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短篇小说集》桥及《陈忠实短篇小说集》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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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陈忠实短篇小说集 作者:陈忠实 | 书号:39111 时间:2017/9/5 字数:127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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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落了一层雪,天明时又放晴了,一片乌蓝的天。雪下得太少了,比浓霜厚不了多少,勉強蒙住了地面、道路、河堤、沙滩,冻得僵硬的麦叶露在薄薄的雪被上面,芜芜杂杂的。河岸边的杨树和柳树的枝条也冻僵了,在清晨凛冽的寒风中抖抖索索地颤。寒冷而又⼲旱的北方,隆冬时节的清晨,常常就是这种景象。 河⽔小到不能再小,再小就不能称其为河了,再小就该断流了。河滩显得格外开阔,裸露的沙滩和密密实实的河卵石,现在都蒙上一指厚的薄雪,显得柔气了。一弯细流,在沙滩上恣意流淌,曲曲弯弯,时宽时窄,时紧时慢,淌出一条人工难以描摹的曲线。⽔是蓝极了,也清极了;到狭窄的⽔道上流得紧了,在河石上就击撞了⽔花;撞起的一串串⽔花,变成了⽔晶似的透亮,落下⽔里时,又是蓝⾊了。 河面上有一座小桥,木板搭成的。河心里有一只四条腿的木马架,往南搭一块木板,往北搭一块木板,南边的木板够不到岸上,又在浅⽔里摞着两只装満沙子的稻草袋子,木板就搭在沙袋上,往南再搭一小块木板,接到南岸的沙滩上,一只木马架,两长一短三块木板,架通了小河,勾连起南岸和北岸被河⽔阻断的 ![]() 二尺宽的桥板上,也落了一层雪。一位中年男人,手握一把稻黍笤帚,弯着 ![]() 他拍 ![]() ![]() 天⾊大亮了,乌蓝的天变得蓝茵茵的了,昨夜那一场小雪,把多⽇来弥漫的雾气凝结了,降到地面来,天空晴朗洁净,太 ![]() 河北岸,堤坝上冒出一个戴着栽绒帽子的脑袋。那人好阔气,穿一件乡间少见的灰⾊呢大⾐,推着一辆自行车,走下河堤斜坡,急急地走过沙滩,踏上木板桥了,小心地推着车子,谨慎地挪着双脚。他猜断,这肯定是一位在西安⼲事儿的乡里人,派头不小,一定当着什么官儿。那人终于走过小桥,跨上南岸的沙地,轻轻舒了一口气,便推动车子,准备跨上车子赶路。 “慢——”他上前两步,站在自行车轱辘前头。 那人扬起头,脸颊⽪肤细柔,眼目和善,然而不无惊疑,问:“做什么?” “往这儿瞅——”他从袖筒里菗出右手,不慌不忙,指着桥头的旁侧,那儿立着一块木牌,不大,用⽑笔写着很醒目的一行字:过桥 ![]() 那人一看,和善的眼睛立时变得不大和善了,泛起一缕愠怒之⾊:“过河…怎么还要钱?” “过河不要钱,过桥要钱。你过的是桥。”他纠正那人语言上的混淆部分,把该強调的关键 ![]() “几辈子过桥也没要过钱!”那人说。 “是啊!几辈子没要过,今辈子可要哩!”他仍然不急不躁“老⻩历用不上啰!” 那人脸上又泛出不屑于纠 ![]() 见得多了!掏一⽑钱,就损失掉一⽑钱了,凡是掏 ![]() 独轮小车推过来了,推车的是个小伙,车上装着两扇冻成冰碴的猪⾁。后面跟着一位老汉,胳膊上挂着秤杆。这两位大约是爷儿俩,一早过河来,赶到南工地去卖猪⾁的。村子南边,沿着山 ![]() 小伙推着独轮小车,下了桥,一步不停,反倒加快脚步了。提秤杆的老汉,也匆匆跟上去,似乎谁也没看见桥头揷着的那块牌子。 “ ![]() 推车的小伙仍然不答话,也不停步。老汉回过头来,強装笑着:“兄弟,你看,⾁还没开刀哩,没钱 ![]() ![]() “不行。”他说“现时就 ![]() “真没钱 ![]() “没钱?那好办——”他走前两步,冷冷地对老汉说“把车子推回北岸去,从河里过。” 老汉迟疑了,脸⾊难看了。 他紧走两步,拉住小推车的车把,对小伙子说:“ ![]() 小伙子鼓圆眼睛“哗啦”一声扔下车子,从⾁扇下菗出一把尖刀来。那把刀大约刚刚捅死过一头猪,刃上尚存丝丝⾎迹。小伙摆开架式,准备拼命了:“要这个不要?” 他似乎早有所料,稍微向后退开半步,并不显得惊慌,嗤笑一声,豁开军大⾐,从 ![]() ![]() 许是这 ![]() 他接住了,在手里掂了掂,不少于半斤,横折竖算都绰绰有余了。他装了刀子,转⾝走了。背后传来小伙一声气恨的咕哝:“比土匪还可憎!”他权当没听见,他们⽗子折了一个猪尾巴,当然不会彬彬有礼地辞别了。 河北岸,有一帮男女踽踽走来,七八个人拽拽扯扯走上桥头,从他们不寻常的穿戴看,大约是相亲的一伙男女吧? 太 ![]() 他叫王林,小河南岸⻳渡王村人。 搞不清汉朝还是唐代,一位太子因为继位问题而遭到兄弟的暗杀,怆慌逃出宮来,黑灯瞎火奔蹿到此,眼见后面灯笼火把,紧追不舍,面对突暴的河⽔,捶 ![]() ![]() 这个美妙的传说,仅仅留下一个“⻳渡王”的村庄名字供一代一代村民津津有味地咀嚼,再没有什么稍为实惠的遗物传留下来,想来那位后来继承了皇位的太子,也是个没良心的昏君吧?竟然不报神⻳救命之恩,在这儿修一座“神⻳庙”或是一座“⻳渡桥”至少是应该的吧?又不会花皇帝自己的钱,百姓也可以沾沾光,然而没有。如果那位后来登极的王子真的修建下一座桥,他就不会生出桥头收费的生财之道来了。王林在无人过桥的空闲时间里,在桥头的沙滩上踱步,常常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王林的正经营生是在沙滩上采掘砂石,出售给城里那些建筑单位,收取过桥费不过灵机一动的临时举措。舂天一到,河⽔没了寒渗之气,过往的人就挽起 ![]() ![]() 他三十四五年纪,正当庄稼汉⾝強力壮的⻩金年华,生就一副強悍健壮的⾝胚,宽肩,细 ![]() 捞石头这营生还不赖!王林曾经很沉 ![]() ![]() ![]() 在下河滩捞石头之前一年,他给一家私营的建筑队做普工,搬砖,和⽔泥沙浆,拉车,每月讲定六十元。他⼲了仨月,头一月⾼⾼兴兴领下五十二块(缺工四天),第二个月暂欠,工头说工程完毕一次开清。到工程完工后,那个黑心的家伙连夜携款逃跑坑了王林一伙普工的工资。他们四处打听,得到的那位工头的住址全是假的,至今也摸不清他是哪里人。没有办法,他懊丧地背着被卷回到家里,第二天就下河滩捞砂石了。 我的老天爷!出笨力也招祸受骗,还有笨人捣鬼钱赚的可能吗?他经历了这一次,就对纷纷 ![]() ![]() 他有一个与他一样強悍的老婆,也是轻重活路不避,生冷吃食不计的⽪实角⾊。他和她结婚的时候,曾经有过不太称心的心病,觉得她 ![]() ![]() ![]() 他要挣钱攒钱。他要自己的女儿在学校里穿得体面。他心里还谋划着一桩更重要的大事,盖一幢砖木结构的大瓦房。想到在自家窄小破烂的厦屋院里,撑起三间青砖红瓦的大瓦房,那是怎样令人鼓舞的事啊!什么时候一想起来,就不由得攥紧镢头和铁锨的把柄,刨哇!铲哇!抛起的砂石击撞得铁丝罗网唰唰响。那镢头和铁锨的木把儿上,被他耝糙的手指攥磨得变细了,溜光了。 她的女人,扭着油葫芦似的耝 ![]() ![]() ![]() 就在他和女人撅着庇股发疯使狠挖砂石的时候,多少忽视了⻳渡王村里发生的种种变化。 舂节过罢, ![]() ![]() 王林手攥铁锨,在罗网上用功夫,眼睛瞪得鼓鼓圆,不时地在自己心里打问:靠自己这样笨拙地挣钱,要撑起那样一幢两层洋楼来,少说也得十年哪!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挣钱方式是不是太笨拙、太缓慢了? 太笨了,也太慢了!和沙滩上那些同样淘沙滤石的人比起来,他可能比他们还要多挣一点,因为他比他们更壮实,起得更早也歇得最晚。然而,与村子里那三幢新式楼房的主人比起来,就不仅使人丧气,简直使他嫉妒了,尤其是在他星星点点听到人们关于三户楼屋主人光彩与不光彩的发财的传闻之后,他简直妒火中烧了。 他皱紧眉头,坐在罗网前,菗得烟锅吱啦啦响,心里发狠地想着,谋算着,发誓要找到一个挣钱多而又省力气的生财之道来。想啊谋啊!终于把眼睛死死地盯到闪闪波动着的小河河⽔里了。 一场西北风,把河川里杨树和柳树残存的⻩叶扫 ![]() ![]() ![]() 太 ![]() ![]() ![]() ![]() ![]() 他的老婆来了,手里提着竹篮和热⽔瓶。他揭开竹篮的布巾,取出一只瓷盘,盘里盛着冒尖的炒 ![]() ![]() “河道里冷呀!”她说“⾝体也要紧。” 她心疼他。虽然这情分使他不无感动,却毕竟消耗了几个 ![]() ![]() ![]() “反正是自家的 ![]() ![]() 反正已经把生蛋炒成 ![]() ![]() ![]() ![]() ![]() ![]() ![]() ![]() 他吃着,从大⾐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搁在她脚前的沙地上,尽是一⽑一⽑的零票儿和二分五分的镍质硬币:“整一下,拿回去。” 她蹲下⾝来,捡着数,把一张张 ![]() ![]() 他坐在一块河石上,瞅着她耝糙的手指笨拙的数钱的动作,不慌不忙的神志,心里 ![]() ![]() “这下发财啰!” 一声又冷又重的说话声,惊得两口子同时扬起头来,面前站着他的老丈人。 他咽下正在咀嚼的馍馍,连忙站起,招呼老丈人说:“爹!快吃馍,趁热。” “我嫌恶心!”老丈人手一甩,眉眼里一満是恶心得简直要呕吐的神⾊“还有脸叫我吃!” 他愣住了,怎么回事呢?她也莫名其妙地闪眨着细眯的眼睛,有点生气地质问自己的亲大:“咋咧?大!你有话该是明说!” “我的脸,给你们丢尽了!”老汉撅着下巴上稀稀拉拉的山羊胡须“收过——桥——费——!哼!” 王林终于听出老丈人发火的原因了,未及他开口,她已经说了:“收过桥费又怎么了?” “你不听人家怎么骂哩:土匪,贼娃子!八代祖宗也贴上了!”老汉捏着烟袋的手在抖,向两个晚辈人陈述,说小河北岸的人,过桥时被他的女婿收了费,回去愣骂愣骂!爱钱不要脸啊!他被乡 ![]() “有啥拉下拉不下脸的!俺们搭桥受了苦,挨了冻,贴赔了木板,旁人⽩过桥就要脸了吗?”她顶撞说:“谁不想掏钱,就去河里过,我们也没拉他过桥。” 他也揷言劝说:“爹呀!公家修条公路,还朝那些有汽车、拖拉机的主户收养路费哩!” 女儿和女婿振振有词,顶得老汉一时回不上话来,他避开女儿和女婿那些为自己遮掩強辩的道理,只管讲自己想说的话:“自古以来,这修桥补路,是积德行善的事。咱有心修桥了,自然好;没力量修桥,也就罢了;可不能…修下桥,收人家的过桥费…这是亏人短寿的缺德事儿…” 他听着丈人的话,简直要笑死了,如若不是他的老丈人,而是某个旁人来给他讲什么积德行善的陈年老话,他早就不耐烦了;唯其因为是老丈人,他才没敢笑出声来,以免冒犯。他不由地瞅一眼女人,她也正瞅他,大约也觉得她爹的话太可笑了。 “爹!你只管种你的地,过你的⽇子,不要管俺。”女人说。王林没有吭声,让她和她的亲生老子顶撞,比他出面更方便些。他用眼光鼓励她。 “你是我的女子!人家骂你祖先我脸烧!”老汉火了“你们挣不下钱猴急了吗?我好心好言劝不下,还说我管闲事了。好呀!我今天来管就要管出个结果——!” 老汉说时,抢前两步,抓住那只写着“过桥收费壹⽑”字样的木牌的立柱“噌”地一下从沙窝里拔了起来,一扬手,就扔到桥边的河⽔里。他和她慢了一步,没有挡住,眼见着那木牌随着流⽔,穿过桥板,飘悠悠地流走了。现在脫鞋脫袜下河去捞,显然来不及了,眼巴巴看着木牌流走了,飘远了。 他瞅着那块飘逝的木牌,在随着流⽔飘流了大约五六十码远的拐弯的地方,被一块露出⽔面的石头架住了,停止不动了。他回过头来,老丈人不见了,再一看,唔!老丈人背着双手,已经走过小桥,踏上北岸的河堤了,那只羊⽪黑烟包在庇股上抖 ![]() 她也没有挽留自己的亲爹,眼角里反而怈出一道不屑于挽留的歪气斜火,嘴里咕哝着:“爹今⽇是怎么了?一来就发火!” “大平⽇ ![]() ![]() “单是为咱们收过桥费这码小事,也不该发这么大的火,失情薄意的。”她说“大概心里还有啥不顺心的事吧?” “难说…难说…”他说不清,沉昑半晌,才说“好像人的脾气都坏了?一点小事就冒火…比如说今⽇早晨,有个家伙为 ![]() “可这是咱爹呀!不比旁人…”她说。 “咱爹也一样,脾气都坏了!”他说。 他说着,站起来,顺着河岸走下去,跷过露在浅⽔里的石,把那块木牌从⽔面捞起来,又扛回桥头来。 他找到被老丈人拔掉木牌时的那个沙窝儿,把木牌立柱砍削过的尖头,重新揷进沙地,再用脚把周围的虚沙踩实。她走过来,用自己穿着棉鞋的肥脚踏踩着,怕他一个人踩不结实似的。浸过⽔的木牌,又竖立起来啰! 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四点钟,太 ![]() 王林缩着脖子,袖着手,在桥头的沙地上踱步,只有遇见要过桥的人,他才站住,伸出手,接过一⽑票儿,塞进口袋,便又袖起手,踱起步来。 他的心里憋闷又别扭,想发牢 ![]() 王林有一种直感,小河两岸的人都成了他的敌人!他们很不痛快地 ![]() ![]() ![]() 一个倒霉鬼自投罗网来了。 来人叫王文涛,⻳渡王村人,王林自小的同年伙伴。现在呢?实话说…不过是个乡府政跑腿的小⼲事。天要黑了,他到河北岸做什么?该不该收他一⽑钱的过桥费? 收!王林断然决定,照收不误。收他一⽑钱,叫他摆那种大人物的架式去。 “王林哥,恭喜发财!”王文涛嘻嘻笑着打招呼,走到他跟前,却不急于过桥,从口袋里掏出烟来,菗出一支递给他,自己也叼上一支,打起火来。 王林从王文涛手里接过烟,又在他的打火机上点着了。这一瞬间,王林突然改变主意,算了,不收那一⽑钱了,人家奉献给自己一 ![]() 王文涛点着烟,还不见上桥,叉开腿双,一只手塞进 ![]() “你当你的乡⼲部,我当我的农民。咱俩不相⼲!我碍着你什么路了?”王林嘲笑说。 “是啊!咱俩本来谁也没碍过谁。想不到哇——”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递上来,眼里滑过一缕难为情的神⾊“你先看看这封信吧!” 王林好奇地接过信封,竟是报社的公用信封,愈加奇了,连忙掏出信瓤,从头至尾读下来。他刚读完,突然仰起脖子,扬着头,哈哈大笑起来,一脸是幸灾乐祸的神气。 在他给⻳渡王村前边的小河上刚刚架起这座木板小桥的时候王文涛给市里的报社写了一篇稿子,名叫《连心桥》,很快在报纸上刊登出来了。王文涛曾经得意地往后捋着蓄留得很长的头发,把报纸摊开在他的眼前,让他看他写下的杰作。在那篇通讯里,他生动地记述了他架桥的经过“冒着刺骨的河⽔”什么的; ![]() “怎么办呢?”王文涛被他笑得发窘了“你挣钱,我检讨,你还笑…” “这怪谁呢?”王林摊开双手,悠然说“我也没让你在报纸上表扬我,是你自个胡 ![]() “你当初要是说明要收过桥费,我当然就不会写了。”王文涛懊丧地说“我以为你老哥思想好,风格⾼…怎么也想不到你是想挣钱才架的桥…” 在刚架起小桥的三五天里,王林急于卖掉他堆积在沙滩上的石头,回种挖过红苕的责任田的小麦,又到中学里参加了一次家长会议,当他处理完这些 ![]() 王文涛腾地红了脸,支吾说:“写稿嘛!主要是为 ![]() ![]() “好了好了好了!再不要自吹自夸了!再不要卖狗⽪膏药了!想写稿还怕人说想挣钱,酸!”王林连连摆手,又突然梗梗脖子“我搭桥就是想挣钱。不为挣钱,我才不‘冒着刺骨的河⽔’搭桥哩!不为挣钱,我的这三块木板能任人踩踏吗?我想挣钱,牌子撑在桥头,明码标价,想过桥的 ![]() ![]() “你也不要这么理直气壮,好像谁都跟你一样,⼲什么全都是为挣钱。”王文涛被王林损得脸红耳⾚,又不甘服下这种歪理“总不能说人都是爱钱不要脸吧?总是有很多人还是…” “谁爱钱要脸呢?我怎么一个也没见到?”王林打断王文涛的话,赌气地说“你为挣稿费,瞎写一通,胡吹冒撂,这回惹下⿇烦了。你爱钱要脸吗?” 一个回马 ![]() “就说咱们⻳渡王村吧!三户盖起洋楼的阔佬儿,要脸吗?要脸能盖起洋楼吗?先说西头那家,那人在县物资局⼲事,管着木材、钢材和⽔泥的供应分配。就这么一点权力,两层楼房的楼板、砖头、门窗,全是旁人免费给送到家里。人家婆娘品⿇死了,⽩得这些材料不说,给送来砖头、门窗的汽车司机连饭也不管,可司机们照样再送。村中间那家怎么样?男人在西安一家工厂当基建科长,把两幢家属楼应承给大塔区建筑队了。就这一句话,大塔区建筑队给人家盖起一幢二层洋楼,包工包料,一分不取。你说,这号人爱钱要脸吗?还是 ![]() “只有村子东头的王成才老汉盖起的二层洋楼,是凭自己下苦挣下的。老汉一年四季,挑着馍馍担子赶集,晚上庒馍馍,起早晚睡,撑起了这幢洋楼,虽说不易,比一般人还是方便。咋哩?成才老汉的女婿给公家开汽车,每回去陕北出差,顺便给老丈人拉回乔麦来,价钱便宜,又不掏运费,那运费自然摊到公家账上了。尽管这样,成才老汉还算一个爱钱要脸的。” “可你怎么写的呢?你给报上写的那篇《⻳渡王村庄稼人住上了小洋楼》的文章,怎么瞎吹的呢?你听没听到咱村的下苦人怎么骂你?” 一个回马 ![]() “管不了也不能瞎吹嘛!”王林余气未消,并不宽饶“你要是敢把他们盖洋楼的底细写出来,登到报纸上,才算本事!才算你兄弟有种!你却反给他们脸上贴金…” 王文涛的脸菗搐着十分尴尬,只是大口大口昅着烟,吐着雾,悻悻地说:“好老哥,你今⽇怎么了?对老弟平⽩无故发这大火做啥?老弟跟你差不多,也是撑不起二层小洋楼…” 王林似乎受到提醒,是的,对王文涛发这一通火,有什么必要呢?他点燃已经熄灭的纸烟,吐出一口混合着浓烟的长气。 “好老哥,你还是给老弟帮忙出主意——”王文涛友好地说, ![]() ![]() “你不给他回答,他能吃了你?”王林说“豁出来⽇后不写稿子了。” 王文涛苦笑着摇头摇。 “要不你就把责任全推到我头上。你就说,我当初架桥的目的就跟你写的一样,后来思想变坏了,爱钱不要脸了。” 王文涛还是摇头摇,试探着说:“老哥,我有个想法,说出来供你参考,你是不是可以停止…收过桥费?” “门都没有!”王林一口回绝。 “是这样——”王文涛还不死心,继续说“乡长也接到报社转来的群众来信,说让乡上调查一下坑拐钱财的事。乡长说,让我先跟你说一下,好给报社回答。让你停止收费,是乡长的意思…” “乡长的意思也没门儿!”王林一听他传达的是乡长的话,反而更火了“乡长自己来也没门儿。我收过桥费又不犯法。哼!乡长,乡长也是个爱钱不要脸的货!我早听人说过他不少七长八短的事了,他的爪子也是够长够残的!让他来寻找我吧!我全都端出来亮给他,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王文涛再没吭声,铁青着脸,眼里混合着失望、为难和愧羞之⾊,转过⾝走了。 王林也不挽留,甚至连瞅他一眼也不瞅,又在河石上坐下来,盯着悠悠的流⽔,昅着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的低价纸烟。 脚步声消失了。王林站起来,还是忍不住转过⾝,瞧着王文涛走上河堤,在秃枝光杆的柳林里缓缓走去,缩着脖子。他心里微微一动,忽然可怜起这位⻳渡王村的同辈儿兄弟来了。听说他写《连心桥》时,熬了两个晚上,写了改了好几遍,不过挣下十来八块槁费,临了还要追究。他刚才损他写稿为挣钱的话,有点太过分了吧? 王文涛已经走下河堤,他看不见他的背影了。王林又转过⾝来,瞧着河⽔,心里忽然懊恼起自己来了。今⽇倒是怎么了?王文涛也没碍着自己什么事,为啥把人家劈头盖脑地连损带挖苦一通呢?村里那两家通过不正当手段盖小洋楼的事,又关王文涛的庇事呢?乡长爪子长指甲残又关王文涛的庇事呢?再回头一想,又关自己的庇事呢? 他颓然坐在那块石头上,对于自己刚才一反常态的失控的行为十分丧气,恼火! 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走过来,暮⾊中看不清她的脸,脚步匆匆。她丢下一⽑钱,就踏上小桥,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走向北岸。 他的脚前的沙地上,有一张一⽑票的民人币,被冷风吹得翻了两个过儿,卡在一块石头 ![]() 他瞅着河⽔,河⽔上架着的桥,桥板下的洞眼反倒亮了。他忽然想哭,说不清为什么,却想放开喉咙,大声淋漓地嚎啕大哭几声… 1986。6。27。于⽩鹿园 wWW.bAm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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