病恹恹的,她的脸色焦黄,皮肤下动着黄的水。爹买来了一只碗口大的鳖,为娘治病、滋补身体。

 我问肠子:“这是袁家湾里的鳖羔子吗?”

 肠子肯定地回答我:“是袁家湾里的鳖羔子,你看,只有袁家湾里的鳖种才能生出这样一颗圆圆的鳖头。”

 爹把鳖放在水缸里养着,要养一个逢到九的日子才能杀。为了防止它逃跑,爹在缸上加了一个木盖,木盖上着一块捶布石。

 爹不在家的时候,我就搬掉捶布石,掀开木盖,观赏老鳖的泳姿和老鳖伏在水下时的静态。

 每当我掀起木盖时,它就从水底奋勇地浮上来,它四条笨拙的短腿灵巧地划着水,斜刺里冲上水面。青黄鳖壳周围翻动着一圈蹼,好像鳖的裙子。浮上水面后,它就沿着水缸的内壁转圈,鳖指甲划得缸壁嚓嚓地响。从它的绿色的眼睛里我看出了它的愤怒和它的焦灼。缸里只有半缸水,缸壁上涂着赭红色的光滑釉彩,鳖无法冲出囚牢。

 游一阵后,鳖乏了,它收缩起四肢,无声无息地、像影子一样沉下水去。

 缸里的水渐渐平静,鳖搅起来的渣滓沉淀在缸底,青黄的鳖壳上也蒙上了一层灰白的渣滓。如果不是那两只秤星般的鳖眼,很难发现缸底埋伏着一只鳖。

 鳖安静的时候,也是我看鳖入神的时候。它那两只咄咄人的眼睛具有极大的魅力,它向我传达着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信息。有一种暗红色的力量,穿水面,侵入我的身体,我一方面努力排斥着它,又一方面拼命收着它。我感觉到了鳖的思想,它既不高尚,也不卑下,跟人类的思想差不多。

 杀鳖的日子终于到了,其实并没杀,但比杀还残酷。

 父亲倒在锅里两瓢水,扔进水里一把草药,然后,用一把火钳,从水缸里把鳖夹出来。在从水缸到锅灶这段距离里,鳖在空中、在火钳的夹挤下痛苦地呜叫着。父亲毫不犹豫地把它扔进锅里。鳖在锅里扑楞着,鳖边上的蹼像裙子一样漂动着。

 灶下的火哔哔叭叭地燃烧着,锅沿上冒出了丝丝缕缕的蒸气,我还听到鳖在锅里爬动着。鳖指甲划着锅,嚓啦——嚓啦——嚓啦啦——

 父亲把煮好的鳖舀到一只瓦盆里,着娘吃。

 娘抄起筷子,戳戳鳖盖,鳖盖像小鼓一样嘭嘭响。

 娘只吃了一口鳖,就捏着脖子呕吐起来。

 父亲严厉地说:“忍着点,吃下去!”

 娘眼是泪,用筷子夹着一块颤颤巍巍的鳖裙子,放到边,又送回盆里。

 我伸手抓过那块鳖裙,迅速地掩进嘴里。

 从口腔到胃这一段,都是腥的、热的。

 我的肠子在肚子里为我的行动欢呼。

 父亲用筷子敲击着我的光头,我的光头也像小鼓一样嘭嘭响。

 那天早晨,孙二老爷家那峰骆驼跑了。孙二老爷说他清晨起来喂骆驼时,槽头柱子上只剩下半截缰绳。这匹怪物的逃跑在村子里起了很大的风波,就像三年前二老爷把它从口外拉回来时一样。骆驼耕地不如牛,拉车不如骡子,但二老爷一直喂养着它。

 骆驼跑了!一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里就涌起一阵按捺不住的狂喜,我知道这一定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究竟要发生什么事情我也说不清楚。

 吃午饭时,街上响起一阵锣声。我扔下筷子就往外走,即将生产的娘在后边唠叨了一句什么,我连头也没回。我从草垛后摸出我的宝贝——那扇磨得溜滑的鳖甲、一块豆绿色的鹅卵石(鹅卵石的形状像个心脏,尖上缺了一块),我用鹅卵石敲击着鳖甲,往响锣的地方跑去。

 在家里时,听到锣声在街上响;走到街上,又听到锣声在生产队的打谷场上响。

 我远远地就看到了一匹单峰骆驼,没看到骆驼的形影之前我先嗅到了骆驼的气味。我兴奋得快要昏过去了。

 看到单峰骆驼我才明白,多少年了,我一直在盼望着它们。

 场上已经围了一群人。人圈里,一个似曾相识又十分陌生的老头子敲着锣转圈。他很苍老,说不清七十岁还是八十岁,嘴里没有一颗牙齿,嘴嘬进去,好像个松弛的门。他的胳膊上挂着一个皮扣子,皮扣子连着铁锁链,铁锁链连系着一个一尺多高的绿瘦猴子。猴子跟着老头绕场转圈,时而走时而爬,样子古怪滑稽。

 老头念经般地哼哼着:“你快快地走来你慢慢地行…给你的叔叔大爷先鞠一个躬…要你的叔叔大爷为咱把场捧…挣几个铜板咱去换烧饼…”

 猴子并不给人鞠躬,但不停地龇牙咧嘴扮鬼脸。

 有一辆木轱辘大车停在场子边上,骆驼拴在车辕杆上。车上装着一个木箱子,箱子盖掀开了,出了一些花花绿绿的道具。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扶着车栏杆站着,她穿着一条红绸子,脚肥大;穿一件绿绸子褂子,一排蝴蝶样黑扣子从脖颈排到际。她脑后垂着一条辫子,脸盘如满月,眉毛很黑,睫很长,牙齿很白,神情很悒郁。

 车上还有两个孩子,年龄与我相仿佛,一个男孩,一个女孩c两人都又瘦又白,倦倦地坐在地上。

 没有狗熊,没有遍身硬刺的豪猪,没有三条腿的公,没有生尾巴的男人。

 不是我思念着的杂耍班子。

 人愈来愈多。两个孩子同时站起来,紧紧带,走进场子,一个追着一个翻起斤斗来。女孩和男孩把他们的身体弯曲成拱桥形状时,往往出绷紧的肚皮。

 穿红子的大姑娘耍了一路剑,耍到紧密处,看不清她的模样,只看到一团红光在下,一团绿光在上,好像两团火。

 我看到展现在我面前的人生道路。

 道路弯弯曲曲,穿过低洼的沼泽,翻上舒缓的丘陵。我追赶着木轱辘大车在胶泥地上出来的深刻辙印,我踩着单峰骆驼的蹄印走。鳖甲和心状鹅卵石装在兜里,它们是我的护身符。

 洼地里野生着高大的芦苇,风滚过去,芦苇前推后拥,像煞翠绿色的海。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骆驼!骆驼!孙二老爷家丢失的双峰骆驼从芦苇丛里慢地走出来,站在狭窄的泥泞道路上。我好像从来没对这匹骆驼有过畏惧之心,我好像一直亲爱着这匹骆驼,我与它的关系好像放牛娃与牛的关系。如同他乡遇故,如同久别重逢的情人,我扑上去,跳一下,抱住了它高扬着的、弯曲着的、壮结实的脖子。

 我的眼睛里涌出了灼热的体,不是眼泪。  wWW.ba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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