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短篇小说集》蚕儿及《陈忠实短篇小说集》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八毛小说网
八毛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官场小说 架空小说 耽美小说 科幻小说 灵异小说 推理小说 同人小说 经典名著 乡村小说 短篇文学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好看的小说 女人如烟 一世之尊 罪恶之城 孽乱村医 绝世武神 我欲封天 小姨多春 完美世界 神武八荒 官路红颜 全本小说 热门小说
八毛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陈忠实短篇小说集  作者:陈忠实 书号:39111  时间:2017/9/5  字数:5695 
上一章   蚕儿    下一章 ( → )
 从已经开花的布棉袄里撕下一疙瘩棉花,小心地撕开,轻轻地扯大,把那已经板结的棉套儿撕扯得松松软软。摊开,再把铜钱大的一块缀蚕籽儿的黑麻纸铺上,包裹起来,装到贴着膛的内衣口袋里,暖着。在老师吹响的哨声里,我慌忙奔进由关帝庙改成的教室,坐在自个从家里搬来的大方桌的一侧,把书本打开。

 老师驼着背,从油漆剥落的庙门口走进来,站住,侧过头把小小的教室扫视一周,然后走上搬掉了关老爷泥像的砖台。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我的邻桌小明儿的风葫芦嗓门里,发出吱吱吱的出气声。

 “一年级写大字,三、四年级写小字,二年级上课。”

 老师把一张乘法表挂在黑板上,用那溜光的教鞭指着,领我们读起来:

 “六一得六…”

 我念着,偷偷摸摸口,那软软的棉团儿,已经被身体暖热了。

 “六九五十四。”

 口上似乎有虫在动,儿的,我想把那棉团掏出来。瞧瞧老师,那一双眼睛正盯着我,我立即直了身子…

 难以忍耐的期待中,一节课后,我跑出教室,躲在庙后的房檐下(风葫芦说蚕儿见不得太阳),绽开棉团儿,啊呀!出壳了!在那块黑麻纸上,爬着两条蚂蚁一样的小蚕,一动也不动。两颗原是紫黑的蚕籽儿变成了白色,旁边开着一个小。我取出早已备好的小洋铁盒,用一把小蚕儿粘起来,轻轻放到盒子里的蒲公英叶子上。再一细看,有两条蚕儿刚刚咬开外壳,伸出黑黑的头来,那多半截身子还卡在壳儿里,吃力地动着。

 “叮…”上课的哨儿响了。

 “二年级写大字…”

 写大字,真好啊!老师给四年级讲课了。我取出仿纸,铺进影格,揭开墨盒…那两条小蚕儿出壳了吧?出壳了,千万可别死了。

 我终于忍不住,掏出棉团儿来。那两条蚕儿果然出壳了,又有三、四条咬透了外壳。我取出,揭开小洋铁盒。风葫芦悄悄窜过来,给我帮忙,拴牛也把头挤过来了…

 “哐”地一声,我的头顶挨了重重的一击,眼里直冒金星,几乎从木凳上翻跌下去,教室里立时腾起一片笑声。我看见了老师,背着的双手里握着教鞭,站在我的身后。慌乱中,铁盒和棉团儿都掉在地上了。我忍着头顶上火烧火燎的疼痛,眼睛仍然偷偷瞄着扣在地上的铁盒。

 老师的一只大脚伸过来,从我坐的木凳旁边伸到桌子底下去了。一下,踩扁了那只小洋铁盒;又一脚,踩烂了包着蚕籽儿的棉团儿…我立时闭上眼睛,那刚刚出壳的蚕儿啊…

 老师又走回四年级那第一排桌子的前头去了。教室里静得像空寂的山谷。

 放学了,我回到家里,一进门,妈就喊:“去,给老师送饭去!”

 又轮着我们家管饭了。我没动,也没吭声。

 “噢!像是受了罚!”妈妈看着我的脸,猜测说“保险又是贪耍,不好好写字!”

 我仍然立在炕边,没有说话。

 妈妈顺手摸摸我额头上的“盖儿”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啊呀!头上这么大的疙瘩?”她拨开头发,看着,叫着“渗出血了!这先生,打娃打得这样狠!头顶上敢打…”

 我的眼泪下来了。

 “不打不成材!”父亲在院子里劈柴,高声说“学生哪有不挨板子的?”

 妈妈叹口气:“给老师送饭去。”

 “我不去!”

 “去!”父亲威严地命令“老师在学堂,就是父母,打是为你学好!”

 我一手提着装小米稀饭的陶瓷罐,一手提着竹篮,竹篮里装着雪白的蒸馍,菜碟,辣碟,走出了街门。这样白的馍馍,我大概只有在过年过节时才能尝到的。

 进了老师住的那间小房子,我鞠了躬,把罐和竹篮放到桌子上,就退出门来,站在门外的土场上等,待老师吃完,再去取…

 “来!”从小房里发出一声传呼,老师吃完了。

 我进了小房,去收拾那罐儿碟儿。

 老师挡住我的手,指着花碟子,说:“把这些东西带回去,不准丢掉…”

 我一看,那盛过咸菜的花碟里,扔着一块馍,上面夹着没有散的碱面团儿;另有稀饭中的一个米团儿,不过指头大,也被老师挑出来。我立时觉得脸上发烧,这是老师对管饭的家长最不光彩的指责…

 妈妈看见了,一下子跌落在板凳上,脸色羞愧极了。

 父亲瞅着,也气得脸色铁青,一把抓起“展览”着碱团儿和米团儿的花碟子,一扬手,摔到院子里去了。

 后晌上学的时候,风葫芦在村口拉住我,慷慨地说:“我再给你一块蚕籽儿!”

 我心里冷得很:“不要咧。”

 “咋咧?”

 “我不想…养蚕儿咧!”

 没过几天,学校里来了一位新老师,分了班,把一、二年级分给新来的老师教了。

 他很年轻,穿一身列宁式制服,前两排大纽扣,站在讲台上,笑着给我们介绍自己:“我姓蒋…”说着,他又转过身,从粉笔盒儿里捏起一节粉笔,在木头黑板上,端端正正写下他的名字,说:“我叫蒋玉生。”

 多新鲜啊!往常,同学们像忌讳祖先的名字一样,谁敢打问老师的姓名呀!四十来个学生的初级小学,只有一位老师,称呼中是不必挂上姓氏的。新老师一来,自报姓名,这种举动,在我的感觉里,无论如何算是一件新奇事。他一开口,就出两只小虎牙,眼睛老像是在笑:“我们先上一节音乐课。你们都会唱什么歌?”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回答。我们啥歌也不会唱,从来没有人教给我们唱歌。我只会哼母亲教给我的那几句“绣荷包”

 蒋老师把词儿抄在黑板上,就领着唱起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没有丝毫音乐训练的偏僻山村的孩子,一句歌词儿,怎么也唱不协调。我急得张不开口,喉咙里像哽着一团什么东西,无端地落下一股泪水。好久,在老师和同学的歌声中,哽在喉咙里的硬团儿,渐渐溶化了,心里清了,张着嘴,唱起来: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我爬上村后那棵老桑树,摘了一抱最鲜最的桑叶,扔给风葫芦,就往下溜,慌忙中,松了手,摔到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嘴里咸腻腻的,一摸,擦出血了,烧疼烧疼。

 “你俩干什么去了?”蒋老师吃惊地说。

 我俩站在教室门口,低下头,不敢吭声。

 “脸上怎么破了?”他走到我跟前。

 我把头勾得更低了。

 他牵着我的胳膊朝他住的小房子走去。这回该吃一顿教鞭了!我想,他不在教室打,关在小房子打起来,没人看见…

 走进小房子,他从桌斗里翻出一团棉花,撕下一块,在一火柴上,又在一只小瓶里蘸上红墨水一样的东西,就往我的脸上涂抹。我感到伤口又扎又疼,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温暖。他那按着我的头顶的手,使我想到母亲按抚我的头脸的感觉。

 “怎么破的?”他问。

 “上树…摘桑叶。”我怯生生地回答。

 “摘桑叶做啥用?”他似乎很感兴趣。

 “喂蚕儿。”我也不怕了。

 “噢!”他高兴了“喂蚕儿的同学多吗?”

 “小明,拴牛…”我举出几个人来“多咧!”

 “你养了多少?”

 “我…”我忽然难受了“没养。”

 “那好。”他不知我的内情,喜眯眯的眼睛里,闪出活泼的好奇的光彩“你们养蚕干什么?”

 “给墨盒儿做垫子。”我说着话又多了“把蚕儿放在一个空盒里,它就网出一片薄丝来了。”

 “多有意思!”他高兴了,拍着手“把大家的蚕养在一起,搁到我这里,课后咱们去摘桑叶,给同学们每人网一张丝片儿,铺墨盒,你愿意吗?”

 “好哇!”我高兴地从椅子上跳下来。

 于是,后晌,他领着我们沟跑,采摘桑叶。有时候,他从坡上滑倒了,青草的绿色汁粘到子上,也不在乎。他说他家在平原上,没走过坡路。

 初夏的傍晚,落的余晖里,霞光把小河的清水染得一片红。蒋老师领着我们,了衣服,跳进水里打泼刺,和我们打水仗。我们联合起来,从他的前后左右朝他泼水。他举起双手,闭着眼睛,脸上下一股股水来,佯装着求饶的声调,投降了…

 这天早晨,我和风葫芦抱着一抱桑叶,刚走进老师的房子,就愣住了。

 老师坐在椅子上发呆,一副悔恨莫及的神色,看见我俩,轻声说:“我对不起你们!”

 我莫名其妙,和风葫芦对看一眼。

 “老鼠…昨晚…偷吃了…蚕!”

 我和风葫芦奔到竹箩子跟前,蚕少了!一指头长的又肥又胖的蚕儿,再过几天该网茧子了。可憎的老鼠!

 风葫芦表现得很慷慨:“老师,不要紧!我从家里再拿来…”

 老师苦笑一下,摇摇头。

 我心里很难受。我不愿意看见那张永是笑呵呵的脸膛变得这样苦楚,就急忙给老师宽解:“他们家多着哪!有好几竹箩!”

 “不是咱们养的,没意思。”他站起来,摇摇头,惋惜地说。

 三天之后,有两三条蚕儿爬到竹箩沿儿上来,浑身金黄透亮,扬着头,摇来摆去,斯斯文文地像诗。风葫芦高兴地喊:“它要网茧儿咧!”

 老师把他装衣服的一个大纸盒拆开,我们帮着剪成小片,又用针线串缀成一个一个小方格,把那已经停食的蚕儿提到方格里。

 我们把它吐出的丝儿平:它再网,我们再,强迫它在纸格里网出一张薄薄的丝片来…

 陆续又有一条一条的蚕儿爬上箩沿儿,被我们提上网架。老师和我们,沉浸在喜悦的期待中。

 “我的墨盒里,就要铺一张丝片儿了!”老师高兴得按捺不住,像个小孩“是我教的头一班学生养蚕网下的丝片儿,多有意义!我后不管到什么地方,一揭墨盒,就看见你们了…”

 第二天,早饭后,上第一节课了。他走进教室,讲义夹上搁着书本,书本上搁着粉笔盒,走上讲台,和往常一模一样。我在班长叫响的“起立”声中站起来,一眼看见,老师那双眼睛里有一缕难言的痛楚。

 他站在讲台上,却忘了朝我们点头还礼,一只手把粉笔盒儿也碰翻了,情绪慌乱,说话结结巴巴:“同学们,我们上音乐课…”

 怎么回事啊?昨天下午刚上过音乐课了,我心里竟然不安起来,似乎有一股躁的情绪从心里窜起。老师心里有事,太明显了!

 老师勉强笑着:“我教,你们跟着唱:‘春风,吹遍了原野…’”

 我突然看见,刚唱完一句,他的眼角淌下一股泪水,立即转过身,用手抹掉了。然后再转过身来,颤着声,又唱起来:

 “春风,吹遍了原野…”

 我闭了口,唱不出来了。风葫芦竟然“哇”地一声哭了。教室里,没有一个人应着唱。

 “我要走了,心想给大家留下一支歌儿…”他说不下去了,眼泪又窜下来,当着我们的面,用手绢擦着,提高嗓音“同学们,唱啊!”

 他自己也唱不出来了,勉强笑着,突然转过身,走出门去了。

 我们一下子拥出教室,挤进老师窄小的房子,全都默默地站着。

 他的被卷和书籍,早已捆扎整齐。他站在桌边,强笑着,说:“我等不到丝片儿网成了。你们…把蚕儿…拿回家去吧!”说罢,他提起网兜,背上被卷。

 我们从他手中夺过行李,走出小房。对面三、四年级的小窗台上,出一个一个小脑袋。一声怕人的斥责声响过,全都缩得无影无踪了。

 我的心猛一颤,还得回到驼背的那个教室里去吗?

 走出庙院了,走过小沟了。眼前展开一片开阔的平地,我终于忍不住,问:“蒋老师,为啥要走呢?”

 蒋老师瞧着我,淡淡地说:“上级调动。”

 “为啥要调动呢?你刚来!”风葫芦问。

 老师走着,紧紧闭着嘴,不说话。

 我又问:“为啥不调动驼背?”

 蒋老师看看我,又看看风葫芦,说:“有人把我反映到上级那儿,说我把娃娃惯坏了!”

 我蒙的心里透出一条儿,于是就想到村子里许多议论来。乡村人看不惯这个新式先生,整天和娃娃耍闹,没得一点儿先生的架式嘛!自古谁见过先生了衣裳,跟学生在河里打水仗?失了体统嘛!我依稀记得,我的父亲说过这些话,在大槐树下和几个老汉一起说。那个现在还不知姓名的盘踞在小庙里的老师,也在村里人中间摇头摆手…他们却居然不能容忍孩子喜欢的一位老师!

 三十多年后的一个春天,我在县教育系统奖励优秀中小学教师的大会上,意外地握住了蒋老师的手。他的前挂着“三十年教龄”纪念鳝,金光给他多皱的脸上增添了光彩。

 他向我讨要我发表过的小说。

 我却从记本里给他取出一张丝片来。

 “你真的给我保存了三十年?”他吃惊了。

 哪能呢?我告诉他,在我中学毕业以后,回到乡间,也在那个拆掉古庙新盖的小学里教书。第一个春天,我就记起来该暖蚕籽儿了。和我的学生一起养蚕儿,网一张丝片,铺到墨盒里,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带着我踏上社会的第一个春天的情丝…

 老人把丝片接到手里,看着那一一缕有条不紊的金黄的丝片,两滴眼泪滴在上面了…

 1982。1灞桥  wwW.baMxs.cOm
上一章   陈忠实短篇小说集   下一章 ( → )
八毛小说网为您提供由陈忠实最新创作的免费短篇文学《陈忠实短篇小说集》在线阅读,《陈忠实短篇小说集(完结)》在线免费全文阅读,更多好看类似陈忠实短篇小说集的免费短篇文学,请关注八毛小说网(www.bam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