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中短篇小说》追月楼及《叶兆言中短篇小说》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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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叶兆言中短篇小说 作者:叶兆言 | 书号:39289 时间:2017/9/5 字数:2568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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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丁老先生整七十,打算好好做做寿。俗话说,做九不做十。丁老先生,不理这一套。追月楼完工,就准备有模有样庆贺一番。可贺可喜事不是一桩两桩。这一年特别热,按相书说法,所谓兵戈之兆主凶之年。好在第一阵秋雨落了,丁老先生向来怕热,酷暑熬过,仿佛死里得生。都说六十九是道关口,丁老先生悠然到七十。丁老先生的小千金小妙刚过周岁。 绕膝扶 ![]() 这一天明轩到得最早。明轩是丁老先生的大弟子,大女婿,某大学的大教授。 他一到,便把伯祺找来训话。伯祺是丁老先生的长孙,一副老实面孔,俯首垂耳听了一会,仰起脸说:“姑老爷,爷爷的脾气,就你知道,一会旧,一会新,我们也吃不透。凡事姑老爷多关照一下,我们照办就是了,你看行不行?” 明轩想了一会,笑笑说:“也好。反正今天没什么外人。你弟弟呢?关照他今天可别疯,又惹你爷爷生气。”伯祺知道弟弟仲祥一早就出门,若是如实说了,姑老爷老一套又是一顿嗦,因此不吭声。 明轩忽然一看手表,让伯祺忙该忙的事去,他自己到大门口去 ![]() 明轩也笑着说:“许先生总是说笑话,赶快上楼吧,衍公正等着你呢,有好茶。”平言先生说:“什么话,今儿来,就让许先生吃好茶?” 说着一路大笑往里走,走远了,又回过头来,冲明轩嚷道“今儿的厨子是哪的,别像上次似的,你许先生吃上头,可是头等的讲究。”丁老先生点过前清的翰林,因此 ![]() ![]() ![]() 丁老先生因为今天请的是六华舂名厨,茶兴之余,让明轩请厨师上楼和大家见面。不一会,那厨师领了个弟子来了,先拱手向丁老先生祝寿,又转⾝和其他人一一招呼,然后坐下吃茶。 平言先生见他坐了,站起来说:“我却是久闻大名,这位先生姓王,号称厨师王,秦淮河一带,数先生名声最响了,也不知厨师王今儿露哪几手,做几样绝活儿让我们见识见识。” 厨师王⾝穿簇新的青⾊长衫大褂,极⽩净的一张脸,笑着说:“今天衍公做寿,在下不过助兴而已。我祖上也是读书人,虽不像诸位有过功名,也深知小技不⾜倚的道理。”丁老先生听了,拈着胡子笑道:“妙,妙,这番话,酸腐的读书人,怎么说得出。平言,我们读书一世,何如挟一技之长?” 平言说:“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衍公,今⽇你好⽇子,这话不该说。自打没了皇上,这读书人三个字,活是句骂人的话。” 众人都说言重,明轩揷嘴道:“许先生说起话来,总是极端。衍公这儿每次雅集,许先生可有一次没有歪论?”丁老先生笑着说:“歪论倒也不失为⾼论。只是许兄毕竟两江总督的后人,忘不了皇帝的恩泽。如今已民国二十有六年,许兄的脑筋,该新一新了。” 平言先生回到坐位上,摆了摆手说:“衍公翁婿沆瀣一气,焉仁焉义,许先生我今儿也要像报纸上所言,求助于世界舆论的声援,在座诸位,如何不助一臂之力?”厨师王呷了一口茶在嘴里,抿了一会,说:“衍公,我揷一句嘴。海上的仗,打了已经一个月了,下来的局势,依衍公之见,会怎么样?我们普通百姓,只会⼲着急。” 明轩听了,冷笑一声:“光着着急倒好了。这仗 ![]() 自甲午以后,三天两头叫小⽇本打,也打不怕。我和衍公都在⽇本待过,别的家国我们不知道,这⽇本的军事,无论人家海陆空,哪一样不比我们強?”厨师王一脸焦急求援似的问衍公:“这么说,这回我们又要输了?”丁老先生皱皱眉头,想说,叹了口气,终究没说。倒是平言先生按捺不住,恶声恶气说:“管他!今儿人私庆会,莫谈国事。”来客中有位姓⻩,名计庭,也是老先生,正⾊道:“许公此言不当,国难当头,焉能不谈国事?”明轩笑着打圆场,⻩老先生说:“明轩,我的话,你可能也不喜 ![]() 说完闭目养神。厨师王连忙站起来,歉意地说:“我怎么就在这儿坐上了。都是我引的话头。衍公,我拟了几样菜,几位先生过过目。”说完,掏出一张宣纸写的菜单,明轩上前接了,要递给丁老先生,丁老先生摆摆手,菜单便被平言先生接了去。⻩老先生还有些愤愤不平。明轩问菜单怎样,平言先生嘴里喊着“蛮好,蛮好”递给别人看。那菜单转了一圈,在一片叫喊声中正要随厨师王离去,平言先生憋不住地补了一句:“佳肴不在多,每道菜上一半⾜矣,我们且慢慢品尝。”厨师王笑着离去,暗暗佩服这位许先生果真吃客。厨师王刚去,仲祥抱着侄儿小林上了楼。 那小林教唆好的,一见了丁老先生,便趴在地上给太公磕头。临时教的两句话大约被磕头磕忘了,憋了半天,不知对太公说什么好,临了大悟地说:“给太公拜年。”引得一片笑声。丁老先生笑容可掬,嘴里喊着:“好,好,太公最喜 ![]() 丁老先生叫仲祥不要放肆,这哪像与长辈说话,仲祥分辩说:“爷爷,你不知道现在前线多吃紧,国破家亡都到了最危急的时候,我们年轻人能袖手不管吗?”明轩说:“管,怎么管,上街行游,喊喊口号,就算管了?”仲祥准备吵架,丁老先生摆摆手,说:“你去好了,这种事,爷爷不会拦你。跟长辈说话,得有规矩,去吧,把小林带走。”仲祥扛起小林就走,走到院子里,遇上小文抱着小妙,正坐在桂花树下逗小猫玩,便对肩膀上的小林说“去和小妙玩吧,叔叔有事呢!”小林吵着要和叔叔一起上街,仲祥把他往小文⾝边跺木桩似的一跺,掉头就跑。小文问他去哪,他做了个呼口号的势姿,头也不回,跑得更快了。 第二章 小文进丁家,丁老先生的续弦戚氏刚死。当时老先生⾝边只剩下一个刘氏。刘氏是小户人家的女儿,丁老先生做京官时娶的妾,胖胖的,矮矮的,大庇股,一直不太得宠。都说矮胖子大庇股最能养儿子,刘氏一口气养了六个女儿,恨得丁老先生都怕碰她。小妙出生前,丁家已満了十千金。刘氏的六个不算,元配张夫人两个,戚氏一个,⽇本所娶小妾芳子一个,轰轰烈烈,丁家简直就成了女儿国。小文按说也可能姓丁。她家祖辈几代都是丁家的仆人。混到小文爷爷辈,算是有了些出息。她爷爷陪主人读书,好歹识了几个字,主人升官发财,⽔涨船⾼,他也跟着吃⾁喝汤。得机会置了份家业,想做个有名有姓的人。 他自说自话姓了丁,丁家知道了,一定不依。于是添一横,权当姓于。偏偏小文爸爸不争气,吃喝嫖赌,一等的下流,一等的败家子。他先是把亲老子活气死了,又把那点可怜的家业吃了鸦片,最后 ![]() 丁老先生对鸦片深恶痛绝,拍了桌子撵他走。倒是刘氏心慈念旧情,借口小文太可怜,要留下他们⽗女。丁老先生因为续弦戚氏刚死,虽没有把刘氏扶正的意思,总算给她面子。丁家已没有过去的威势,多两个人吃饭问题还不大。小文爸爸跑腿看院子做点耝活,开头还好,不久便偷起来,临了,索 ![]() ![]() 他老人家养心居气,冬夏两季从不⼲那桩事,只有在舂秋,才到刘氏房里去觉睡。刘氏未老先衰,加上胖的缘故,一睡着就打鼾,鼾得震天动地。渐渐小文长成了人, ![]() ![]() 丁老先生看不过,说:“你也是太好说话了,主子善,奴才欺。”又转过脸来,对小文说:“她好歹是你的主子,你这脾气,几十年前,要叫打死的,你信不信?”小文头一昂,只说了三个字“本来嘛!”三个字字正腔圆,说不出的有气势,丁老先生和刘氏忍不住都笑,小文也笑。丁老先生拈着胡子说:“我活了快七十的人了,你这样的奴才没见过。”小文说:“什么奴才不奴才的。我们是佣人,佣人也是人。” 丁老先生一时语塞,笑着对刘氏说:“这就叫新派,八成是仲祥那学来的。”又对小文说:“你又不识字,什么人不人的。”小文一怔,还是那句“本来嘛”说了自己先笑。丁老先生见她只披了件空落落的小红袄, ![]() 小文爸爸便去找刘氏探口风,问是不是小文得罪了老太爷。刘氏也摸不着头脑,小文若走,天天夜里爬上爬下又是她的事,正愁得不行。于是两人联合起来又去找伯祺,伯祺说:“爷爷的脾气,你们还不知道,他说领走就得领走。有什么好说的。”刘氏知道伯祺打內心里不可能同情她,因此也不多说,直接领了小文爸爸去见丁老先生。丁家大院里有一眼下⽔管堵了,汪着一摊污⽔, ![]() ![]() 小文爸爸说:“我想小文这孩子不懂事,惹老先生生了气。”丁老先生骨子里讨厌小文爸爸,憋了一会,斜眼看着他说:“生什么气,小文这孩子,比你好得多。”小文爸爸十分尴尬地笑。刘氏说:“是呀,好几年了,难为小文这孩子,也不容易。”一眼瞥见丁老先生不⾼兴的表情,不往下说。 小文爸爸不肯停口,这一阵他正姘着一个小有钱的寡妇,一门心思地害怕小文跟他回去。“不管怎么说,也是伺候老先生这么多年了,老先生哪会亏待她呢。”丁老先生说:“我还不知道你的意思,无非多要几个钱,丁家什么时候让人空着手走过?”小文爸爸受委屈似的叫了声“该死”又是跺脚,又是赌咒发誓“老先生还不知道我,小文这丫头,不都是老爷太太关照,要钱,什么话。老先生什么时候亏待过我。不要说小文这丫头伺候得老先生还算称心,就是没有小文,我哪一次来空过手的。是呀,怪都怪我没出息,好好的一个媳妇糟踏死了。老先生你也知道,我一个人活着,好歹也能凑合,这小文在你这金枝⽟叶惯了,我哪能养得活她?”丁老先生闭着的眼睛一睁,说:“你若是把小文卖了,我不饶你!”小文爸爸突然向前走一步,哈着 ![]() ![]() 大家听了,都跟着笑。到后来,仲祥叹口气说:“真糟糕,我们的人,倒叫⽇本鬼子围在海上了。你们若是到医院看看,就知道前线伤亡有多大,多惨。我们的将士,死得太多了,唉,太多了。”说完止不住地叹气,大家默默无言,跟着叹气。终于有一天仲祥孩子般地哭回来,大喊“完了完了”奔前走后地让大家给他收拾东西“苏州丢了,无锡也肯定保不住,这一次,真跟小⽇本拼了,我们跟他拼了!”第二天,几个不约而同的热⾎青年去报名参军。热⾎青年中,有一位是仲祥的女同学。仲祥单相思,女同学却无动于衷,搭⾜了架子,似乎总在考验仲祥。这伙热⾎青年一气跑了几个地方,想不到报国无门,竟没人愿意接受他们。仲祥相思的姑娘是位将军的千金,一怒之下犯了姐小脾气,领着一帮人,气势汹汹去找当将军的老子。将军说:“保家卫国,军人的天职,你们生学起什么哄?” 将军的千金哭闹了一番,也没用。于是又回过头来,去找各自的老师。仲祥的老师接到通知,⾼三同学,可以向內地转移。又过几天,仲祥上了追月楼,和爷爷告别。这时候南京城內,已听得到远处的炮声。丁老先生感慨万千,明亡之遗恨,仿佛又在眼前,老眼昏花,说话也有些颤抖:“都说金陵龙蟠虎踞,一派胡言。爷爷可惜老了,不能像你一样做义民。放心去好了,古人言,胜败兵家常事。青山犹在,何患没有柴烧。爷爷虽老,亡国之奴不做的,南京城破之⽇,就是爷爷殉义之时。你去吧。”仲祥转⾝要走,又被丁老先生叫住,只见爷爷手上不知怎么地冒出两本线装的石印本书“你出远门,爷爷给你两本书。我知道你平⽇里读书就不甚用功,这不好。 丁家世代读书人,书要读的!”仲祥接过书,一边下楼,一边随意翻那两本书。上头的一本是丁老先生所著的《舂秋三传正义》,另一本是《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正翻着,一张信笺掉下来,上头一首诗: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聇是男儿江东弟子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字是丁老先生的,仲祥也吃不准谁的诗,依旧夹在书里,往自己房里走。小文在路上碰到他,给了他一个手绣的书包。仲祥心里嫌那样式太旧,笑着收了谢了,回到房里,想到这次去內地,和他心目中相思的姑娘同行,说不出的喜悦。仲祥走,伯祺一直把他送到学校。 街上 ![]() ![]() 婕又问家里的事,知道仲祥要去內地,一阵不放心。明轩在一旁不耐烦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聊天。伯祺,我跟你说,南京守不了几天的,我们今天就搬到难民区去。你回去跟爷爷说,我 ![]() ![]() 丁老先生说:“什么中立不中立,不能像仲祥那样做义民,老脸已经愧煞,这难民是万万不做的。”另一位不肯搬的,是丁老先生泰在南京念大学,储氏是龙潭大族,和丁家世 ![]() ![]() 娅岂是吃得起委屈的人,加上孕怀之后的反应,脾气比以往更暴躁,上蹿下跳,气头上把储家的祖宗八代都骂了。元泰原还有家丑不可外扬的意思,这一闹,方圆十里无人不晓。储家的气量再大,也容不下娅。于是娅搬回娘家来住。娅回到丁家,气势汹汹地把储家的人挨个骂一遍。她肚子里的孩子还小,没人看得出。丁老先生只当她是赌气回来住一阵,不管她的事。天长⽇久,气候一天天热出来,⾝上的⾐服一单薄,肚子的轮廓便显了。娅觉得自己当年下嫁到储家,主要是刘氏出的馊主意,因此去找大姐婕商量。婕知道事态的严重,便和男人明轩及伯祺商量。商量来,商量去,得出的结论是这事瞒不过丁老先生。丁老先生发了顿脾气。派伯祺立即去龙潭叫女婿来。元泰慢呑呑来了,丁老先生又光火不愿见他,只是让大女婿明轩传他的话。丁家的人好哄歹说,总算把元泰劝上追月楼见老丈人。丁老先生说:“我不愿见你,你来做什么?”元泰让他的威势镇住了,坐在又硬又冷的红木圈椅上,不敢吭声。坐了一会,丁老先生又说:“叫你老子来,我有话问他!”元泰还是不敢吭声,再坐了一会,由明轩拉着,搭讪着,尴尬地下了楼。 楼下已备好了酒菜。元泰见丁老先生不来,也不敢动筷。直到知道丁老先生丁丑劫后从不下楼,才渐渐有了活气,轻松自然起来。两杯⽔酒下肚,开始正眼瞧丁家人。明轩见已到了说话的时候,便说:“元泰,不是我要说你,这事实在是你的不对。你想,别说七姑娘没这桩事,就是有了,她又是为了谁呀?你一个大男人的,难道就不亏心。更何况如今已是民国多少年了,你也算是个读新书的人,脑筋倒会这么旧,是不是?你好好想想。”伯祺因为低了一辈,揷不上嘴,一个劲地劝酒。元泰仿佛瘪了气的⽪球,在家商量好的一套狠话用不上,只是傻笑,硬做出一副老实人的样子。明轩老一套的几句话颠来倒去“我不多说,你好好想想。”他嘴上说不多说,话不肯停,让元泰好好想,元泰偏不想。到临了,明轩问:“你到底怎么想的?”元泰被问住了,脸一阵红。这就把娅带回去不可能。龙潭储家的工作还得做。元泰临走,由婕领着,去看娅。娅见了元泰,两眼一红说:“你来做什么?”婕说:“这是什么话,来看你了,倒搭架子。” 娅哭出声来说:“我们哪有什么架子,别人眼里,猪狗都不如呢。来⼲什么呀,心都叫狗吃了。”说完,呜呜地哭。她的脸有一阵不见太 ![]() ![]() ![]() ![]() ![]() 第三章 丁老先生过七十一岁,冷冷清清。一年前,请了厨师王来大显⾝手,如今回想,恍如隔世。娅回龙潭来信,大报平安。储家三代单传,把个小孙子当宝贝似的供着。婕一家也搬回去住,对门小学堂的兵营撤了,听说不久就要开学。三姑娘和四姑娘在国美没有信来。八姑娘婉从京北来过封信,说她一家和六姑娘一家在那儿都很好。八姑娘是⽇妾芳子所出,丁老先生回了封信去,三言两语。九姑娘娈,十姑娘嫘,按照刘氏的意思,匆匆嫁了出去。 ![]() ![]() 丁老先生布満银丝的头上,从两耳往上至前额,令人吃惊地生出两片发黑的头发来。发黑的头发中间,又有一部分乌发由黑变棕⻩,由棕⻩转淡⻩,⻩而近⽩。见到的人都说好兆头。丁老先生翻遍古书,找到了几处记载,也说不坏。舂之为令,所谓天地 ![]() ![]() ![]() ![]() ![]() 小文因为他老给自己丢脸,哭了几次。她爸爸说:“你哭也没用,哪叫你是我女儿,老子再不挣气,也得养着。”小文偷偷塞钱给他,塞得越多,越是无底洞。丁家的人怨声载道,几个仆人也搭架子,没人给他好脸⾊看。他却索 ![]() ![]() ![]() ![]() 大家族的长孙不好当,落难的长孙更不好当。 ![]() ![]() ![]() 又⻩计庭来谈,言街面市容正恢复旧⽇繁荣。来往行人,已全无愧⾊矣。真不知何为亡国灭种之恨。又小文听说,理发店烫发者,价七角,较昔⽇相差有限。言下之意, ![]() ![]() ![]() ![]() ![]() 大约是事先说好的,明轩只是站在一侧笑,不作介绍。待丁老先生疑问的眼光转向明轩,那位绅士笑道:“老先生,真认不出我了。”丁老先生⽩了他一眼,继续用眼睛问明轩。明轩说:“衍公,这是少荆。你看,人混阔了,就难认了。”少荆毕恭毕敬地鞠了个⽇本式的躬,说:“先生,生学给您请安来了。”丁老先生早想起是谁了,淡淡地说了声“坐”男仆端上茶来,明轩半个主人似的对少荆笑了笑说:“衍公,当年在⽇本听先生讲学的弟子中,就数少荆有出息。”少荆笑着谦虚,问老先生这一向可好,见丁老先生脸上有些不快,忙改口把老先生的“老”字去掉。“先生,生学自东京一别,一直不曾通过音讯,实在失礼了。”丁老先生说:“我教过的弟子多呢,都通音讯,忙不过来。”少荆有些尴尬,红着脸说:“那当然,先生,先生说的是。不过,生学哪有忘了老师的道理呢。”丁老先生脸⾊和缓了一些。少荆本是得意之徒,虽然一个劲地委屈谦恭,仿佛短大褂罩不住长內⾐,不时地要露出得意来。追月楼上坐谈了一会,少荆说:“生学这次随汪先生来南京,”一眼瞥见明轩在摇手,便改口道“生学来南京,觉得南京是个很不错的城市。”他的思路叫明轩打断了,一时无话可说。明轩打岔道:“少荆兄,你看衍公这楼,简而不陋,朴而不俗,难道不比⽇本人那矮矮的木房子好。”少荆随明轩往楼下看。楼下八姑娘婉正在院子里,抬头往楼上看。明轩喊道:“八姑娘,你在那做什么?”婉回答不做什么,反过来问大姐夫在楼上有什么事,眼睛盯着他⾝边的少荆看,少荆也对她看。明轩作了介绍,楼上楼下点了点头,算是招呼。少荆离开丁家,向明轩抱怨说:“这老头子怎么回事, ![]() ![]() 回了家,又后悔,又怨,因此便去找旧时的同学好友喝酒。他的酒量不好,一喝就醉,一醉必吐。偏偏他是个好胜的人,越是醉越要喝,喝着喝着没钱了,便从家里随便捞点什么东西,当铺里当了再喝。仲祥堕落成酒鬼的时候,婉和少荆的事有了很大进展。少荆是个尚未娶妇的鳏夫,多年来一直在外 ![]() ![]() ![]() 少荆说了一会话,忽然告诉婉南京的国民府政就要正式成立,届时南京的维新府政和华北临时府政都得解散。“汪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在教育部⼲事。其实,⼲个次长也没什么意思。”婉说:“你告诉我这些⼲什么,我又不想做次长夫人。”少荆笑着说:“要不是为了让我喜 ![]() ![]() ![]() ![]() ![]() ![]() ![]() ![]() 见婉笑了,又说:“对了,我明天就要去海上,一个星期吧,你和我一起去,别忙着说不,你知道海上女人的厉害,没你在⾝边,我可抵不住 ![]() ![]() ![]() ![]() ![]() ![]() 丁老先生満意地点点头,找着机会便和婉说起了这件事。婉红着脸说:“爸爸,你别信这事,女儿怎么会嫁给他呢。我不过看少荆是爸爸的生学,才和他敷衍敷衍。我才不想嫁人呢。”丁老先生说:“爸爸不是那种死脑筋,你男人既死了,断没有死守的道理。不过少荆这人总不是太踏实,他若要做丁家的女婿,脾气得好好改改。”婉脸更红,说:“爸爸的意思,倒好像女儿真要嫁给他似的。”明轩做了几个月的教务长,惭愧得有些良心不安。和汉书院只是个领⼲薪的地方。不到发钞票的⽇子,甚至生学也懒得来。那些生学都有些来头,书院按月送津贴,毕业时再送张凭文。老师的数目几乎超过了生学,⽔平和脾气一样坏,动不动就骂人。比起来还算明轩⼲了点实事,坚持着天天去弯弯。书院凡是带长的人都介绍亲朋好友来供职,明轩便给仲祥谋了个比跑腿⾼,比教书低的差事。仲祥有了份工作,并不好好⼲,只当多了份酒钱。八姑娘婉和少荆的婚事终于提上了议事⽇程。少荆作为情场老手,经历了不知多少姑娘,最后栽在婉手里,他买了幢花园洋房,只等着娶亲的⽇子到来。丁家上上下下都把少荆当新姑爷看,丁老先生对他也较过去客气。婉脸上不知不觉就流出笑来。九姑娘娈和十姑娘嫘回娘家,看着八姑娘小汽车进进出出,都怨自己嫁人嫁得太匆忙。刘氏平⽩无故地受了好几回气。丁老先生不知怎么知道少荆做了次长。丁老先生突然知道未来的女婿是大汉奷。丁老先生大发雷霆。丁老先生差一点气死过去。丁老先生把明轩臭骂一通。丁老先生想勒死婉。丁老先生看着丁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顺眼。又到了滴滴答答的雨季,连绵不断的大雨小雨浇得人心头说不出的烦。空气太嘲 ![]() 他要写一篇书信体的《与弟子少荆书》。嵇康的《与山巨源绝 ![]() ![]() ![]() ![]() ![]() ![]() ![]() ![]() ![]() 少荆的想法是有了机会,再把两张珍品完壁归赵,重新还给仲祥,然后由仲祥向婉致谢。丁家作为一个世家,败势已经到了极端,却硬摆出一副清⽩的样子来。少荆越想越气,回家喝了半天闷酒,取了那两张恽南田的画,红着眼睛边看边喝,看着喝着不住冷笑。雨还在不停地下。其中一张恽南田的画上,有丁老先生的题记,记载了丁家的先人和恽南田的 ![]() ![]() ![]() 明轩叫着“要命,要命”捞了件⾐服,边穿边追,哪里追得上。丁家的人吃一惊,见少荆板着脸直往追月楼上去,拦也拦不住便一起躲在楼下听。伯祺和仲祥不在家,除了男仆,家里全是女人。不一会,听见上面骂开了。那是大家听惯的丁老先生的叱声,楼下的这群人听着,都在那怪少荆不像话,明知道老先生要生气的,非要上去招他惹他。逐渐楼上的声音低了,楼下的这一群大眼瞪小眼,示意小文上楼看看,小文故意把楼梯板跺得很响,头探了上去,瞥见丁老先生一动不动向南坐在那,因此放下心来走上去,看见了摊在他面前的两张画。她的脸陡然就红了,心冬冬地跳,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少荆背对着楼梯口,没在意小文上楼,冷笑了一声,尖酸刻薄地说:“是呀,怕我玷污了你们丁家。你们了家多⼲净了?”丁老先生挥挥手,下巴 ![]() ![]() ![]() ![]() ![]() 丁老先生一个人在追月楼上发脾气,不让别人去。明轩知道和汉书院由丁老先生做院长的事一定拆穿,硬着头⽪上楼,心虚得不敢开口。丁老先生毫无表情地坐在红木椅子上,毫无表情地看着明轩,看了一会,还是毫无表情。明轩⼲咳了一声,刚想开口,丁老先生忽然站起来,把红木椅转了一百八十度,正对着墙,依然毫无表情地坐下去。明轩极尴尬地陪着站着,心里 ![]() ![]() 第四章 丁老先生大约一年以后死的。自从那次大腾折以后,丁老先生轰轰烈烈病一场。这场病大伤元气,待⾝体渐渐复原,一头花发的光泽都没了,⼲巴巴的,仿佛旧透了的棉絮。那眼珠子也失了神,眼⽪若不是硬撑着,自然而然就往下垂。早到了脫棉袄的季节,追月楼上依然放着大青瓷炭盆,暗红的木炭堆里,常常迸出极亮的火星来,一闪又一闪。铁架子搁着药钵子,冒热气。门窗关紧了,药味,烟火气,熏得人头昏眼睛睁不开。有时候,太 ![]() ![]() 透过宣纸糊的玻璃窗, ![]() ![]() ![]() 没人知道丁老先生在想什么。他好像什么都不在想,又好像什么都在想。“満门抄斩”这个旧式的词,搅得丁家上上下下确实紧张了一阵。明轩打听到,少荆不仅是教育部次长,而且⾝兼肃清委员会的要职。大家都觉得不该招惹少荆。老人家取义成仁,不想活了,别人却还没活着不耐烦。紧张了一阵,又紧张了一阵,紧张下来大家忽然发现丁家的经济状况早已是糟得不能再糟。伯祺老规矩地每天上追月楼向爷爷请安。丁老先生通常不说一句话。这一天,丁老先生精神略好了些,忽然想到似的问伯祺,上回以他名义领的几个月⼲薪,有没有让明轩去还,伯祺迟疑了一下,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我去问问姑老爷,兴许姑老爷已经还了。”丁老先生从耷着的眼⽪下头审视伯祺,看透地说:“你是个老实人,说不来谎。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爷爷不怪你。”伯祺听了,脸更发热,无话可说,看着爷爷本来半睁半闭的眼全闭上了,心头一阵歉意和难过。丁老先生说:“爷爷知道家里的状况。你既当家,自有你的难处。你是长孙,义不容辞。当今居世,也不谈什么守业不守业。祖上创了点家业,也是为了⽇后之用。到了不得不用之时,爷爷的意思,地产不妨留一留。田地者,立⾜之本。至于两处房产,你看着办吧。卖了一处,为过⽇子,也在理上。不过,得先把那什么院长的薪⽔补还掉。人穷,气节二字,不能丢。那钱来路不⼲净,要坏爷爷一世名声的。”伯祺垂首倾听,丁老先生停了,他依然低着头,说:“我照爷爷的意思办就是了。”丁老先生忽然撑开眼睛,一粒老泪从眼角处滚下来,对伯祺看了一会说:“爷爷老了,你们骗我也不难。我只当你们都听着我的话算了。”说了,眼睛又闭上,挥挥手示意伯祺走。 伯祺慢慢走下楼,心头说不出的滋味。他在楼梯下面毫无目的站了一会,烦 ![]() ![]() 伯祺脸上的強笑变成苦笑,苦笑留久了,一下子老了许多。丁家上上下下都找他要钱,他那份工资只够几天的开销。仲祥早业失,也不急,照样喝酒,胆子越偷越大,大明大⽩做家贼。他妈妈急着想给他娶房媳妇,接连见了好几个人,仲祥看不上人家,人家也看不上他。门第相当的家庭,都知道丁家败了,又是个败家子,提到了就头摇。门第太差的,丁家又不甘心。作为大家弟子,作为长房长孙,伯祺充満了一种疲倦感,除了忍辱负重,还是忍辱负重。 丁家的两处房产,一处已经卖了,另一处也正在考虑出手。遇到急用,伯祺只好往当铺跑。这年头,类似丁家的情形多的是。当铺里的生意多了,门槛越来越精。这一天,伯祺从当铺里出来,就立在台阶上点钞票,忽然觉得有人拍了一下他肩膀,抬头看是位穿警服的,再细看,竟是小文爸爸,很吃了一惊。小文爸爸看着伯祺手上的票子,笑着说:“大少爷也是糊涂,怎么都是旧法币,掌柜的不是东西。” 说着,领了伯祺再进当铺, ![]() ![]() ![]() 小文爸爸越喝脸越红,从头到脚都是得意劲儿。伯祺说:“你这一向混得不错,气⾊也好多了。”小文爸爸叹了口气,说:“那是,我若不离了你们丁家,能他妈有今天?”伯祺听他话里有话,也不便多说。小文爸爸觑着伯祺说:“大少爷,老实说,你人不错。平心而论,你们丁家对我,唉,我不是那号好记仇的人。如今你们丁家败了,我也不打落⽔狗。不说别的,就说你爷爷強娶民女,还有重婚罪,就够他吃不了兜着走。是不是?按如今府政的说法,強占民女要杀头的,大少爷,是不是?”伯祺听他一副敲竹杠的口吻,心里作呕,脸上极难看的笑。 喝完酒,伯祺要会钞,小文爸爸一把拦住他,打着嗝⾼声说:“不不不,说我请就我请。当年我用你们丁家的钱,那是你们丁家有钱,该的,今儿个我请。”说了,口袋里掏出一把 ![]() ![]() ![]() 小文说:“你饶了我吧,我又没有三只耳朵。这几天,倒没出去喝酒?”仲祥直觉得小文的鼻息,热乎乎庠丝丝在脖子上,止不住要笑,头不敢动,两眼睛溜了一圈说:“我是想喝,你又不帮我弄钱?”小文拨转他的脑袋,换了一只耳朵继续扒,冷笑着说:“算了吧,上回那两张什么南田的画,差点吓死我。这只⼲净的,不扒了。”伯祺进来说:“姨 ![]() ![]() ![]() 小文偷偷做了一个⽩眼,嗔怒道:“我有什么⾼兴不⾼兴的,他有出息也好,发迹也好,跟我什么相⼲。我只当他早死了。”又侧过脸来,看丁老先生仿佛精神不错,为了让他⾼兴解闷,便把前天上街看见两个太太吵架差点打起来的笑话说给丁老先生听。丁老先生不动声⾊,小文自己格格笑个不停。丁老先生不想扫小文的兴致。小文说了一阵,笑了一阵,脚步轻盈下了追月楼。丁老先生年老耳背眼花。耳背,有耳 ![]() ![]() ![]() 甚至丁老先生也没想到就此便算大限,依然吃,依然喝,就在断气那天,还让小文去看电影。罪⾜⾜受了些,那背上长了那么个东西,觉睡睡不安生。 先还能侧着睡,后来烂得太厉害,只能趴在那里睡。睡着睡着,一会嫌枕头⾼,一会嫌枕头低,小文忙得死去活来。七姑娘娅的老公公储恒山,大老远地听说亲家病了,带着儿子媳妇来探望,娅生儿子生动了头,第二个儿子尚不会走路,肚子里已经又有了,因为害喜,一上追月楼便作酸呕吐起来。元泰也不知老丈人得了什么病,吃力不讨好地拎了两只大鹅来,一路嘎嘎地叫得心烦,刚进巷口,碰上伯祺知道丁老先生是“搭背”急得不敢把鹅拎进大门。南京民间的说法,害“搭背”最忌吃鹅。当年朱洪武 ![]() ![]() ![]() 到小文要走的时候,丁老先生正闹 ![]() ![]() ![]() ![]() ![]() 正是桂花怒放之际,窗子一推出去,那香味扑鼻而来,仲祥回椅子坐了,问爷爷有没有闻到桂花香。丁老先生说:“你坐好了别动,爷爷和你说会话。” 仲祥知道又得听大道理,硬着头⽪等下文。丁老先生见他不耐烦在前头,叹了一口气,说:“圣达节,次守节,下失节。爷爷老朽,这道理不敢忘。你们这般年轻,唉,爷爷也用不着多说。”说了,闭上眼睛养神,表情似乎很痛苦。仲祥叫了两声爷爷,见他不愿理自己,便故意呆看天花板,看了一会,低下头来,丁老先生已经睡着,一滴亮晶晶的泪珠正好停在鼻尖上。不知怎么的,仲祥觉得那鼻尖上的泪珠,像院子里桂花的一簇瓣花,丁老先生低低的鼾声,是那暗暗流动的浓香。医生的意思“搭背”虽在背上,却是挨着后心窝。毒气抄了后路,直攻心脏,因此死得这么突然。丁老先生的遗嘱早就立好,生既不和暴⽇共戴天,死了以后,也不乐意与倭寇照面。他一再叮咛伯祺,万一有个山⾼⽔低,就葬在追月楼下的小院里。王师一⽇不平定中原,胡虏一⽇不灭,他丁老先生便不出丁家大门。灵堂设在追月楼下的大厅里。⻩老先生由两个孙子陪着,来哭了一场。 两个孙子架着⻩老先生,⻩老先生三步一回头,老泪纵横,伯祺仲祥陪着送出去,到了门口,四个小辈相顾无言,说不出的感慨,说不出的惭愧。少荆送了副挽联来,写在素缎子上。他的书法本来有些造诣,几个字拙而不俗,极经受得起人看:不遗一老伤心分半子已⾜千秋回首隔重泉伯祺想丁老先生有知,一定生气,少荆前脚走,便取下挽联折起收了。 仲祥依然不管家里的事,和几个同学朋友约好,打算去海上,绕道港香,重返內地。丁家的上一辈,以明轩为首,都反对把丁老先生埋在院子里。理由有许多条。第一条,除伯祺仲祥兄弟之外,丁家大院女人太多,院子里做个坟有些人。第二条,此事若传出去,⽇本人知道了,也不好。伯祺孤军奋战,敌不过刘氏李夫人自己太太的车轮进攻,只好让步照她们的意思办。那天出殡回来,天忽 ![]() ![]() 喜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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