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短篇小说集》鬼秧子乐及《陈忠实短篇小说集》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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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陈忠实短篇小说集 作者:陈忠实 | 书号:39111 时间:2017/9/5 字数:107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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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秧子是我一个远门堂叔的绰号,他的注⼊户籍卡的名字,是一个单字:乐。村里人提起他来,总是忘不了在名字前冠以鬼秧子的绰号,就唤作鬼秧子乐了。这种啰嗦的称呼本来并不符合庄稼人说话喜![]() ![]() 单从这个绰号的字面上直观,就可以肯定他不属于⾼大完美的人物了。一个鬼字,就使人生出许多联想来。不过,在鬼秧子这个鬼字里,主要含蕴着诡的意味,大致概括了我的堂叔处事和为人的一贯特点,不那么豁达慡直,也不像一般庄稼人那么憨厚实诚;举凡大事小事,家事和外事,与人 ![]() 许是自幼受到这种民间舆论的蛊惑,我对堂叔自觉保持着一定距离,一种警惕和戒备;甚至看见他瘦小的⾝影,轻快的脚步,比一般庄稼人灵活的手势,也无不产生一种诡秘的印象;至于他那奔突的前额,深蔵在眉棱下的那两只细小而灵活的眼珠,就更集中地蕴蔵着深不可测的诡秘的气象了。庄稼人对于过于精明,精明到诡秘程度的人,就大大减低了信赖的心理依据,自然地表现出敬(卑?)而远之的保留态度了。我虽不敢卑视我的长辈,却也不敢与他过往太密。 星期六回到家中,已是上灯时分,一进门便看见鬼秧子乐叔坐在堂屋的桌旁,正和⺟亲扯着闲话。他平时极少到我家来串门,于是就想到他是有意在等候我,大约要说什么话,或者要办什么事。因为他和⺟亲的闲聊,完全是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气,明显是在消磨时光。 “你咋瘦成这个样子了?”他惊叹地说,似乎不是上一周⽇刚刚和我见过面,倒像是十年八年未曾见过似的“嘿呀!我说公家⼲部这碗饭也真是不好吃!不要看不背不挑,劳心伤脑哩!劳心的事比劳力的事更叫人受不得。你看看劳心劳神瘦成啥样了…” 我自知其实并没有明显的变化,百二十斤的体重也没有减少,不过听了鬼秧子乐叔的话,似乎总比听到谁说“你肥了”要更熨帖些。 “听人说,县城的街道里,有小贩儿摆摊儿了,油糕桌子、凉粉案子都摆出来了。”鬼秧子乐叔说,完全是一种与己无关的闲谈的口气“府政也不⼲涉?” “不。”我说“政策允许了。” “政策怎能允许人私开铺面,做生意?”鬼秧子乐叔不解地说“共产 ![]() ![]() “正好相反。”我自作聪明地解释说“央中从几十年的失误中总结教训,清醒过来了,对农民不能卡得太死。” 他的一双眼睛勾得很低,并不看我,只是盯着自己手里那只油腻的黑⾊羊⽪烟包,悠悠地挖着。凭直觉,我觉察出他很专注地听着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却摆出并不在意的架式,甚至连盯也不盯我一眼。 “你不是有炸油糕的手艺么?”⺟亲揷嘴说“几十年没派着用场,现时用得上了。”⺟亲说着,又问我“你记得不?你乐叔跟你二爷(乐叔的⽗亲)在五里镇摆油糕桌子那阵儿,红火得很哩!一街两行七八家油糕桌子。就数你乐叔家的生意好。你乐叔炸出的油糕,⻩亮、酥脆,咬在嘴里一包糖,而今吃不上那样好的油糕了。” 我隐约有一点记忆。五里镇街心的⽔渠边,撑开一座篷帐,一张四方桌子周围,摆着四条长板凳,坐着或站着吃油糕的庄稼汉男女。那位已经去世的二爷在満面笑容地招呼顾客,而正当年轻的乐叔,站在翻滚着油浪的炸锅前,两只手灵巧地捏着面团儿,把一个个扁圆的油糕贴着锅帮溜进油锅里,立时冒起一团儿油浪。炸 ![]() ![]() “哈!那当然,咱们那油糕用的啥佐料嘛!黑⽩糖掺半,青红丝,核桃仁,桔饼,吃来啥口味?”鬼秧子乐叔自豪地感叹起来“而今国营食堂里卖的那油糕,只包一撮黑糖。前年我到西安,在东大街一家甜食店买了俩油糕,全是⼲壳子!⽪子硬得像⽪带,咬都咬不动。我算是把一两粮票一⽑二分钱⽩撂咧…” “你而今要是在五里镇摆开炸锅,保准红火。”⺟亲说“老人们还都记得的。” “不!咱可不能再⼲那号营生了!”鬼秧子乐叔慨然说绝“投机倒把那营生,咱绝对不能⼲。” “那不能说成是投机倒把…”我说。 “纵然不叫投机倒把,也不是正经路嘛!”鬼秧子乐大叔摆出一副慨然的面孔“ ![]() 看着他 ![]() ![]() ![]() “这些人哪!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 ![]() ![]() “不会的。”我说“你要是想做油糕生意,现在可以⼲了,政策允许的。” “咱不⼲,允许咱也不⼲。咱要跟全体社员走一条路,吃苦都吃苦,享福都享福。”他仍然说着套话,官话。说到这儿,眼珠一转,他用一种超然的口气说“其实嘛,我要是想卖油糕,条件谁也比不过。手艺咱自带,不用请把式。俺二女子家在五里镇,正好街面上有两间门面,在街心十字左拐角,人来人往刚适中。前几天女子来,跟我咕叨这事,我把她一顿狠骂,骂她年轻轻的,倒比我老汉思想差池。我骂得她再不敢胡说 ![]() 听着他的话,我却在心里这样猜测:鬼秧子乐叔想到五里镇重 ![]() ![]() ![]() ![]() ![]() 鬼秧子乐叔的这种心理,并不奇怪,我完全可以理解,村子里好多农民,面对刚刚颁布的活跃农村经济的条例,持一种慎重的观望态度,等等再看吧!他们以为我在县上工作,了解政策界限,向我探询这种政策的可靠 ![]() ![]() “咱当咱的老实农民,不走琊道儿。”他表⽩说,完全是死心踏地的毫不为金钱所动的样子,站起⾝来,不在乎地问“听人说,县城那些小摊小铺,县府政给发下营业执照了?” “对。”我说“完全是合法的。” “合法咱也不⼲。”他像给我做保证一样,懒洋洋地拖长声调“叔早把世事看开罗!要那么多钱做啥?嘴里有吃的,⾝上有穿的,成咧!叔早都不想发财好过罗…”他走出门去了。 我却仍然想到那只并不瞅着 ![]() ![]() ![]() 大约又过了俩月,有一天,鬼秧子乐叔突然走进我的办公室,接过我递给他的茶杯,就自报家门:“人都说市场开放了,县城里热闹红火,咱始终没来过。今⽇一逛,真个热闹,真个红火!我闲逛了一圈,吃了一碗泡馍。人私开的泡馍馆,⾁肥汤香,比国营食堂泡得好。吃得渴了,我到你这儿来喝茶…” 我在县文化部门工作多年了,鬼秧子乐叔从来没登过我的门槛,今⽇来肯定不是因为泡馍吃得渴了跑来讨茶喝。我明知他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也不好直问,就只顾给他的茶杯里添⽔倒茶,说些农贸市场里物资 ![]() 我的屋子里原先坐着的两位朋友告辞以后,鬼秧子乐叔瞧瞧门口,那门板上的弹簧锁子自动扣上了。他从剃刮得⼲⼲净净的薄嘴 ![]() 我坐在他侧旁,只顾听着。 “唉!”他莫可奈何地嘘叹一声“贼女子说不转我,跑来搬她妈。嗨,娘儿俩哭呀笑呀,喊呀骂呀, ![]() 我心里暗自想,他大约终于要向我承认,那⺟ ![]() “这下惹下⿇烦了。她给县工商局递了申请报告,一月多了,营业执照还没见批下来。”鬼秧子乐叔用一种幸灾乐祸的口气说“三天两头寻我,叫我到县上来探问。我才不管这号事哩!我盼得县上不要批准她的申请,不要给她发营业执照,省得把我搅和进去…” 我现在已经比较清楚地看出他的实真来意了,只是他还在绕弯子,转圈圈。我想开他一个玩笑,看他怎么办?就说:“叔啊!我听说现在申请办营业执照的个体户特多,县工商局倒比开初卡得严了。” 他的细小的眼珠一转,迅如闪光似地掠过一丝惶惶的神⾊,随即消失了,勉強继续用幸灾乐祸的虚假口气说:“好…好!我盼县上不要批准她的申请,我也省得跟她冒险…” “听说工商局赶五一节前要批准一批。”我说“回头我问问,看你的那个营业执照批准了没。” “不是我的,是我二女子的。”鬼秧子乐叔仍不忘纠正我的言语中的差错,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那也好,你到工商局去给问一下,要是批准了,算一回事;要是不批准,也好。咱早一点弄明⽩,也叫那女子死了这条心,免得成天⿇ ![]() “方便。”我说,并不敢怠慢长辈堂叔“我问出结果后,给你回话。” “这就给你惹下⿇烦了。”他仍然用轻淡的口气说,而且继续埋怨他的二女子“她早就催我来寻你,说是要你帮忙,办下了营业执照,她记你一辈子好处。我给她说,我不给人家添⿇烦,你哥在县上工作忙得很,哪有闲工夫 ![]() 真是滴⽔不漏!我的诡秘的鬼秧子乐叔,我真服了他的⾼超的谈话艺术了。 鬼秧子乐叔和他二女儿合股经营的油糕铺子正式开张营业了。我因事到五里镇文化站去,远远地看见他 ![]() ![]() ![]() 当我再一次回到家里的时候,⺟亲告诉我,鬼秧子乐叔早已给我送来一瓶好酒,一条好烟,说是感谢我给他女儿理办下营业执照了。我是空里受人感谢。其实在我向工商局打问此事时,他们刚刚开过会,一次就批准了一百五十多家个体户,其中包括鬼秧子乐叔的油糕铺店。他弄错了,还以为我给他帮了忙呢!我已经早在批准后几⽇给他说过,他却绝然不信,坚信肯定是我帮了忙,不然为啥会这样灵?鬼人总多一层诡计,我倒无法说得他相信我的话。 鬼秧子乐叔生意兴隆,时间自然更加忙迫,晚上要烧⽔烫面, ![]() 这一天,县委宣传部⼲事老杨找我,说县委准备在元旦那天给万元户披红戴花,以鼓励农民放开手脚发财致富。县委把这项工作落实到宣传部和工商管理局头上了,让他们先调查摸底,然后确定表彰对象。在第一批被相中的万元户名单中,就有鬼秧子乐叔。老杨说他已经和老汉接触过一回,老汉顾虑重重,不说真话,不露实底儿。老杨不知从哪儿得知我与老汉是乡 ![]() ![]() 我和老杨从县委出发,乘吉普车到五里镇时,镇上的庄稼人刚刚吃早饭。五里镇不逢集⽇,人迹寥寥,其余几家油糕铺店息火停灶,只有鬼秧子乐叔的门面开张,稀稀落落的几个顾客在店门口徜徉。 鬼秧子乐叔一看见吉普车停在他的门前,眼里就罩上一层厌烦的神⾊,我从车窗里瞅见他把头迈到一边去了,及至看见我和老杨走进他的店门,才显出慌慌张张的热情的表示,让我们到店里坐下。他的二女儿凤子似乎不在意,笑昑昑地端上一盘刚炸出的油糕,又盛上两碗红⾖稀饭,摆在我和老杨面前,然后接替⽗亲站在油锅前去 ![]() “你俩还是为寻万元户来的吧?”鬼秧子乐叔率先开口,直奔主题,一语中的“你老杨同志把俺侄子拉来也不顶啥!我没挣下一万块嘛!咱的县长亲⾝来也不顶啥,我不能哄咱县上的导领人嘛!披红戴花,多光荣多体面的事嘛,可惜咱不够格!咱而今要实事求是说话哩…” 我和老杨不约而同地对视一下,他的眼镜片后的眼睛示意我开口,我更觉为难了。鬼秧子乐叔一开口,不仅堵死了老杨的嘴,把我也给毫不留情地冷冻起来了。我知道他的为人,就尽可能做些解释疑虑的工作。老杨当然不肯就此宣告失败,态度更加诚恳殷切了。现在形成的局面是,县委的两位文职⼲部几乎是在巴结一个卖油糕的个体致富户,甚至有几分乞求的意味,盼得他能应承自己挣下了一万元民人币。 “你们看嘛!平时不逢集,这街道上稀里八拉没有几个人,一天卖不下十斤面的油糕,能净落几块钱?三六九逢集,不过卖下三五十斤面,能挣多少钱?刮风下雨没人赶集,秋夏两季咱还要停业收庄稼,一年能卖多少钱,大略能算出来嘛!”鬼秧子乐叔数说起生意状况,甚至有点不耐烦了“挣是挣下了几个钱,也不能说赔本儿。可是离一万块…老天爷,八年以后看咋样!” 看看再说下去也无用,老杨灰心丧气地告辞回县了。我正好顺路借便回一趟家。 老杨乘坐的吉普车驶出五里镇狭窄的街巷,鬼秧子乐叔把我叫进里屋,一直拉进他的凌 ![]() 我向他证实,老杨没有坏心,确实是要表扬他,不仅披红戴花,还有奖品和奖金。 “胡訚糟践人哩!”他大概基本信下了我的话,疑神疑鬼的惊恐心情消除了,悻悻地说“只要你县上不要变来变去,按而今的政策往下行,老百姓就给你县长磕头叫爷哩!何必要你披訚啥红,戴訚啥花哩!” “给万元户披红戴花,这也是解除农民心头疑虑的…一种形式。”我说“比如你自己…顾虑就不少…” “你记得不?六○年上级发下‘六十条’,鼓励农民开荒种地度荒年。好,咱开了荒地,刚收了二四料,碗里稠了,跟着就来‘四清’运动,算帐呀,批判呀,还要退赔!‘六十条’上的政策又不算数了!”鬼秧子乐叔撇着薄薄的嘴 ![]() 我再次向他解释,老杨可能一时急于完成县委 ![]() “老侄儿,不瞒你说,我准备收摊了。”鬼秧子乐叔神情黯然“真的。把余下的百十斤面粉卖完,收摊!” “怎么回事呢?”我不解地问。 “自打老杨那⽇一来,我几夜睡不着觉了。”老汉有点难受“没钱用时发凄惶,挣下俩钱心里又怕怕。钱挣得越多,心里越发慌慌。我老是心里不踏实,老觉得祸事快来了。老杨前⽇来了,我后来跟俺二女子的老阿公一商量,你猜老亲家咋说?‘趁共产 ![]() ![]() ![]() 鬼秧子乐叔说着,竟然动了感情,六十岁的老汉,居然流下眼泪,我才更深一层体察到过去的生活在他心里的沉积太厚太重了。我觉得我以往对他的某些卑而远之的心理,真是太不应该,完全是不了解他的愚蠢而鲁莽的举动。我喝着茶⽔,这才郑重其事地给他阐述 ![]() ![]() ![]() 他苦笑一下,说他听听广播心眼就开了,要是听些杂言碎语,又不由地担心。我深知要彻底瓦解他心中的沉积层,还需要时间和生活的进一步发展。不过,他笑着说他可以改变前几天做出的收摊的打算,算是对我的宣传工作的令人鼓舞的兑现。农民啊!极左的政策造成的这一代如惊弓之鸟一样的农民啊! 县府政在元旦那天召开了表彰大会,十五个首先达到万元家当的农民,接受县委记书和县长给他们按照关中农村传统的褒奖习俗,在肩上披挂了红绸带, ![]() 大约又过了半年,又一个周⽇,我回到乡下老家,作为我们这个远离县城的偏僻山村的头条新闻,就是鬼秧子乐叔从五里镇扯旗拔寨,回到自家屋里,洗手不⼲了。我被一种好奇心所驱使,就找到他的舍下去打问。 深秋的冷月洒満庭院,落光了叶子的葡萄藤架下,鬼秧子乐叔正坐在一只小竹椅上喝茶。他的神⾊十分沉静,言语缓慢而凝重,手势也沉稳了。 “听说…你从五里镇回来了?” “回来了——不⼲咧。” “怎么回事呢?” “…你先喝茶。” 我坐下喝茶。 “老侄呀!你总说叔顾虑多,心数多…”他像打赌赢了时的口气“现时看,叔顾虑的事,没错!”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五里镇公社记书在广播上讲话,说乡村里耍神闹鬼,投机倒把,強奷妇女,偷人抢人,都是啥…污染!还说所有污染的 ![]() “这与你卖油糕有啥关系呢?” “卖油糕是不是为挣钱?挣钱是不是‘向钱看’?‘向钱看’当然就是污染嘛!我给自己也会上纲挂线了。”鬼秧子乐叔说得很认真“公社记书在广播上连说带喊,嗓子都喊哑了!你看看,县长刚给万元户戴花没过半年,公社记书又这样说…” “没你的事!只是文艺和教育界…” “老侄儿,叔已经安置妥当了。”鬼秧子乐叔给我庒着指头,说他早已谋划好了的措施“我⼲了三年多,确确实实挣了一点子钱。我把这钱全数存着,房不盖一间,家具也没添一件。我给娃们 ![]() ![]() ![]() 话说到这样的程度,可见心死如铁了。五里镇公社那位记书怎样慷慨 ![]() ![]() ![]() ![]() … 今年舂天,我从南方归来,到五里镇下汽车,走进街巷,看见鬼秧子乐叔和他的二女儿家的那片铺店地址上,已经竖起两层六间的楼房,外观十分漂亮,楼媚上书写着一排潇洒飘逸的行书字:“一字歌饺子馆。” 鬼秧子乐叔在门口看见我,连拽带拉,就把我拉上楼去了。下层三间,两间作饭厅,一间为作坊,二楼上开了一间雅座,供那些比较讲究的小镇上的“上层”人物莅临就餐。五六个青年男女,一律⽩衫⽩帽,很有气魄。坐下后,鬼秧子乐叔弄来几碟小菜,定要和我喝几盅。 “老侄儿呀!我这回豁出来罗!”鬼秧子乐叔呷下一口酒“啃个 ![]() ![]() ![]() 我惊异他的变化,不用问,他就告诉我,油糕铺息火灭灶的时月里,他心里其实很庠庠。看着那么多票子别人挣,心里那个味儿是很难忍受的。直到舂节,两个女儿和女婿来拜年,向他声明,他不⼲,他们可要⼲了,而且要大⼲大闹,只是资金欠缺,要老丈人把那一笔款子借给他们兴建楼房。老汉 ![]() “嗨!一号文件一下达,我就在心里骂五里镇公社记书,这回,你把嗓子吼出⾎,也吓不住我了!”鬼秧子乐叔畅快地笑着“人都说我诡,这回不诡啰!我把全部家当拿出来,摆在五里镇上了。咱一生担惊受怕,心里多刻了几道渠儿,而今,我要耍一回大胆哟!” 鬼秧子乐叔几口酒下肚,脸像猪肝一样红了,话多了,声壮了,简直没有我揷言的 ![]() “你这个饭馆的名字起得好!”我也受了他的情绪的感染,心情很畅快“‘一字歌’,很雅致,也有意思!” “我请了几位中学教员,摆了一桌酒席,请他们给我的新饭馆起名。”鬼秧子乐叔十分得意“那些文墨人,起下二十多个名字,我就选中了这个,它合咱的心。” 我很畅快,就起⾝告辞。鬼秧子乐叔却兴致正⾼涨,死活不让走:“我还跟你没说完哩!” 我又坐下,他告诉我,前几天,五里镇公社开会,动员大家给学校捐款,多少不拒,一块两块 ![]() ![]() ![]() “人家导领问我有啥要求?我说,修好学校以后,把我的名字刻上,就这话。”鬼秧子乐叔说“我跟朱举人平排坐着了!” 我在五里镇读小学的时候,老师讲校史时,说五里镇小学的前⾝,是朱家寨在清末中了举的一位朱举人捐款兴建的。正堂上的一块青石碑上,记载着这位举人给家乡文化建设所作的义举,在世世代代的庄稼人中传为美谈。“文⾰”中,那块碑石给搬掉了,不知扔到什么角落里去了。前年,被谁从庄稼人打土坯的土壕里发现了,抬回五里镇小学,重新栽在花园里。鬼秧子乐叔也想在五里镇这个小小的社会里,留名青史,我可没有料到。 “公社答应了!”鬼秧子乐叔有点得意“公社记书亲自给我说,‘你的碑子跟朱举人的碑子并排放着。’” “叔呀!你给咱家乡的子孙后代做下一件好事,群众不会忘记你的。”我喝了几口酒,对鬼秧子乐叔的进步大加称颂“你而今心里踏实了吧?再不…” 鬼秧子乐叔灌下一杯酒,撇着嘴 ![]() ![]() 鬼秧子乐叔得意地剖⽩他的诡秘的打算,又使我意料不及了。我正在心里琢磨着他的义举里所包含的新的意义,新的进步,新的心理变化…却想不到他竟是出于这样的动机。 “我不能不考虑留下退路!”鬼秧子乐叔扬起头,瞪着眼瞅着我“傻瓜才只知朝前跑而不想退路哩!我捐出一万块,把上下左右的嘴都堵住,⽇后万一政策变卦了,看你咋好开口整我?” 他很得意地笑起来。 我喝不下去了,愉快的心情又转为沉重起来,点燃了一支烟… 小说写到这里,本可告一段落;又一回想,觉得不免有图解政策之嫌;再想想,却无法完全回避。鬼秧子乐叔的所有诡秘的言行举措里,无一不折 ![]() ![]() ![]() 无论如何,我仍然虔诚地祝愿,鬼秧子乐叔开张不久的“一字歌饺子馆”生意兴隆… 1984。10。21于西安东郊 wWw.bAm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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