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中短篇小说》王金发考及《叶兆言中短篇小说》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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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叶兆言中短篇小说 作者:叶兆言 | 书号:39289 时间:2017/9/5 字数:573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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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我最早知道王金发,是从鲁迅的文章中。鲁迅的文章是我们这一代读书人的教科书。 ![]() ![]() 老实说,要想写王金发这个人,还真没办法不提到鲁迅。这就好比说唐诗不提到李⽩和杜甫,谈电影不提到国美的好莱坞,侃⾜球不提到巴西队。有比较才有鉴别,有对照才有认识。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间接的。我们通过张三,认识李四,借助甲,知道乙。人是一种很复杂很滑稽的动物。一方面,人比人,气死人,另一方面,也只有人比人,才能最终知道人。历史上一些重要人物,由于他们在坐标上特别亮眼,于是就成为发现另一些人的参照系数。这另一些人物并不亮眼,他们已经沉淀在历史的泥沙中,只有通过比较和对照,才能像文物一样出土。并不亮眼的人物出土,有时候也能反客为主,使我们重新认识那些特别亮眼的人。谁也不会不知道鲁迅,但是说到王金发,知道的人便大打折扣。 要重新挖掘王金发这一特定的历史人物,我不得不顺带提到一系列众所周知的辛亥⾰命名人。王金发和鲁迅几乎是同时代的人,历史是无情的,虽然王金发当年一度名震四方,可是时间已将他的名声湮没。虽然在历史上,他曾经比鲁迅这样的文化人重要得多,他的传奇在江浙一带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可是他遭到的淘汰,也快得多。鲁迅不止一次提到了王金发,在《范爱农》这篇著名的散文里,他用小说家的刀笔,寥寥几句,就刻画出了一个活生生的強盗都督。因此,读我的这篇小说之前,最好能重读一下《范爱农》。我真的没办法绕开大名鼎鼎的鲁迅。换句话说,说鲁迅也就是在说王金发。 我们都知道鲁迅先生的原名叫周树人,是浙江绍兴人,生于1881年。鲁迅有名,他的弟弟周作人也不弱。周作人比鲁迅小4岁,生于1885年,文章也很多。我们在时间和空间上找到周氏兄弟的位置以后,就等于也为他们的同时代人物王金发定了位。王金发是浙江嵊县人,比鲁迅小,比周作人大,正好介于二者之间,生于1883年,这一年是光绪九年,岁在癸未。从地图上看,嵊县是绍兴的一部分。嵊县是越剧的故乡和发源地,它和绍兴的关系颇有些像今天的大兴和京北,或者今天的嘉定和海上,是隶属和被导领。什么事都是相对的,绍兴也不是什么大城市,然而相对于嵊县来说,已经⾜够大了。绍兴是嵊县的顶头上司。 还是先说说鲁迅出生那年发生的一些事情,这也是王金发的时代背景。这一年,清咸丰帝的遗孀之一,钮祜禄氏慈安太后猝死了,慈安是东太后,东太后死了,天下便由西太后慈禧一个人说了算。不能说慈禧太后她老人家一点政绩也没有,鲁迅王金发周作人他们出生的那几年,是康乾盛世之后,勉強算得上太平的时候,所谓清史的“中兴”时期,大清朝糟糕的⽇子已经过去,更糟糕的⽇子暂时还没有到来。在此之前,有两次鸦片战争,清朝府政输得一塌糊涂,英法联军烧焚圆明园,还有太平天国的起事。在此之后,发生了中⽇甲午之战,八国联军再次攻占京北,没完没了地赔款割地,加上义和团的闹事,外患內 ![]() 老实说,家国搞得那么糟,也不能就说是慈禧太后一个人的错。在鲁迅出生的那些年头,还看不出这位后人提起来便咬牙切齿的老太婆,有什么太大的不是。一个人的功与过同样是相对的,慈禧太后未必就一定想把国中搞坏,事实上,她似乎并不像后人说的那么保守,那么顽固,那么没有人情味,起码也不是一味地反对科学、反对进步。1881年,第一辆“国中火箭号”车头,在唐山胥各庄远煤铁路首次运行。这样,火车这个怪物,终于在它发明的80年以后,在国中的大地上跑了起来。要知道,火车的发展,在西方也不是一帆风顺的。还是在这一年,海上和天津的陆路电线开始通电,在鲁迅出生的第二个月,海上的自来⽔公司开始创办,两年以后,也就是王金发出生的那一年,自来⽔公司正式供⽔。 此外,电报线也在以很快的速度架设。国中人早在一百多年前,似乎已朦朦胧胧地知道了信息的重要 ![]() ![]() ![]() ![]() 等到鲁迅和王金发他们这些人开始明⽩一些事理的时候,短短的中兴时期已经差不多了。中兴中兴,昙花一现,说过去就过去。我们知道,人们最早的记忆,并不是从他们出生的时候就开始。一个人的记忆,是在两三岁以后,逐渐存⼊大脑。等到他们开始懂事的时候,大清国早已病⼊膏肓,既败腐又堕落,像鱼⾁一样放在砧板上任人宰割。无论是鲁迅还是王金发,在他们这一辈人的大脑里,产生不了“何必远溯乾嘉盛,说起同光已惘然”的感叹。这个由満族人统治的庞大帝国,从来就没给他们留下过什么強盛的印象。这已经是一个垂死的王朝,再也不可能给人们留下任何美好的记忆。他们这一代人,注定没有办法去爱大清国,注定要当逆子。这个大清国糟透了,实在爱不起来。随着他们的年龄一天天增加,大清朝也只有一天比一天更不像话,一天比一天更面目可憎。他们这一代年轻人脑子里充満了“反动思想”他们注定了应该是反叛的一代,注定了是大清国的掘墓人。 2 谢震所撰《王季⾼君行述》,有助于我们形象地了解王金发的童年,特别是这么一段文字: 王逸,字季⾼,一字孑黎。隶籍浙江嵊县,金发,其啂名也。家本小康,早丧⽗,⺟延师教之读,天资颇⾼,而 ![]() ![]() ![]() 《王季⾼君行述》写于民国五年,也就是1916年,王金发殉难的第二年。作者谢震是王金发共事多年的战友,我第一次读到这篇文章时,印象最深之处,仿佛在看国美的西部 ![]() ![]() ![]() ![]() ![]() ![]() 时至今⽇,对于过去人的名和字,已经很难弄清楚。以我耝浅的那点古汉语知识,只知道名和字,通常都有联系,譬如屈原,名平,字原,平和原当然有关,又譬如⽑主席他老人家的泽东和润之,鲁迅先生的树人和豫才,都有沾得上边的出处。王金发的金发既然是啂名,很可能出生的时候,头发是⻩的,所谓⻩⽑。 ![]() 从小一看,到老一半。少年王金发似乎天生就是做侠士的料。国⽗孙中山称王金发为“东南一英杰”⻩兴也称他为“东南名士,英雄豪杰”蔡元培的评价则是“大节觥觥,在人耳目”在这些典型的国中式评价之外,还有西方式的赞誉,譬如有人就称王金发是“国中的罗宾汉”自从对王金发有趣兴之后,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为什么会和国中其他的读书人不一样。还有一点也让人捉摸不透,王金发小小的年纪,哪来的 ![]() ![]() ![]() 王金发的先人, ![]() 那位 ![]() 衡南王先生,盖东越巨儒也,讳三台,字思位,能文,补诸生,师事海门周侍郞,讲求 ![]() 王三台是王金发的第十四代祖。然而名气更大,则是王金发的第十三代祖王禹佐。王三台教子有方,清兵⼊关之际,儿子王禹佐已经有了些功名,在当时的昌平做官。此昌平不知是否就是今天河北的昌平,反正是抗清的前线,清兵来犯,王禹佐守城不屈,与儿子国宣同殉国难。即将灭亡的明朝廷,一本正经例赐祭葬,并谥“忠襄”接下来,明亡于清,満人跟玩似的就得了天下。这天下来得容易,因此气量很大,往事过去就过去了,也不追究。到了乾隆爷时期,这位皇帝中的十全老人,心⾎来嘲,⼲脆跟着起哄凑热闹,追谥王禹佐为“节愍”并允许在王禹佐的出生地嵊县,小兴土木,修建纪念祠堂。也真亏乾隆他老人家能想到“愍”这个字,一般来说“愍”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优惠和凶丧的意思,譬如屈原《九章?惜诵》的“惜诵以致愍兮”《三国志?魏书?武帝纪》的“朕以不德,少遭愍凶”另一解释是怜悯和哀怜,譬如《三国志?吴书?吴主传》中“孤甚愍之”微言可以有大义,乾隆皇帝心里怎么想的,只有老天爷才知道。 王禹佐生前喜 ![]() 少豪侠,爱 ![]() ![]() 偏稗应该是很小的军官,有的文章夸大了这头衔,恐怕也是由于“率队驻宁波”引起的误会。家谱的记载中,常会说些不切实际的大话,王金发的祖⽗在太平军里,如果真有作为,在其他的历史书上可以找到名字,清府政也不会放过他。不管怎么说,这位当过长⽑的祖⽗,对王金发肯定会有非同小可的影响。祖⽗死的时候,王金发已经22岁了,他请人为自己祖⽗写墓志铭,曾简洁地介绍说:“其为人也,大类余。”这话用现在的说法就是:“我爷爷这人,脾气和 ![]() 通过对王金发先人的考证,不难发现其祖先,都是在 ![]() ![]() ![]() ![]() 3 有一个现象很值得研究者注意,这就是封建社会里的早年丧⽗,对一个男人会有什么样的影响。王金发和鲁迅一样,都是早年丧⽗。我们应该明⽩,家庭和家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家庭只是家族中的一个细胞,它浴沐着家族世世代代的荣誉,同时也忍受着家族颓败的伤害。对于家庭来说,丧⽗意味着一个家庭的崩溃,因为这个家庭中的参天大树和台柱子倒了。弱⾁強食,一个崩溃的家庭最先受到的伤害,往往是来自家族。因此家族既是儿孤寡⺟依靠的对象,同时也是虎视眈眈的敌人。鲁迅是长子,王金发是独子,早年丧⽗的残酷现实,不得不使他们过早地就肩负起家庭的重担,他们必须时刻准备抗拒家族对自己家庭的侵害。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无论是鲁迅,还是王金发,都不能算穷人家庭出⾝。鲁迅家族在绍兴的旧居之大,很多去参观的人都会感到震惊。王金发虽然是嵊县的乡下人,可是家里也有田地一百多亩,有数十间宽敞的房屋,有很大的院落,还有园亭和花木,要不然也没地方练习打靶。和城里人鲁迅一样,王金发的家庭显然也是自己不用动手种田,靠吃租子剥削农民,否则他的⺟亲也不会有钱专聘一位塾师,作为儿子的家教。我们过去常常讲穷则思变。穷永远是相对的,真正意义上的穷人,想变也变不了。真正穷人面临的最大障碍,是温 ![]() ![]() ![]()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世人的真面目,绝不会因为家族情面,就会牺牲自己的利益。封建宗法社会的虚伪,是在家族幌子下人吃人,是吃了人不吐骨头。在今天的生意场上,我们常常会听说宰 ![]() ![]() 另一方面,早年丧⽗,会使人们终⾝摆脫不了⺟亲的影响。这也是为什么鲁迅和王金发这些名重一时的人物,会成为骇人听闻的大孝子的 ![]() ![]() ![]() ![]() 蔡元培先生在民国六年为王金发⺟亲徐氏题字时,曾把她与为儿子刺上“精忠报国”的岳⺟相提并论。少年王金发没有因为顽⽪而失学,也没有因为是独子而娇生惯养,最新的王金发研究成果发现,王金发不仅会写诗,而且还能写⽑笔字和刻图章。书法和篆刻对于旧时代的文人来说,算不了什么本事,但是对于王金发这样的草莽英雄,便可以当回事说一下。在王金发短暂的生涯中,许多大事都和他⺟亲分不开。王金发参加推翻清朝的民族⾰命,不少书本上都说王⺟大义凛然,积极支持儿子的行动。最有力的证据,就是毁家卖田,资助儿子⾰命。王⺟显然是一个很了不得的女 ![]() 汝未有后,宜远扬,汝两妇及三龄女孩,吾当送之外家,无妨也。惟家产也被汝用尽,旅费只怕不⾜耳。 寥寥几句,一个⾰命老太太的形象跃然纸上,一个寡妇,含辛茹苦,好不容易把儿子培养成人,在这关键时刻,她没有惊慌,甚至比儿子还冷静,她首先想到儿子还没有留下后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尽管此时王金发已经25岁,娶了两个老婆,有个女儿已3岁,然而在老太太眼里,他仍然还是一个闯了祸的大孩子,况且只有个孙女儿,也继承不了王家的香火。她果断地安排好了一切。王金发投⾝⾰命,他的⺟亲跟着他东躲西蔵,可没有少吃苦头。谢震所撰《徐孺人行述》中这样写着: 孺人抱孙女银娥避居孙拗岭之绣云庵。银娥旋随⺟徐桂姑归外家,而季⾼次 ![]() ![]() 国中农村的老太太喜 ![]() ![]() ![]() ![]() ![]() 王金发一生敬重自己的⺟亲,只要是⺟亲的命令,便无所谓原则,无所谓是非。既然⺟亲跟着他吃尽了苦,他因此有一个非常朴素的念头,这就是应该很好地报答⺟亲的养育之恩。孝削弱了他的⾰命意志,成了他自甘堕落的借口。当其他的⾰命者再一次流亡⽇本,继续从事倒袁的二次⾰命时,王金发竟以老⺟阻挠为由,赖在海上不走。王金发一生最大的错误,也许就是服从了⺟亲替他作的最后安排。这个最后安排,不仅让王金发的辉煌的名声毁于一旦,而且把 ![]() 4 王金发显然不是读书的料子,早在16岁的时候,他就参加了童子试。到了1903年,也就是科举制度被彻底废除的前两年,王金发已经21岁,奉⺟命再次去应试,这一次似乎有了些结果,《王季⾼君行述》说他“居然得一青衿”后人谈到王金发的学历,都说是秀才,其来由恐怕是因为“青衿”这个词。青衿是读书人的意思,能称得上读书人的,自然应该是个秀才。 我总觉得王金发的秀才⾝份有些可疑。事实上,秀才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每当一个朝代到了没落之际,读书人就没有什么大用处。在清朝末年,凡有些思想的人,都不会把秀才的⾝份看得很重。有趣的是,王金发第一次参加童子试,名落孙山,碰巧鲁迅和周作人也参加了,很可能还在同一个考场。当时考场什么样的人都有,有⽩发苍苍的老头子,也有啂臭未⼲的⽑孩子,要想重温当时县考的情景,只要去翻翻周氏兄弟的著作就行。所谓县考,通常要经过初试、府试,然后还有院试,三榜题了名,才能算合格的秀才。鲁迅和周作人显然要比王金发強一些,因为他们初试都及格了,只是可惜没有能再往前走一步。我怀疑王金发并没有顺利地通过三次试考,因为王金发前后两次参加科举,试题已经略有不同,前者是考八股,后者则是策论。所谓策论,和八股文相比,换汤不换药,不过多了些洋味,因此又叫洋八股。王金发是嵊县的乡下人,改考洋八股,显然不是他的所长。 科举制度已经寿终正寝,考上考不上,算不了什么大事。在1903年,科举已差不多名存实亡,考上与否,对一个人的前途,并没什么太大的实际帮助。对于王金发来说,这一年的重要意义,不是参加县考,得了一“青衿”而是在县城结识了后来写《王季⾼君行述》的谢震。谢震又名谢飞麟,比王金发年长16岁,生于1867年,1923年2月,被当时的浙江督军卢永祥 ![]() ![]() 在谢震为王金发所作的长篇传记中,没有提到王金发参加过乌带 ![]() ![]() ![]() ![]() ![]() ![]() ![]() ![]() ![]() ![]() ![]() ![]() ![]() ![]() ![]() 不妨让我们重温一下1903年的历史,不妨想一想这一年,读书人都在想些什么,⼲些什么。这时候,鲁迅已去⽇本留学,并且愤然剪了辫子。科举这条路再也行不通了,读书人无路可走,只好 ![]() ![]() ![]() 可以这么说,在结识谢震之前, ![]() ![]() ![]() ![]() ![]() 说到了1905年的王金发,就不能不提到当时浙江的另一位重要人物徐锡麟。徐锡麟不出场,王金发的故事便没办法往下说。结识谢震,使得王金发往前大大地走了一步,他不再是无方向的孤军奋战。嵊县的⾰命者已经结成一个小团体,但是他们还需要再往前走一步,和国全的⾰命 ![]() 第二章 1 要谈徐锡麟,同样得从鲁迅说起。徐锡麟和鲁迅是绍兴同乡,都是⽇本留生学。鲁迅在1902年去⽇本留学,徐则比他晚一年。近代国中和⽇本的关系,是剪不断、理还 ![]() 让我们把时间向后拨一下,从王金发和徐锡麟相识的1905年,直接跳到1907年。这一年,在⽇本东京的一家客店里,挤満了各式各样的国中的留生学。清早起来,这些⾝在异乡的学子,寂寞无聊,第一件大事,不是争先恐后去上厕所,而是抢着看报纸。他们所看的报纸,多是《朝⽇新闻》或《读卖新闻》,要不就是专登社会小道消息的《二六新闻》。看完了报纸便议论,有什么好玩的事,就议论什么,说着说着,很可能就吵起来。那时候的鲁迅,也是这些好斗的留生学中的一员,有一天,他看见一条从国中来的电报,赫然登在报纸的头版上:“安徽巡抚恩铭被JoShikiRin刺杀,刺客就擒。” 鲁迅大吃一惊,正怔着,报纸已经被别人抢去了。消息立刻在留生学中传开,人们开始研究这洋文注音的刺客究竟是谁,很快便弄明⽩是指徐锡麟。 ![]() ![]() ![]() 大家都觉得自己有理,也确实都有道理,各不相让。在《范爱农》里,鲁迅把自己说成是主张发电报,而范爱农偏和鲁迅作对,鲁迅说甲,他便说乙,鲁迅赞成发电报,他就极力反对发电报。两个人好像有仇似的,都有些意气用事,你一句,我一句,脸红脖子耝地抬起杠来。大家都是绍兴人,绍兴这地方专出能说会道的刑名师爷,既然是争论,就各不示弱,谁也不让对方占上风。鲁迅那天显然是动了肝火,发自內心深处地感到愤恨,因为他知道这范爱农,是徐锡麟的生学,生学当然应该以维护自己的先生为天职,自己的先生被杀了,结果连打一个电报都害怕,真是太不像话。 从此我总觉得这范爱农离奇,而且很可恶。天下可恶的人,当初以为是満人,这时才知道还在其次;第一倒是范爱农。国中不⾰命则已,要⾰命,首先就必须将范爱农除去。 范爱农从来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所以能够在国中近代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和鲁迅写的那篇著名散文《范爱农》有关。这篇文章被广泛编⼊各种各样的教材,从中学语言的课本,直到大学学习散文创作的辅导读物。范爱农之留名是小人物沾大人物光的典型例子。不过有一点,怕是许多读《范爱农》的人不会明⽩,这就是文章中的鲁迅,和现实的鲁迅并不是一个人。前者只是虚构,事实是,鲁迅也是坚决反对给清府政打电报的人员之一,在这一点上,和范爱农并没有矛盾。主张给清府政打电报的是保皇 ![]() ![]() ![]() 辛亥⾰命成功以后,鲁迅在故乡绍兴,偶然碰到范爱农,时过境迁,又一次回忆起当年争吵的往事,不噤哑然失笑。两人找地方喝酒,或许就在咸亨店酒,两碗家乡的⻩酒下肚,鲁迅问范爱农,在⽇本东京的同乡会上,既然大家的意见一致,为什么总是和他作对,吵个没完。范爱农也不否认,说自己当时有些看不惯鲁迅,看不惯,当然要作对。鲁迅摸不着头脑,范爱农便重提了一段旧事,原来当初到⽇本的时候,鲁迅去接他们,表情冷淡,动不动就头摇,很有些看不起他们的意思,而范爱农这样初到⽇本的“乡巴佬”最忌讳被人看不起,因此就结下了仇。有关范爱农他们刚到达⽇本横滨时的情景,鲁迅在《范爱农》里有着生动的记载: 汽船一到,看见一大堆,大概一共有十多人,一上岸便将行李放到税关上去候查检,关吏在⾐箱中翻来翻去,忽然翻出一双绣花的弓鞋来,便放下公事,拿着仔细地看。我很不満,心里想,这些鸟男人,怎么带这东西来呢。自己不注意,那时也许就摇了头摇。检验完毕,在客店里小坐之后,即须上火车。不料这一群读书人又在客车上让起坐位来,甲要乙坐在这位上,乙要丙去坐,揖让未终,火车已开,车⾝一摇,即刻跌倒了三四个。我那时很不満,暗地里想:连火车上的坐位,他们也要分出尊卑来… 也难怪鲁迅生气,连“鸟”这样的脏字眼都骂了出来。我们都知道,鲁迅是有脾气的人,他的文风不失尖刻,用耝话骂人并不多。国中留生学在国外屡屡被人看不起,本来就憋着一肚子不痛快,而男人头上的长辫子,女人的一双三寸金莲似的小脚,在已经⾝居国外的留生学眼里,那简直就是国聇。这些同乡们也太不争气,刚到⽇本,就被翻出一双女人的绣花鞋来示众,活活地丢国中人的脸。鲁迅这一生气,脸⾊自然不好看,而且还摇了头。头摇是无意的,刚到⽇本的范爱农却记在心上了,他气量不大,逮着了机会,便和鲁迅过不去。 事情一说穿,大家都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鲁迅有些想不明⽩,说国中人到了东京,害怕别人聇笑,女人就算是小脚,也得假装大脚,带着那绣花鞋,又有什么用。范爱农说,他才不管它有用没用呢,反正是师⺟的,说让带,就带了。范爱农的话,顿时让鲁迅感慨万分,无话可说。所谓师⺟,就是徐锡麟的夫人王振汉。提到她,自然会想起已经作古的⾰命先烈徐锡麟。徐锡麟在当时是让大家一想到就不能不肃然起敬的人物。想到徐锡麟,鲁迅立刻就想到自己当初的无知,并为此感到深深的惭愧。事实上,当初那十多个让他看了生气和头摇的同乡,并不是等闲之辈,用“鸟男人”来称呼实在不妥,要知道这些人大都是⾰命 ![]() 和这些人比起来,鲁迅不能不感到自责。按说咸与维新,鲁迅也有一些可以吹嘘的⾰命经历。他参加过光复会,和光复会的导领人有些 ![]() ![]() 再也没有什么比冒充同盟会会员更容易的事了。鲁迅所以不曾说自己是会员,和后来有太多冒名的招摇撞骗有关。同盟会本⾝有其不严谨的地方,它的成员大多来自兴中会、光复会和华兴会,作为光复会成员,鲁迅理所当然地可以算做是同盟会会员。但是鲁迅羞于写文章讲述自己的⾰命历史,他觉得自己的⾰命历史没什么可说的。和那些功名显著的⾰命 ![]() ![]() ![]() 2 鲁迅在《范爱农》一文中,不仅变换了自己的角⾊,而且有一个最大的疏忽,这就是竟然没有提到,在他去横滨码头接同乡的十多人中,有王金发。由于王金发在《范爱农》的后半部分,屡次被当做一个重要人物提到,鲁迅不提他在自己所接的人当中,是有意遗漏,还是真的不知道,这一点有待于新的史料证实。 ![]() ![]() 前面已经说过,因为有了大同学社,嵊县的⾰命 ![]() 由于徐锡麟的缘故,王金发参加了光复会。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真不要小看了区区数十人,几年以后,东南数省乃至国全,闹得天翻地覆,就和这几十人的功劳分不开。在境界上,徐锡麟比谢震更⾼一层,对于王金发来说,谢震只是益友,徐锡麟则是良师。1979年版的《辞海》上,关于徐锡麟的词条是这么撰写的: 徐锡麟(18731907)近代主民⾰命烈士。字伯荪,浙江山 ![]() ![]() 《辞海》上的人物词条一向言简意赅。当我们对徐锡麟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以后,再进一步的描述便容易得多。1905年初,徐锡麟在海上有一个阔亲戚叫许仲卿,此人也是光复会会员,捐了5000大洋给徐锡麟。许家在海上南京路这一⻩金地段上,无意中置了10亩地⽪,海上市区迅速发展,地价飞升,他们家顿时成了巨富。徐锡麟以绍兴各学校兵式体 ![]() ![]() ![]() 王金发积极参与了创办大通学堂的工作。徐锡麟是创始人,王金发既协助创办,同时也是第一期学员。大通学堂的全名,是“大通师范学堂”师范两个字带有明显的掩护⾊彩,因为这样可以⿇痹清廷的耳目。在课目设置上,特设“体 ![]() ![]() ![]() 辛亥⾰命前,既是一个最黑暗的时代,同时也是浪漫主义大放异彩的年代。在这一代反清义士⾝上,充満着⾰命的浪漫主义精神。徐锡麟创办了大通学堂以后,光复会的领袖们很快又产生了一个新的念头,这就是通过捐官,出国去⽇本学军事。所谓捐官,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花钱买个官当当。于是徐锡麟的那位阔亲戚许仲卿,又一次为⾰命作了大巨贡献,他在捐了5000大洋买 ![]() ![]() 花钱捐官听起来总有些骇人听闻。通常情况下,见到这个词,首先想到的就是败腐。类似的故事,在晚清谴责小说中常常可以见到,前不久,央中电视台的东方时空节目,还报道过山西某县长卖官一事,有人买,才会有人卖,反过来,有人卖,自然也会有人买。王金发等当时的捐官,究竟怎么回事,现在已经弄不清楚。不过他们的行为,多少也能让我们明⽩另外一些事,花钱捐官,不一定都是坏事。关键牵涉到了一个 ![]() 捐一个知府要多少银子,这个资料或许可以查到。《扬子晚报》今年3月17⽇“收蔵沙龙”这一版上,曾刊登了大书法家伊秉绶的“捐官执照”大约是旧的关系,加上制版时又缩小了,从照片上看,只能看到题头的“户部执照”四个大字。好在配有文字引文,其內容如下: 户部为请 旨事据新授广东知府伊秉绶遵例捐银叁佰玖拾两,准予加叁级。所捐银两于嘉庆肆年贰月贰拾⽇付库收讫,相应发给执照,以杜假冒。 300多两银子可以加级三,扣除了手续费,差不多100两银子一级。我一向很喜 ![]() 毫无疑问,捐官去⽇本的王金发,在这一年认识了鲁迅。范爱农对鲁迅最初的印象是反感,王金发会怎么想,不得而知。他是个莽男子,也许 ![]() 金发⼊大森体育学校,乃至试验成绩,竟以第一人⾼标毕业,谈者皆荣之,以大森体育会学员甚夥,非可以侥幸成名也。 至于王金发是不是真的第一,现在恐怕很难找到第一手资料,反正所有的文章上,目前都是这么写的。认真想一想,王金发得第一也没什么了不起。当时的体育和今天并不一样,据考证“体育”一词也是从⽇本引起的,再往前追究,这词最早出现在法国卢梭的《爱弥儿》一书上,意思是⾝体的教育,⾝体的教育形成了“体 ![]() ![]() ![]() ![]() 在当时的年代,国中留生学能够在国外取得优异成绩,有很多现成的例子。国中人并不是真的笨,我们所以常常不如别人,不是天生不行,而是后天的功夫不够。很多人在国中这个大环境里,默默无闻庸庸碌碌,一旦出国,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小环境里,学习条件也未必见得好,反而大放异彩。譬如同样是去⽇本学军事的蒋百里先生,出国前,他是个体态清癯弱不噤风的文化人,可就是他,在1905年毕业时,却获得了步兵科第一名。 ![]() ![]() 3 王金发是在1906年夏秋之际回国的,虽然只有半年多时间,然而好歹也算是学成归国了。我怀疑他的⽇本话可能还不太会讲。徐锡麟早在1903年就去过⽇本,这次率王金发等再赴⽇本,其目的也不在好好读书,而王金发早就被证明不是读书种子。那时候的留学,也实在太方便了一些,作为辛勤的职业⾰命家,徐锡麟不仅奔走在浙江海上安徽一带,甚至频繁来往于国中和⽇本之间。此次率领众弟子到⽇本,徐锡麟待了还不到半年,就又回到国中。章太炎因为《苏报》案,被判了三年徒刑,关在海上租界洋人的监狱里,到这一年的六月刑満出狱,在出狱前,徐锡麟曾去监狱看过他,这说明六月以前,徐锡麟便已回国。王金发回国的确切时间,当然是暑假以后,很多书上都说在7月到8月之间。 王金发归国以后,正式担任大通学堂的体 ![]() ![]() ![]() ![]() ![]() ![]() ![]() ![]() 1906年4月,清府政钦定的教育宗旨为“忠君、尊孔、尚公、尚实、尚武”其中尚武精神是军国民教育的核心。它给了体 ![]() ![]() ![]() 二十世纪地行星,煌煌童子军。 小锣小鼓号,⻩龙飞舞小旗旌。 哥哥华盛顿,弟弟拿破仑。 心肝虽小⾎⽩热,头颅虽小胆不惊, 进行进行!小人小马武装神! 二十世纪天演界,不竞争,安能存。 脚踢五大洲,气呑东西球。 将军飞将军,谁云孺子不知兵? 爱吾国兮如亲,吾爱群兮如⾝, 万岁万万岁,伟哉吾军人! 这是流行于1905年的儿歌。在这样昂扬的歌声中,我们不难想象当时的一名体 ![]() 国中男儿,国中男儿,要将只手撑天空。 睡狮千年,睡狮千年,一夫振臂万夫雄。 煞尾却是: 古今多少奇丈夫,碎首⻩尘,燕然勤功, 至今热⾎犹殷红。 ![]() ![]() 这张照片恐怕是现在所能见到的王金发的第一张照片,因为在⽇本拍摄,又都是⾰命 ![]() ![]() ![]() ![]() 我想象王金发的 ![]() ![]() 在海上的初次见面,秋瑾显然给王金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当时,秋瑾因为试验炸药,不慎炸爆伤手,正匿居在挚友吴兰石家中。⾰命友谊重如泰山,尽管是初次见面,秋瑾盛情款待了王金发,酒过三巡,秋瑾离席菗倭刀而舞,害得并不擅长舞文弄墨的王金发诗情大发,为此还留下了纪事诗,其中有两句常被人引用: 莫道丈夫尽豪侠, 英雄还让女儿占。 女侠秋瑾在王金发的⾰命生涯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王金发追随徐锡麟参加⾰命,徐锡麟是他的恩师,如果说王金发在精神上还有一位老师的话,这就是秋瑾。秋瑾主持大通学堂,她和王金发有着双重的导领关系,既是校长和教员,又是“⾰命 ![]() ![]() 光复军原定在7月6⽇这一天,在浙江安徽两省同时起义。不料浙江的武义和金华等地怈密, ![]() ![]() 绍兴郡守贵福,以浙省兵来围捕大通,又分一支袭嵊公局,盖恐金发或在此也。时金发适在校, ![]() 这是一个颇具戏剧 ![]() 4 戊戌变法失败以后,康有为梁启超仓皇逃命,有人劝谭嗣同赶快走,谭嗣同平静地说:“世界上凡变法,都要死人,国中还没死过,就从我开始。”戊戌只是变法,死了以谭嗣同为代表的六君子。王金发他们这一代人进行的是⾰命,死的人自然应该更多,更悲壮,更可歌可泣。从1907年徐锡麟刺杀恩铭起义失败,一直到辛亥⾰命成功,⾰命 ![]() 1911年4月的广州⻩花岗起义,事后殓收烈士遗骸,共72具,因此史称“⻩花岗七十二烈士”后来陆续查明还有14名烈士,也就是说,实际烈士应是86名。没有一代人的流⾎牺牲,就不可能推翻清朝王朝。重温这一段的光辉历史,不妨重读一下鲁迅小说《药》,小说写一个⽗亲为了给儿子治痨病,让他吃人⾎馒头。这人⾎,是一个叫夏瑜的⾰命者的鲜⾎。夏瑜虽是男的,但显然是在影 ![]() 秋瑾英勇就义,王金发成了清廷通缉的逃犯。徐锡麟被凌迟处死,秋瑾是怎么死的,也许是砍了脑袋,只记得她提出过要求,自己死了,不得剥她的⾐服,由此可见,女人被杀,弄不好还有掉脑袋之外的另一番羞辱。现在已经没办法查出来,王金发在什么时候知道秋瑾被杀的消息。他或许想到过要救秋瑾出来,劫狱或者劫法场,但是事情发展之快, ![]() 棘荆遍地,亲友闭门,昼伏夜行,逾溪陡岭,囊金已尽,本境未离,漂⺟不逢,浣女无迹。芦中人其真穷矣!相从者有何策哉!乃择向之与秋案有关,及目金发为匪屡去禀官吏之绅富家,強行索借… 鲁迅说王金发出⾝于绿林大学的说法,曾被许多文章广泛引用。所谓绿林大学,是当強盗的客气说法。毫无疑问,亡命之中的王金发,成了不折不扣的強盗头子。嵊县是越剧的发源地,听过越剧的人,一定有委婉动听女人气十⾜的印象。有一点让人想不明⽩,能够出此软绵绵曲调的嵊县,却同样是強盗的发源地。在浙东一带,民风属嵊县最为強悍,嵊县強盗作为商标,与绍兴的⻩酒杭州的张小泉剪刀一样著名。不妨解释一下“嵊”这个字的确切含义“嵊”由“山”和“乘”组成,古时候“一车四马”称之为乘,因此就有“四”的意思,嵊表示四面有山,意味着杀人越货之后,往什么方向逃跑,都可以逃之夭夭,躲在山深不知处。自从明亡于清以后,几百年来,嵊县的強盗就没有真正地绝迹过,王金发武功⾼強,一⾝是胆,落草为寇,占山为王,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难事。他曾经是乌带 ![]() ![]() 《王季⾼君行述》中说,王金发向富户強借财物,往往以四分之一散发贫民,四分之一自己用,剩下的接济 ![]() ![]() ![]() ![]() ![]() 王金发的名声,正是因为他做了半年的強盗,才大增特增。民间老百姓难免一种小孩子心理,小孩子最喜 ![]() ![]() ![]() ![]() 正当王金发走投无路之际,远在⽇本东京的孙中山,发出了指示:“秋瑾虽已捐躯,火种依然存在,毋忘我浙东受难同志。”1908年舂,⾰命 ![]() ![]() 5 现在,不打岔说一说陈其美,又很难继续往下叙述。陈其美是蒋介石的恩师,没有他,就没有后来的蒋介石。陈其美介绍蒋介石参加了同盟会,在辛亥⾰命起义中,蒋介石和王金发,是陈其美手下冲锋陷阵的两员得力大将,因为陈其美的关系,蒋介石终于获得了紧随孙中山左右的机遇,这机遇使得他得到了孙中山的重用,青云直上,最后成为国民 ![]() ![]() 浙江籍⾰命 ![]() ![]() ![]() ![]() 相反,蔡元培章太炎以及陶成章,在光复之役中,其功劳和冲锋陷阵的陈其美相比,要逊⾊得多。陶成章于辛亥⾰命起义的三个月以后,也就是孙中山担任临时大总统不到半个月之际,被刺于海上广慈医院。1991年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陈英士纪年》,在这一年的1月14⽇一栏,仍然明确无误地写着:“凌晨二时,指使蒋介石派人于广慈医院暗杀光复会领袖陶成章。”后面还引用了当时报刊上的一些文章,确定陈其美是杀陶成章的主谋。陈其美是否真的指使蒋介石刺杀了陶成章,这一直是个扯不清的案子。有个化名叫岑梦楼的,写了本小册子《王金发》,在王金发死后不久印行,据说发行了几万册,当时可算是了不得的畅销书了。在这本编造痕迹很強的小书中,王金发被说成是刺杀陶成章的凶手。这种说法一度很流行,即陈其美指使蒋介石,蒋介石又安排了王金发。 对于这一历史事件,我觉得鲁迅的看法可能最接近正确,鲁迅与王金发和陶成章都认识,和陶的关系要更深一些。陶成章被刺大殓时,⾝穿黑呢大⾐,拍了照片,有人将这照片寄给在绍兴的鲁迅,鲁迅看了照片,还流了泪。鲁迅的弟弟周建人曾问过鲁迅,会不会真像小册子上所说的那样,是王金发 ![]() ![]() ![]() 也难怪王金发会有刺杀陶成章的恶名。好事不出门,恶名传千里。1908年舂天,王金发到了海上,很快就成了搞暗杀的职业⾼手。他本来就是绿林好汉,陈其美誉他为“聂政”一样的英雄,搞暗杀正合他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脾气。在初到海上的一段⽇子里,王金发被人津津乐道的事,是毁家纾难,1908年的夏天,王金发偷偷潜回嵊县老家,将家产统统变卖了,然后将所得银两,全部捐给了同盟会,至此,王金发成了彻底的产无阶级。谢震所撰《徐孺人行述》中,曾说其⺟“售田得资,以供季⾼赴⽇本及雄卿在海上进学之学费”显然不确,因为王金发 ![]() ![]() 王金发成了天保客栈的老板。海上有租界作掩护,清府政拿⾰命 ![]() ![]() ![]() ![]() ![]() ![]() 这样的故事今天说起来,多少带有一些滑稽⾊彩。刘师培在学术上颇有成就,家传文字训诂之学,宗古文经学,擅长以字音推求字义,以今言通古语,并用比较通俗的文字,编定经学和文学等教科书。他的文学论文,也常有独到见解,对中古文学史颇有研究,撰著很多,辑有《刘申叔先生遗书》,共74种。以学术地位而言,刘师培在近代学界,可以列⼊大师级,但为人,却是小事清楚,大事糊涂,一生中有两件大事永远为人所不齿。一是当了同盟会的叛徒,出卖同志。一是后来袁世凯称帝,刘师培名列筹安会六君子之一,再次成为国人眼里的小丑。 由于王金发对刘师培的恐吓,张恭的 ![]() ![]() ![]() ![]() ![]() ![]() ![]() 暗杀活动,在清朝末年曾成为⾰命 ![]() ![]() ![]() 在王金发诸多的暗杀中,譬如被许多人称道的“ ![]() ![]() ![]() ![]() ![]() 王金发似乎还没到杀人如⿇的地步。不管王金发有多莽撞,光复会领袖陶成章的被刺,肯定和他无关。王金发是个讲义气的人,和陶成章情同手⾜,下不了那个毒手。事实上,陶成章之死,不仅和王金发无关,而且和陈其美蒋介石也无关。辛亥⾰命刚刚成功,⾰命 ![]() 第三章 1 出生⼊死对王金发来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命不怕死,怕死不⾰命,谢震在《王季⾼君行述》中谈到他辛亥⾰命前的经历时,曾不无感慨地说: ⻩花岗之役,不与其事,亦云幸矣,然今则转为之可惜矣! 1911年的⻩花岗起义,王金发曾跟随陈其美如约前往。查史料,从海上经港香转广州的,还有宋教仁等人。由于联络不便,配合不当,起义军奋战夜一,便惨遭失败。陈其美率领的这些人, ![]() ![]() 广州⻩花岗起义,是⾰命 ![]() ![]() ![]() 人们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次在⽇本小石区聚会的重要 ![]() ![]() ![]() ![]() ![]() ![]() ![]() 武昌起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此时离⻩花岗起义失败还不到半年,⾰命 ![]() ![]() ![]() ![]() ![]() ![]() ![]() 王金发对于发生在武昌的起义,所知甚少。⾰命 ![]() ![]() ![]() ![]() ![]() 王金发在光复杭州的战役中,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陈英士纪年》11月3⽇这一栏上写着: 委派蒋介石、王金发、张伯歧等率领敢死队100余人抵达杭州,参加浙江起义。 《王季⾼君行述》上也说: 孑黎亦由申来杭。遂决定于9月15⽇夜三时,笕桥、凤凰山两处军兵,肃队⼊城。张伯歧、蒋介石率敢死队攻抚署,孑黎率所部攻军装局,一鼓作气,马到成功。 这里的九月十五⽇是 ![]() ![]() 浙江⾰命军之编制,皆以敢死队为先锋,然后继之以各标新军。敢死队之编制共分五队,以蒋介石为指挥官…第四队由王金发为队长,攻击军装局。其实为天然之形胜,守易而难攻。自攻击点起,以至军装局头门,约有三千米之远,巷道深奥,门栅重叠,城池坚固,守备严重,防御绵密,乃为各官局之首。凡察杭垣阵地者,无不以此为最险、最难之区,乃敢死队竟自起点以至军装局头门,直前冲锋,势如霹雳。惟⼊头门为贼军偷刺队员周尧吉君一员,而军装局遂⼊吾手矣。 从这篇报道可以看出,杭州之光复,有惊无险。对于骁勇善战的王金发来说,这样的冒险 ![]() ![]() ![]() ![]() ![]() ![]() ![]() ![]() ![]() 辛亥⾰命的真正受益者,是窃国大盗袁世凯。如果不是辛亥⾰命,袁世凯注定要老死在他的老家。我曾见过一张充満田园风味的老照片,被清府政打⼊冷宮的袁世凯,穿着一⾝蓑⾐,蹲在一条小木船上钓鱼,仿佛一位地地道道的老农,让我难忘的是他那双并不安分的眼睛。清朝统治者显然意识到,野心 ![]() ![]() ![]() ![]() ![]() ![]() ![]() ![]() 和奷雄袁世凯相比,所有的⾰命 ![]() ![]() ![]() ![]() ![]() ⾰命 ![]() ![]() ![]() ![]() ![]() ![]() ![]() 开会时,李平书先生先发言,跟着李英石、陈英士等几位依次讲话,场內很安静。但在推选都督时发生了争执。李平书和商团代表及起义军官,都推李英石当都督,说他军事学识渊博,指挥海上光复任重功⾼。同盟会方面的代表则推陈英士当都督。双方争执不下。⻩郛脾气躁,第一个拿出手 ![]() ![]() 2 王金发当上绍兴都督,同样有趣。陈其美在海上选都督,那时候,王金发和蒋介石等皆在杭州。以此二人的脾气,若在海上,扮演 ![]() ![]() ![]() 辛亥⾰命最初的那几个月里,国中最大的奇观,就是一下子不知冒出来多少都督和政民长。城头变幻大王旗,改朝换代的机遇终于来了,人五人六地都跳了出来。仅以我比较 ![]() ![]() 浙江的情况我不太 ![]() ![]() ![]() 鲁迅是绍兴假光复的见证人,他在《范爱农》中写道: 我们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満眼都是⽩旗。然而貌虽如此,內骨子是依旧的,因为还是几个旧乡绅所组织的军府政,什么铁路股东是行政司长,钱店掌柜是军械司长… 据说王金发本来准备向东南方向发展,带兵去浙江的衢州,光复衢州只是王金发的一个借口,其目的是为了要向刚上任的浙江都督索兵索饷。汤寿潜被他 ![]() ![]() 史料上并没有说王金发为什么松口,想象中,一定是来自绍兴的叔荪在言谈中,搔到了王金发的庠处和痛处。绍兴是王金发的⾰命 ![]() ![]() ![]() 王金发回绍兴真是出尽了风光,人们排着队,在西门等了一天等不来,忽然听说是第二天才会到,并且不就近从西门进来,而是绕道从东门走,理由从东门进绍兴比较吉利。这也不知是哪位风⽔先生占的卦,过去出兵,班师回朝,都习惯从北门⼊城,所以北门也称得胜门或德胜门,譬如京北的德胜门就是。到了第二天,大家又一次排了队等到天黑,好在月⾊很好,加上有火把、风灯和新糊的纸灯笼,还能凑合着看清。原来的绍兴知府程赞清,由两个旧差人搀扶着,战战兢兢地站着恭候,远远地看到王金发的⾰命军来了,非常做作地冲到河滩边上,两手⾼举,向前打躬,行的仍然是前清的官礼。这也不能难为他“咸与维新”究竟怎么叫新,小小的知府怎么弄得明⽩。 王金发一行是乘⽩篷船来的。在江南⽔乡,人们出行,照例都是坐船。几支快橹摇着,摇几橹,便朝天胡 ![]() ![]() ![]() ![]() ![]() ![]() ![]() ![]() ![]() 这以后,前来犒劳的就没断过。人们牵着手,赶着猪,抱着 ![]() ![]() 鲁迅导领的生学,虽然拿的只是体 ![]() ![]() ![]() ![]() ![]() 王金发要来的第一天,鲁迅亲率生学在西门外,⽩⽩地等了一天,一直等到深夜,眼见着没希望了,才散队回家觉睡。那天晚上很冷,大家不得不生火取暖,肚子饿了,生学年纪轻,扛不住,便去附近的小馆子敲门买东西吃。鲁迅有个叫孙德卿的同事为人慷慨,掏钱购了几百个煮 ![]() ![]() ![]() “金发哥哥,侬做都督哉!” 王金发当时很窘。刚做了官的人,有时候非常想见 ![]() ![]() ![]() ![]() ![]() 3 王金发当绍兴都督的功过,是他最引人争议的一笔。毁之者,一味恶毒攻击,誉之者,找出种种理由为其辩护。为了写这篇小说,我重新系统地阅读了一些书,获得的印象是,对于王金发,过去的评价,毁超过了誉,近年来的评价,却是誉超过了毁。所引用的都是差不多的材料,区别只是在于解释。鲁迅仍然是必须被借用的,毁誉双方都能在鲁迅的著作中,找到有利于自己的证据。王金发遇难已经八十多年,事实上,他早就被人遗忘了。正像我在小说一开始所说的那样,王金发能在后来偶尔被人提起,还是大家读了鲁迅著作的缘故。 事实上,王金发只做了八个月的都督,而在这八个月中,他也不是一直留在绍兴。从1911年的11月,到次年的7月,在这所谓当绍兴都督的⽇子里,王金发曾数次离开绍兴。1912年1月1⽇,孙中山自海上抵南京就任华中民国临时大总统。据说王金发应陈其美之邀,化装为“总统专列随员”⾝携双 ![]() ![]() 我们⾰命 ![]() 我不知这资料是否靠得住,反正从当时的旧报纸,如记载⾰命 ![]() ![]() ![]() 王金发的绍兴军政分府,虽然只管辖府属八个县,客观上起着和在杭州的省都督府分庭抗礼的作用。从一开始,王金发就没把不是⾰命 ![]() ![]() ![]() 季⾼仁兄大人麾下: 在杭得聆伟论,许为⾎ ![]() ![]() 意城兄均此致意。 弟名正肃九月廿九⽇ 重读这信,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此时的王金发,不过当了一个多星期的都督,无法无天,胆大妄为,已经可以窥一斑而见全豹。原信中,凡遇“麾下”这一敬称时,无不另行顶格。这真不像一个上级给下属写的信,正如汤寿潜信中所言,他于光复无分寸功劳,然而既然尸位素餐,已经当了浙江省都督,有些话却不得不说。光复以后,到处都是些自称“草”字头的人物“草”字头是⾰命 ![]() ![]() 据说孙中山从海外回国,陈其美曾电召王金发赴沪进见。见面时,孙中山想不明⽩,问王金发为什么宁愿去绍兴,不愿留在省城杭州任职。王金发愣头愣脑的回答让孙中山很満意。王金发说自己想在绍兴练兵,然后率兵北伐,灭此朝食,直捣⻩龙。他一生的可爱,都体现在这莽男儿的“莽”字上面。孙中山称王金发为“东南一英杰”就是在这次见面时说的。不久,孙中山便任命王金发为北伐军副司令,这可是一个不算小的职务,由于南北议和,北伐并没有真正实施,王金发的副司令,也就是一个短暂的空衔。不管怎么说,在绍兴招兵买马,积极备战,这也许是王金发的初衷,但是随着⾰命形势的变化,王金发很快就把自己说过的话,忘到脑后去了。 辛亥⾰命带有很強烈的速成 ![]() ![]() 被胜利冲昏头脑,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狐狸方去⽳,桃偶已登场。⾰命 ![]() ![]() ![]() 王金发隆重公祭了徐锡麟和秋瑾等⾰命先烈,厚恤先烈家属,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王金发当年被迫逃进深山当土匪,如今⾐锦还乡了,所有欠的旧账都一笔笔清算。那个对“秋案”应负责的章介眉自然不会放过,由于他已经先一步“咸与维新”伙同原知府程赞清搞了一个所谓“绍兴军府政”并自任治安科长,王金发便以“有要事商量”将章介眉 ![]() ![]() ![]() ![]() 公审章介眉本来可以成为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公祭了秋瑾和徐锡麟两位先烈以后,人心都很 ![]() ![]() 终于将那主谋释放了,据说是因为已经成了民国,大家不应该再修旧怨… 其实不杀章介眉,恰恰是当时最流行的大趋势。王金发在一篇告示中煞有介事宣布:“现在共和之局已定,断无再有反对之人。”这种糊涂思想,很自然地会导致轻敌的⿇痹思想。因此不杀章介眉,不能仅仅看做是妇人之仁。王金发宽宏大量地说:“本都督推诚相见,无诈无虞,愿我同胞,共喻斯义。”王金发的用心是好的,⾰命的形势发展实在太快,昨天的敌人,转眼间都成了一条战线上的朋友,华中民国说成立就成立,大清朝说没影就没影。许多 ![]() ![]() 依我的想法,王金发再糊涂,还不至于如此轻易地就上章介眉的当。所谓“际此光复,毁家纾难,我亦不辞,故罄我所有,以充军饷,以谋公益,以营秋社,均无不可”这番鬼话,打动了王金发的说法实是靠不住的。章介眉已是死老虎,他的那点家产,即使是不想 ![]() ![]() ![]() ![]() ![]() 王金发作为一个小小的绍兴都督,不杀章介眉,有着十分合情理的历史必然。辛亥⾰命后的国中,这样的例子可以举出许多。杀人解决不了问题,不杀人又会出问题,这事实上是国中⾰命者在实践中,经常遇到的尴尬。杀人不眨眼的王金发不得不向形势让步,忽然有了菩萨心肠,他非常戏剧 ![]() ![]() ![]() 4 如果王金发所颁布的政令都能实施的话,他会成为一位了不得的⽗⺟官。他雷厉风行地噤止鸦片,说不让菗,就不让菗,谁菗就杀谁的头。他委任鲁迅为山会初级师范学堂监督,用鲁迅的话说:“我被摆在师范学校校长的饭碗旁边,王都督给了我校款二百元。”王金发甚至还允许绍兴那么一个小地方,可以办一张《越铎⽇报》,这张报纸的创刊词就是鲁迅写的,当时署名是⻩棘。这时候的鲁迅还没开始后来的⽩话文学创作,偶尔写几篇小说,也是文言文。他的《〈越铎〉出世辞》颇有些文学青年的味道,在声明办报宗旨时,抛出了一大堆口号: 纾自由之言议,尽个人之天权,促共和之进行,尺政治之得失,发社会之蒙覆,振勇毅之精神。 这其实是一些书呆子在自说自话,不过是钻了王金发这个耝人的空子。在一开始,王金发便被大家称做強盗都督,他虽然时不时要摆摆都督派头,可是许多旧相识,依然称呼他为“金发大哥”要知道,王金发⾝为⾰命 ![]() ![]() 逸之为人,天 ![]() 瑕是⽟上的斑点,瑜是⽟的光泽,国中人说话的艺术通常是滑头,所谓瑕瑜互见,包括瑕不掩瑜,其实都是指的缺点和⽑病。一个做老百姓的⽗⺟官,瑜是应该的,为官不做好事,还做什么官。事实上,王金发当都督没多久,就开始变得不像话起来。像他这样的草莽英雄,躲得过场战上的真 ![]() 他进来以后,也就被许多闲汉和新进的⾰命 ![]() 《越铎⽇报》充満了战斗 ![]() 今也吾绍之军,其自待为何如乎?成群闲游者有之,互相斗殴者有之,宿娼寻 ![]() 敢骂王金发,还真要有些胆子才行,鲁迅是条汉子,一起办报的也都是硬骨头。⾰命能让所有的人都头脑发热,连皇帝都下台了,一个小小的都督,有了错,凭什么不能骂,而且这错都是秃子头上的疤,明摆着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一开骂就是十几天,连篇累牍,不顺眼的事实在太多,骂完了这个,又觉得那个也应该骂,于是接着再骂。有人传话到鲁迅家里,说王都督很生气,他出钱办报纸,怎么还老骂他,真是太不给面子了。消息传得有些走样,又说王都督要派人拿手 ![]() ⾝为山会师范学堂校长的鲁迅,虽然比王金发大了两岁,这时候也不过才三十刚出头,年轻气盛,不相信王金发真敢杀了自己。王金发毕竟是⾰命 ![]() ![]() ![]() ![]() ![]() 鲁迅辞职以后,便离开了绍兴,到南京的教育部任部员,这部员大约也就是职员的意思。那《越铎⽇报》在鲁迅走了以后,继续办着,风格不见收敛,反而越骂越凶,越骂越尖刻。王金发先礼后兵,派人偷偷地给报馆送了500大洋去。这是变相的行贿,几位主持报社工作的就两个问题展开讨论:问题一,收不收钱;问题二,收了钱,还骂不骂。结果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即钱照收,人照骂。收钱,是因为报馆缺钱,王金发拿钱来,收了他的钱,等于把他当做了股东,让王金发当股东,这是给他面子,收钱是看得起他,此其一。股东有错,有错必纠,当然不能徇私了断,当然还应该骂,桥归桥路归路,此其二。王金发没想到会被如此对待,这下子可真惹火了,于是一班兵大爷冲进了报馆,不管三七二十一,见谁打谁,逮住了来不及跑的书呆子们一顿暴打。最糟糕的是报馆的主持人孙德卿,腿大上活生生地被刺了一刀。秀才碰到兵,从来都是有理说不清,当初王金发来,正是这孙德卿热心地买了大批 ![]() ![]() ![]() ![]() 幸好鲁迅先生已经离开了绍兴。要不然,活生生地刺一刀,吃几拳头踢几脚,怕是最起码的。那孙德卿吃了一刺刀,疼得大怒,从此以宣传军府政横暴为己任。他跑到照相馆,脫了⾐服,拍照为证,可是究竟如何才能展示那刀痕,却让摄影师十分为难。若拍全⾝照片,刀痕小得几乎看不见,不拍全⾝,只取刀疤,又如何能证明受伤者的⾝份。结果还是拍了全⾝,印了几十张,到处送人。想想那个时代的人真有趣,虽然不能像今天这样动辄电视实况转播,但是似乎也已经很科学了。拍照送人在当时似乎很时髦,如陶成章被刺以后,遗容便被拍了照送人收蔵。鲁迅收到孙德卿所寄的照片,委实吓了一跳,照片上⾚条条一个男人,舂宮不像舂宮,若不看文字说明,还以为是一个疯子呢。 王金发的督绍,很快就有了祸绍的恶名。无论现在有人如何替他洗刷,王金发迅速走向败腐,这一点不容置疑。天下是老子打下来的,天下自然得由老子来坐,这种不可一世的态度,不仅体现在王金发一个人⾝上,更体现在他的手下一群人⾝上。军纪败坏成了大问题,滋扰民间的事情时有发生。《王季⾼君行述》上记载着: 一⽇王微服查缉,见有兵士在店強买,立命捉之出,举 ![]() ![]() ![]() 王金发当了都督以后,其管理手段,仍然是绿林好汉的一套,而且他对杀人有瘾,喜 ![]() ![]() ![]() 王金发⾝上的浪漫精神发挥到了极致。他是个喜 ![]() ![]() ![]() 吃的油, 穿的绸, 迟早要杀头。 第四章 1 绍兴是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演义吴越争霸的地方。古越多侠士,像王金发这样的人,艰难困苦庒不倒他,对他有威胁的,是荣华富贵温柔乡。没有什么比醇酒和美人,更能消耗英雄侠士的斗志。王金发一共只做了八个月的都督。如果继续做下去,结果当然好不了。从王金发⾝上,不难看出辛亥⾰命的先天不⾜。辛亥⾰命失败的重要原因,首先是袁世凯篡国,其次和⾰命 ![]() ![]() ![]() ![]() ![]() ![]() ![]() ![]() 袁世凯当了临时总统以后,首先要做的,就是解决政令不统一的问题。这是他收拾⾰命 ![]() ![]() ![]() 我见过有不少文章为王金发在海上的声⾊⽝马辩护,共同点是说他佯狂,是借以掩盖自己反袁的政治活动。这说法很难靠得住。在那个特定的时代,娶姨太太,捧剧场的坤角,以至吃喝嫖赌,可以有许多不同的解释,但是既当子婊,又竖牌坊,反而弄巧成拙。风流就是风流,没必要硬为风流遮羞,硬往潇洒脸上贴金。譬如蔡锷和小凤仙的故事,一定要把 ![]() ![]() ![]() ![]() 蔡锷英年早逝以后,有人代小凤仙拟了挽联: 不信周郞竟薄命, 早知李靖是英雄。 这是七言联,文人好事,七言不过瘾,又代拟更长的: 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那堪忧患余生,萍⽔因缘成一梦; 几年北地燕支,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亦千秋。 文人的感觉往往和 ![]() ![]() ![]() ![]() ![]() 充分享受荣华富贵,这便是王金发对成功的理解。很多⾰命者,在卧薪尝胆时期,他们生命中所有带光泽的东西都闪闪发亮。可是一旦⾰命成功,他们⾝上的卑鄙猥琐,便统统暴露无遗。想想也是,几年前,王金发亡命深山,风餐露宿,⾰命意志不移。现在他作为成功者,作为民国的功臣,作为海上的阔佬,和那些被⾰命的对象已经没什么太大的区别。难怪⽑主席他老人家后来要提出继续⾰命的理论,继续⾰命显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仅王金发变了,王金发的⺟亲也完全变了。在最艰难困苦的⽇子里,她老人家寄食于庙堂,与讨饭的老妇几乎没差别,现在也成了住洋房的阔老太太,享受着西式菗⽔马桶,享受着一拉就亮的电灯,而且还有一栋专门为她布置的佛楼,她要拜佛念经,就有雇来的尼姑陪着。 陈其美刚当海上都督的时候,有一次去上厕所,正好有一位士兵也在里面方便。陈其美的卫兵大声呵斥,让那士兵赶快离开,陈其美因此很生气,觉得自己的卫兵不应该这么做。他十分严厉地批评了卫兵,并就此警告自己。⾰命成功以后,只是从上厕所这一件小事上,便能看出特权的可怕。不矜细行,必累大德。孔融《临终诗》中有这么一句:“河溃蚁孔端,山坏由猿⽳。”特权常常会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喜悦,它能够 ![]() 王金发为其在海上的寓所,题名“逸庐”这个名字起得不俗“逸”正好双关,因为他的籍名就是逸。事实上,他真正安心做寓公的时间也不长,因为辛亥⾰命之后,容不得⾰命者当寓公,你不去惹别人,别人未必就会放过你。⾰命 ![]() ![]() ![]() 从篆刻的內容来看,王金发仿佛还不甘心堕落。但这仍然不⾜以当做是他佯狂的证据,有文章说王金发所以走向堕落,是受了陈其美的熏染。因为在⾰命尚未成功之前,陈其美曾请王金发和蒋介石到海上“一品香”吃过大菜,又请他们到清和坊的堂子里打⿇将。我不知道是否属实,但是⾰命 ![]() ![]() ![]() ![]() ![]() 2 1913年3月20⽇,宋教仁在海上火车站被刺。这是袁世凯向⾰命 ![]() ![]() ![]() 有文章谈到侦破宋案的关键人物是王金发,这种说法有些夸大。事实上,宋案被侦破的两个突破口,其一是因为陈其美的一个手下,当了海上的电报局长,袁世凯及其爪牙与海上往来的电报,都能被其掌握。最初的线索都是在电报上发现的,哪几个人有电报,哪些人有关系,按图索骥,想跑也跑不了。其二是一位叫王阿发的古董商,在案发前,曾至宋案的嫌疑人应桂馨家去售字画。应托王找人为其刺杀一个人,王找了一位姓邓的朋友,邓答应了,去应家面谈,谈妥之后,又后悔。宋教仁被刺以后,邓看报纸,发现死者正是应桂馨让其刺杀之人,于是把这事说了出来。 王金发在侦破宋案时扮演的角⾊,就是陪同租界的巡捕前去捉拿应桂馨。他在辛亥⾰命前,曾是海上滩搞暗杀的好手,和敌人的杀手也算是同行,对这些 ![]() ![]() ![]() 先是国民 ![]() ![]() ![]() ![]() ![]() 这里的特派员某君,就是指王金发,而应夔丞就是应桂馨。隐去王金发的真名本义是什么,有各种推测,有人认为王金发和陈其美有很深的关系,在案还没有完全侦破的时候,让人预感到和陈其美关系深的人介⼊此案,容易引起误会和异议。不管怎么说,王金发重 ![]() ![]() 宋教仁在4月20⽇被刺,三⽇后,抓获应桂馨,又过一⽇,抓获应所指使的刺客武士英。至此,宋案已基本查清,袁世凯一伙完全陷⼊被动。到了第五⽇,孙中山闻讯风尘仆仆地从⽇本赶回海上,当天晚上在同孚路的⻩兴寓所,与陈其美、戴季陶、居正、柏文蔚等密商对策。孙中山认为,袁世凯破坏民国的罪恶已不可掩,应该乘着人心 ![]() ![]() ![]() 王金发似乎还不够格参加最⾼层次的密谈。⾰命 ![]() ![]() ![]() ![]() ![]() 二次⾰命中的王金发,已不像辛亥⾰命时那样冲锋陷阵,出生⼊死大放光彩。尽管他那拼命三郞的余威还在,然而终究是雷声大,雨点小。1913年的7月20⽇,由于浙江的都督朱瑞宣布“中立”王金发便在海上自任浙江驻沪讨袁军总司令,协助陈其美攻打制造局。耐人寻味的是这一次王金发变得有些理智,没有冒冒失失地再次充当敢死队队长,而是申请后勤,为冲锋陷阵英勇牺牲的将士输送酒食。他的后勤工作十分差劲,据说行至半途,被人暗算,有坏人向汽车投掷炸弹,汽车受损,此事便不了了之。王金发显然没有受伤,但是,从此就再也没有在场战上见到他矫健的⾝影。二次⾰命时,陈其美导领的讨袁军,在海上打得十分顽強,翻阅当时报纸,我们可以见到许多 ![]() 说王金发贪生怕死躲起来,无疑是一种不负责的说法,不过说他不像过去那么积极,这一点大致不错。也许是事出有因,王金发的旧部都在绍兴,在海上滩,他只是一个空头驻沪总司令。陈其美虽然和他有很深的关系,但是他也不能把别人的人马借给他用,和辛亥⾰命时一样,⾰命 ![]() ![]() 事实上,沪上讨袁之战很快就失利,从7月18⽇陈其美在沪宣布就任讨袁军总司令开始,到8月13⽇,海上讨袁军完全失败,陈其美不得不避居租界,成了受通缉的要犯。在这段时间里,除了那次半途而废的输送酒食,王金发在⼲什么,找不到什么文字记载。他的“逸庐”是不是在租界里,我不清楚,能确切知道的,是尽管他表现消极,仍然被列⼊受通缉的名单。不管怎么说,他是浙江驻沪讨袁军的总司令。二次⾰命失败以后,踌躇満志的袁世凯通电国全,查缉“重要名人”70余人,并开列赏格,一律以现大洋计算:拿获⻩兴者10万元,陈其美5万元,王金发竟然和柏文蔚李烈钧等并列,值2万元。 3 二次⾰命后,王金发再一次陷⼊了亡命生涯。有人认为这一次他没有去⽇本,其 ![]() 亡命复亡命,其亡而之东西洋乎,海天辽阔,以遨其游,岂不快哉!季⾼初意如此,其⺟不 ![]() 但是1913年8月18⽇《时报》,一则标题“福建路天然旅馆发现私造炸弹”的报道,却透露出这么一则消息: 业经捕房查明,该旅馆实系为前绍兴都督王金发所开,各情已志前报。王于此事发生后,当即携其爱妾,即前在新清和为娼的花宝宝潜行东渡。 王金发在二次⾰命失败后,是否真的亡命⽇本,本⾝并不重要。以上两则消息都不可以作为铁证。说王金发去不了⽇本,是金钱有限,旅费不⾜,虽然不是实情,而报纸上说王金发已逃亡⽇本,也很可能是烟幕弹,偌大的一个海上,十里洋场,蔵一个王金发,比当年落草为寇,躲在深山里更全安。问题的实质是二次⾰命虽然失败了,王金发虽然遭受通缉,他的生命全安还是有保证的。海上的租界几乎就是外国,袁世凯的密探也并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卖命。事实上,没有几位被通缉“重要名人”落网,明正典刑的更微乎其微,袁世凯是奷雄,善于用心计,他宁愿搞暗杀,也不愿意落下滥杀的罪名。 当时最严重的问题,不是对于⽩⾊恐怖的恐惧,而是看不到⾰命 ![]() ![]() ![]() 辛亥⾰命,手持寸铁,集众数⽇,武昌一呼,国全振 ![]() ![]() ![]() 陈其美把二次⾰命的失败,归结为 ![]() ![]() ⾰命 ![]() ![]() ![]() ![]() ![]() 弟所望 ![]() ![]() ![]() ![]() ![]() ![]() ![]() 重建的华中⾰命 ![]() ![]() ![]() ![]() ![]() ![]() ![]() ![]() ![]() 在如此复杂的 ![]() ![]() ![]() ![]() ![]() 王金发大部分时间都躲在海上,其处境有些狼狈。《王季⾼君行述》上这样记载: 然斯时內地之亡命者麇集于此,无论从前与季⾼有否关系,觅一介绍人,即向其⺟索借旅费,至再至三无已时,甚有一次不遂,遽出恶言以相詈者。而各处暴动案,辄云受王逸委任,报纸上数数登载。其⺟殊懊恼,尝曰:“吾儿季⾼,以奔走⾰命故,家产 ![]() 这位岳飞之⺟式的⾰命老妈妈,似乎也有些不耐烦了。以她的觉悟,当然不明⽩袁世凯的所作所为如何奷坏。清朝的皇帝已经下台,⾰命已经成功,汉人的统治已经恢复,天下都已经太平了,为什么还不让她老人家安度晚年,吃顿安稳饭。老太太越想越气,抑郁成疾,卧 ![]() 然而王金发最后还是走了这步险棋。《王季⾼君行述》上,強调是王⺟瞒着王金发,偷偷地给陆军部写了信,并花两万元巨款为儿子疏通。结果,在1915年1月,陆军部发出“奉部批准免于通缉”的批文。于是王⺟大喜,強迫儿子赴京面谢。事已如此,想回头也难,王金发是大孝子,⺟命不可违,临了,不得不勉強赴京。我对王金发对⺟亲给陆军部写信,完全被蒙在鼓里一事,始终表示怀疑,总觉得有“为贤者讳”的成分。事实上,王金发在沪期间,与陆军部驻沪代表王百川和李鲁生时相过从。那封请求陆军部“免于通缉”的信,显然和这两人有关。 王金发在去京北谢恩前,心情十分矛盾,这是无疑的。投诚事小,失节事大。他找来了老朋友谢震,希望他帮他拿主意。谢震明⽩王金发去意已定,所谓拿主意,也不过是求其谅解罢了。谢震快人快语,说:“丈夫贵立志,能成事,何必斤斤求谅于人哉!”王金发仍然犹豫,怕过去的战友忌恨自己。谢震只好安慰他,说只要不改⾰命的初衷,作为好友,他自然会为他解释。谢震提醒王金发,大丈夫能屈能伸,既然去了京北,就不要⽩去,应该捞个职务,手中有了权,养势待时,他⽇再起,要方便得多。 4 王金发就这样在⺟亲的安排下,稀里糊涂地去了京北。这时候,他的智力状态已经出现问题。去京北无疑等于上贼船,上去了,就不是那么轻易可以下来。所谓捞个职务,以图他⽇再举, ![]() ![]() 王金发的请求免于投诚,走的陆军总长段祺瑞的路子,然而军政执法处闻讯王金发已⼊京“威拟逮捕,以伸国法”并指责“段总长信小节而不顾大局”这种传闻也许只是想吓唬吓唬王金发,而王金发的确也被吓得不轻,于是“踉跄出京”赶快逃跑,北上仅逗留了一个星期,所有的事情不了了之。投诚之事,在一开始就草率,临了,还是草率。投诚的双方都没有太多的诚意可言,王金发得到的唯一好处,就是可以免于通缉,从此可以公开活动。对于王金发来说,这显然不是一个坏的结局,因为他花钱投诚的目的,很可能就在于此。过分強调王金发准备东山再起,显然不是事实。 此时的王金发,已经不是越王勾践。越王勾践为了报仇雪恨,卧薪尝胆,而王金发回到海上滩的十里洋场,从此车⽔马龙,花天酒地,所谓“⼊声⾊也消愁”“终⽇以醇酒妇人自遣” 两次亡命之王季⾼,一变而为豪赌冶游之王季⾼矣! 事实上,早在二次⾰命前,王金发⾝上的许多坏⽑病,就已经露端倪。现在有了苦闷这个堂皇的借口,更是顺理成章名正言顺,索 ![]() ![]() 再也没有什么比王金发的死更窝囊的事情。王金发似乎忘记了自己处在双重的危险之中。在1915年的5月,也就是在他去京北投诚的五个月以后,袁世凯接受了⽇本府政对国中的“二十一条”准备称帝前夕,王金发忽发奇想“以调查旧部动静,并消弭 ![]() ![]() ![]() 按说王金发和朱瑞真应该有些旧 ![]() ![]() ![]() 我曾见过王金发临刑前的照片,照片上的王金发毫无恐惧,两个眼睛瞪得大大的。他被绑着双手,捆在用树 ![]() ![]() 王金发被杀,当年那位被他释放的章介眉,曾起了推波助澜投井下石的作用。这位为杀秋瑾女侠出谋划策的千古罪人,此时又混到京北的总统府里当秘书,掌管机要,王金发当年没有痛打落⽔狗,饶他不死,他却不肯感恩放过王金发,据说他曾急电府政,振振有词“有稂莠不去,嘉禾不生,恳即明断,以张纪法”促成了袁世凯下决心杀王金发。这好像又是个农夫和蛇的故事。为此,鲁迅几次写文章警世,最著名的就是《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此文曾经被选⼊“文化大⾰命”中的中学课本。那时候上中学的人,都应该读过这篇文章。“费厄泼赖”是宽容的意思,对敌人宽容必吃苦头,王金发的教训就是例子。不过一个小小的章介眉,究竟能起多大作用,还可以提出疑问。朱瑞⾝为一省的都督,想杀王金发,也必须是有了袁世凯的电报才敢动手,把王金发之死赖在章介眉⾝上,可能也是觉得这样更有戏剧 ![]() 5 王金发这样的莽男儿,最适合马⾰裹尸当英雄。他应该是⻩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应该是徐锡麟和秋瑾,应该死于前清时的捕役,应该死于光复时的 ![]() 大事万万糊涂不得,王金发死了以后,颇有大快人心的一面。人们自然会很轻易地相信报纸所说,除了极少数的亲友之外,大多数人都觉得他死有余辜。据说在绍兴,人们开会庆祝,坚信这是王金发“祸绍”的报应。前清的遗老们心头一定很痛快,弹冠相庆,因为大清的江山,就是被王金发这样的 ![]() ![]() ![]() ![]() ![]() 袁世凯是一个很懂得利用舆论的⾼手,他知道如何不惜重金,收买那些无聊的文人,编造一连串的谎言,颠倒黑⽩,搅 ![]() 蒋介石所以能够成为国中近代史上比王金发著名得多的人,很重要的一点,是他比王金发更有眼光。尽管他们的经历差不多,年龄相仿。蒋介石的故乡奉化,和王金发的故乡嵊县相邻,但是蒋介石的展望未来,要比王金发远得多。作为战士,辛亥⾰命成功,王金发的⾰命生涯也就走到头了;而对蒋介石来说,虽然不时也去过 ![]() ![]() 吴越争霸的故事中,越王勾践是最终的胜利者,然而从感情上来说,我不喜 ![]() ![]() 差不多同样的道理,王金发⾝上有许多比蒋委员长更可爱的地方。王金发之为人,任其天然之 ![]() 凡人当常提自觉心,与其硬学智巧,何如率其本真。 学勾践只学一半,临了还把命给搭进去,这就是王金发的悲剧。脸⽪不够厚,就别去做那种丢人现眼的事。王金发硬学智巧,以己之短,去和工于心计的袁世凯斗,结果就只能是找死。事实上,王金发已不可能卧薪尝胆,他的思想已经变质,妇人和美酒已经消磨了他的壮志。王金发已经彻底落伍了,他注定应该是被历史淘汰的对象。 王金发死的时候,只有33岁,在他死后的一年左右,辛亥⾰命时期的几位重要人物相继去世。先是陈其美,被袁世凯派人刺杀。紧接着是袁世凯自己,因为称帝众叛亲离,在国人的唾骂声中死去。然后是⻩兴和蔡锷的病逝,两人仅相差八天。人都有一死,这些如此了得的人物集中地离开,预示着辛亥⾰命作为一个时代,已经真的结束了。⻩兴和蔡锷功不可没,他们死后不仅享受了国葬的待遇,而且修建了十分壮观的坟墓,供后人缅怀和瞻仰。国民 ![]() 我的这篇小说,其实可以加一个小小的副标题,那就是“重温辛亥⾰命”王金发这个人物是小说的圆心,半径便是整个辛亥⾰命时期。有人流芳百世,有人遗臭万年。至此,我不由得想起⻩兴写给袁世凯的一封信,这是在武昌起义的一个月以后,袁世凯刚复出不久,⻩兴希望袁世凯以“拿破仑、华盛顿之资格,出面建拿破仑、华盛顿之功”如果他能做到这一点“南北各省民人都将拱手听命”历史不止一次赋予袁世凯极好的际遇,早在戊戌维新的时候,如果他不出卖谭嗣同,无论变法成功与否,他都是名垂千秋的人物,可是袁世凯偏偏选择了告密,在自己⾝上留下一个极大的污点。同样,现成的民选大总统不当,非要过一把皇帝瘾,前后做了几十天皇帝,结果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他不是个东西。历史不能假设,他要是早死几年,说不定还真成了国中的拿破仑和华盛顿。狗⾁不上台盘,竖子不⾜为谋,在流芳和遗臭之间,袁世凯咎由自取选择了后者。不妨把杨度悼蔡锷的挽联借来一用: 魂魄异乡归,如今豪杰为神,万里江山空雨泣; 东南民力尽,太息疮痍満目,当时成败已沧桑。 这是一个意失者发自內心深处的感叹。豪杰为神,所谓一死重如泰山,⻩兴也好,蔡锷也好,包括陈其美,这些人都是死得其所。杨度因为拥护袁世凯称帝而臭名昭著,因此他的挽联在赞颂别人的时候,仍然嵌着小小的骨头。和⻩兴、蔡锷以及陈其美这些共和元勋相比,王金发就要寒酸得多。王金发后来被安葬在西湖边的卧龙桥畔,地方固然是个好地方,可是只要想一想美丽的西湖边,葬的都是什么人物,便会觉得王金发有些僭越。葬在西湖边上的应该是精忠报国的岳飞,是挽救明朝于危亡之中的于谦,是慷慨就义的鉴湖女侠秋瑾,王金发如何配和这些人齐名?青山有幸埋忠骨,王金发葬在西湖边上,是他沾了西湖的光,因为他似乎还不够为西湖增⾊的格。 王金发注定成不了神,他的⾝上只有传奇,没有神话,人都有一死,一了百了,所谓“当时成败已沧桑”辛亥⾰命留给我们最重要的话题,就是推翻了帝制,却没有来得及铲除封建思想的基础。王金发毫不犹豫地⾰了别人的命,偏偏忘了⾰自己的命。即使没有投诚这件尴尬事,王金发的前程也不容乐观,他的思想境界上有着严重的问题。辛亥⾰命本质上仍然是改朝换代。这也就是为什么对后来的五四运动会有更⾼的评价,尽管五四运动本⾝,只是生学运动,然而治疗満目疮痍,还得靠生学们开出的两剂药才管用,这两剂药便是“科学”和“主民”要想救国中,必须靠德先生和赛先生。在国中的历史教材中,现代史的开端,历来有两种主张,一是从辛亥⾰命始,一是从五四运动始。过去我一直倾向于前一种说法,虽然在我读书的年头里,标准答案应该是后一种,课堂上试考必须这样答题才能拿満分。写完了手头的这部小说以后,我由衷地赞成后一种说法。 王金发这样的莽男儿,只是结束了一个顽固的旧时代。真正的新时代,的确应该是从五四开始。我们常常以为结束旧的,自然便是新的开始,事实有时候并不是这样简单。还是以柳亚子先生写的《莽男儿》来做结束语,对于王金发这样的旧人,以旧题诗结尾为最好: 功罪何当付盖棺,纷纭谣诼总无端。 秦人倘识苻生枉,蜀老难为葛相宽。 败寇成王谁定论,恩牛怨李此旁观。 荒坟鬼哭鸱鸺叫,一卷丛残带泪看。 1997年5月 WwW.BaM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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