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拉格群岛》第五章最初的监室—一最初的爱及《古拉格群岛》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
![]() |
|
八毛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古拉格群岛 作者: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 | 书号:44579 时间:2017/12/3 字数:39794 |
上一章 第五章 最初的监室—一最初的爱 下一章 ( → ) | |
这怎样理解呢——监室怎么忽然和爱连在一起了?…噢,想必是这么回事:你是在列宁格勒围困时期被关进了“大楼”的吧?那就明⽩了,因为把你塞到了那里,你才拣了一条命。这是列宁格勒最好的地方——这不仅对住在那里、有防炮轰的地下办公室的侦查人员而言。不是开玩笑,当时在列宁格勒人们不洗脸,脸上都结了一层嘎渣,而在“大楼”里,囚犯每十天洗一次热⽔淋浴。不错,暖气只供看守呆的走廊,监室木供暖,但在监室里却也有可用的自来⽔管,也有厕所——这在列宁格勒哪里有呢?面包和外边一样,一百二十五克。而且每天还有一顿死马⾁熬的场!还有一顿粥! 猫儿羡慕起狗的生活来了!那——噤闭室呢?那——最⾼刑呢?不,不是因为这个。 不是因为这个… 坐下来闭上眼睛仔细回想一下:在我服刑期间一共蹲过多少间监室呀!数都数不清呀!而在每一间里都有形形⾊⾊的人…有的监室里是两人,有的——一百五十人。有的地方只呆了五分钟,有的——呆了一个漫长的夏天。 但所有的监室当中,在你的记忆中占第一位的永远是你蹲过的第一间,在那里你遇到了自己的同类,和自己的绝望的命运相同的人。你一生都将怀着大约只有回忆初恋才有的那种 ![]() 是的,在那些⽇子里,也只有他们才是你的家人。 在你以前的全部生活中,在你以后的全部生活中,绝找不出与你在第一个侦查监室中的感受相类似的东西。就算监狱在你之前已经存在了几千年,在你之后还会存在多少年(但愿少些…)——但你在受侦查期间蹲过的那个监室是独一无二的,不可再得的。 也许它对活生生的人来说是可怕的。爬満虱子臭虫的看押所,没有窗户,没有通风装置,没有板铺——只有肮脏的地面。村苏维埃、民警所、车站或港口附设的叫做羁押室的巨子(羁押室和羁押所——它们在我国地面上分布最广,大量人犯正是集中在那里)。阿尔汉格尔斯克监狱的“单⾝监室”那里的窗玻璃都涂着铅丹,好使被糟塌了的⽩昼的光亮只有变为⾎红⾊才能进⼊你的屋子,好使固定的十五瓦的灯泡永远在天花板下发光。或者乔巴山市的“单⾝监室”那里你们十四个人一连几个月人贴人地坐在六平方米的地面上,只能按口令大家一起挪动一下蜷缩起来的腿。列福托沃的“心理”监室,如三号,整个漆成黑⾊,也是昼夜亮着一支二十瓦的灯泡,其余的则与列福托沃的每间监室一样:沥青地;暖气开关在走廊里,由看守掌握;而主要的是——一连好多小时的撕裂人心的啸吼声(来自邻近的央中空气流体动力研究所的空气动力管,但这并不是故意安排的,尽管难以置信),它使放着⽔杯的钵子颤振着从桌面上滑下去,在这种啸声下说话是⽩费劲,但可以放声歌唱,看守是听不见的——啸声一停,那真是进⼊了胜于自由的极乐境界。 你爱上的当然不是那肮脏的地面,不是那 ![]() 在到达这个最初的监室以前,曾需要闯过多少关口啊!你被关押在地洞里,或者隔离室里,或者地下室里。谁也不对你说一句人话,谁也不用人的目光瞧你一眼——只是用铁像从你的脑子和心脏里往外掏东西,你叫喊,你呻昑——而他们却在哄笑。 在一星期或者一个月之內。你孤零零地处在敌人中间,你已经同理智与生命诀别,你已经恨不得站到暖气片上头冲下跳下来在铁铸的排⽔口上把脑袋碰个粉碎,——没想到你竟然活了下来,而且被带到自己的朋友中间。于是你又恢复了理智。 这就叫做第一个监室! 你期待过这个监室,你几乎像憧憬释放那样憧憬过它,——可是那些监狱不是火坑就是苦海,不论是列福托沃,还是传奇般的魔窟苏哈诺夫卡。 苏哈诺夫卡——这是只有家国 全安部才有的最可怕的监狱。侦查员发着凶险的咝咝声说出它的名字,用来恐吓我们这种人(从蹲过这个监狱的人嘴里打听不出什么来:或者是说一堆语无伦次的梦呓,或者是已经不在人世)。 苏哈诺夫卡——原先是叶卡德林宁荒郊修道院,有两座楼房——一定期服刑楼和侦查楼,共六十八间小室。“乌鸦车”去那里需两个小时,很少有人知道,这个监狱是在离列宁的戈尔基和季娜伊达-沃尔康斯卡哑“往⽇的领地几公里的地方。那一带风景很优美。 囚犯一进狱,先用站立噤闭室给你来个下马威——它是那么狭窄,如果你已无力站着,那就只好用膝盖顶住墙是在那里,别无他法。在这样的噤闭室里有关上一昼夜多的,好使你的精神屈服下来。苏哈诺夫卡的伙食精细好吃,家国 全安部门别处的监狱里都吃不到,因为这里没有单独办制造猪饲料的伙房,每天去建筑人员休养所打饭,但是供一个建筑师吃的一份饭食——无论是炸土⾖,还是一小块炸⾁饼,这里要分给十二个人吃。因为这个缘故,你不仅像在别处一样永远挨饿,而且胃口被调得更难受。 那里的监室全是按两人一间设置的,但往往把受侦查人一个人关在那里。监室的面积是一米半乘两米。两个像树墩那样的小圆凳拧死在石头地面上,如果看守打开墙里的英国锁,从墙里便会放下两块铺板和两条适合婴儿用的填草的 ![]() ![]() ![]() 但如果你通过了与发疯的搏斗,经受了孤独的考验并站定了脚跟——你就赢得了自己的第一个监室!现在你可以在那里治愈精神上的创伤。 如果你很快就屈服了,作了一切让步,并出卖了所有的人——现在你也具备了走进自己第一个监室的条件,虽然你倒不如不活到这个幸福的时刻,而是一张纸上也不签字,以胜利者的⾝份死在地下室里。 现在你将第一次看到不是敌人的人。现在你将第一次看到其他的活人,他们与你走的是一条道,你可以用“我们”这个 ![]() 是的,在外面你也许蔑视过这个词,当时人们用它代替了你的个 ![]() 我同侦查员进行了四昼夜的决斗以后,刚刚在电灯光刺眼的隔离室里按规定的熄灯时间躺下,看守便开始打开我的门。我都听到了,但在他说出“起来!提审!”之前,我还想有百分之三秒钟的时间把脑袋放在枕头上,想象我是在觉睡。然而看守把背 ![]() 我感到 ![]() ![]() 虽然熄灯时间只过了一刻来钟,但受侦查人的睡眠时间是那么靠不住和那么少,所以六十七号监室的房客在我来到之前就已经在铁 ![]() 家国政治保卫局-內各民人委员部-家国 全安委员会的內部监牢里,逐步发明了各种管束办法来补充旧狱规。二十年代初在这里蹲过的人还不知道有这种办法,那时灯光在夜里也是熄灭的,像人们过⽇子那样。但后来开始不灭灯,这是有逻辑 ![]() ![]() 听到开门的声音,屋里的三个人都哆嗉了一下,刹那间抬起了头。他们也等待着提审。 这三个惊恐地抬起的头,这三张没有刮脸的、委顿不堪的、苍⽩的面孔,在我看来是多么有人 ![]() ![]() “从外面来?”——问我(这是对新来的人通常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我回答说:“不是。”(这是新来的人通常作的第一个回答)。 他们指的是,我一定是不久前才被捕,所以是从外面来的。我则经过了九十六小时的侦查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认为我是从“外面”来的,难道我还算不得一个经过考验的囚犯吗?…但我毕竟是从外面来的!于是,一个长着一双很生动的黑眉⽑的、不留胡子的小老头当时就向我打听军事和政治新闻。真令人吃惊!——虽然已经是二月末了。但关于雅尔塔会议,关于东普鲁士的包抄,以及关于我军从一月中旬开始的华沙攻势,甚至关于盟军的十二月惨退,他们都一无所知。 ![]() 我愿意用半个晚上的时间把这些全告诉他们——我怀着那样的自豪感,好像一切胜利和包围都是我亲手⼲的事情。但是这时看守把我的 ![]() ![]() ![]() (我还不知道有“耳目”这个词,也不知道在每个监室里都应当有这种“耳目”一般说我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好并说出来我不喜 ![]() ![]() ![]() 我的 ![]() “明天再说。夜晚是为了觉睡的。” 这是最明智的意见。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在任何时刻都可能被拽出去审讯并在那里一直呆到早晨六点钟,那时侦查员要去觉睡了,而这里却已经噤止睡眠。 夜一不受⼲扰的睡眠比世上一切遭遇都更为重要! 我一开口向他们介绍外面的情况,便感觉到一种使我为难的但一下又抓不住的东西,当时就把它明确地说出来我还没有那个能力:(从我们每个人被捕时起)世界上一切事情都反转过来了,或者说一切概念都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我那么陶醉地开始讲述的东西,也许对于我们 ![]() 他们转过了⾝去,拿手帕蒙上眼睛遮住两百瓦的灯光,用⽑巾 ![]() 我却躺着,充満与人们在一起 ![]() 监室里的每个细节都使我发生趣兴,睡意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当监视孔中没有人瞧着的时候,我便偷偷地研究起来。瞧,在一面墙的上边,有一个三砖宽的不大的凹处,上面挂着蓝⾊纸帘。我已经打听出来:这是窗子,啊!——在监室里有窗子!——而纸帘则是防空的伪装。明天将有微弱的⽩昼亮光进来,在⽩天将有几分钟的时间关掉刺眼的电灯。这是多么了不起呀!——⽩天可以生活在⽩昼的亮光下! 监室里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在最显眼的地方,放着茶壶、象棋、一叠书(我还木知道为什么要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原来又是依照卢宾卡的规矩:时时刻刻地通过监视孔窥看时,看守应当确信,没有人滥用行政当局的这些恩赐:没有人用茶壶来凿墙,没有人甘冒自绝于民人、当不成苏联公民的危险,把棋子呑进肚里;没有人想法点着书籍企图把监狱烧掉。而囚犯自己的眼镜被认为是那么危险的武器,所以夜里不准放在桌上,看守把它们收去到早晨再发还)。 多么舒适的生活呀!——象棋,书籍,弹簧 ![]() 也没有炮弹掉下来…我一会儿记起它们在头上⾼⾼飞过时的呼呼的声音,一会儿记起越来越強的尖啸声和炸爆的轰隆声。迫击炮弹的嗖嗖声是多么温柔。而天牛产下的四个卵震得周围天摇地动。我记起伏尔姆迪特城下的烂泥,我就是从那里被抓走的,我们的人现在还在那里踩着烂泥和 ![]() 见你们的鬼去吗,不要我打仗——一那就不打。 在失去了的许多尺度中,我们还失去了这样一个,那就是在我们之前用俄语说过话和写作过的那些人的⾼度的坚定 ![]() ![]() 这些正是他们住过的监室。但监室的墙壁——从那时起糊墙纸已几经撕掉,不止一次地抹过灰泥,粉刷过,油漆过——已经不能向我们提供往⽇的任何痕迹(相反,它们通过听窃器凝神地听着我们⼊关于这些监室的老住户,关于在这里进行过的谈话,关于从这里押上刑场、走向索洛维茨的那些思想,什么地方也没有写下来,说出来。一卷这样的作品抵得上四十车厢我国当代的著作,但是大约已经不会出现了。 那些还活着的,只能告诉我们一些 ![]() ![]() ![]() 固然是 ![]() 我本人很需要进这个苏联的主要政治监狱,谢谢把我带到了这里:我关于布哈林想过很多,我想体会一下当时的情景。然而,有一种感觉,好象我们已经忘乎所以了,把我们关进任何一个省的內部监牢里也够抬举的了。而这个地方——是太大的荣幸。 同我在这里邂逅相遇的人们在一起,是不会感到无聊的。有可以听一听的人,有可以比一比的人。 那个有着一双生动的眉⽑的小老头(在六十三岁的年纪,他显得完全不像个老头)叫阿纳托里-伊里奇-法斯坚科。他,作为旧俄罗斯监狱传统的保存者和俄国历次⾰命的活历史,使我们的卢宾卡监室大为生⾊。他保存在记忆里的东西,好似衡量一切过去发生的事情和现在发生的事情的一 ![]() 就在这里,在监室里,在一本偶然落到我们手中的关于一九0五年⾰命的书中,我们就读到了法斯坚科的姓名。法斯坚科是很久很久前的社会主民 ![]() 他得到自己的第一个刑期时,还是个年轻人,是在一九0四年,但 ![]() 我们中间谁没有从中学历史课本和《简明教程》中知道并且背得滚瓜烂 ![]() ![]() ![]() ![]() (他讲的关于那次大赦的情况很有意思。在那些年代,监狱的窗上当然还没有任何笼口,因此,在法斯坚科所坐的别洛采尔科夫监狱里,囚犯们可以从窗中自由观看监狱的院子、收进和离去的犯人、街道,同外面任何人打招呼。已经是十二月十七⽇的⽩天了,外面的人从电讯中一知道大赦的消息,就向犯人们宣布了这个新闻。政治犯开始⾼兴地大吵大闹起来,打碎窗上的玻璃,弄破门户,要求典狱长立即释放他们。他们中有人当场挨了拳打脚踢吗?被关进噤闭室了吗?罚噤某个监室阅读书籍或购买东西了吗? ![]() ![]() 获得了自由后,法斯坚科和他的同志们当即投⼊了⾰命活动。在一九0六年,法斯坚科得到了八年苦役刑,那就是:四年戴镣铐和四年流放。头四年他在塞瓦斯托波尔中心监狱服刑,那里,在他目睹之下,正好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越狱,这次越狱是各⾰命政 ![]() ![]() ![]() ![]() ![]() ![]() ![]() 可是在叶尼塞的流放中他没有呆多久。把他所讲的(还有其他幸存者所讲的)情形,和我国⾰命者曾经成百成百地从流放地逃跑并且更多地是跑到国外这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摆在一起,便可得出一个结论,只有懒汉才不从沙皇的流放地逃跑,因为这是那么简单。法斯坚科“逃跑了”就是说。没有⾝份证随随便便离开了流放地点。他到了海参崴,指望通过某个 ![]() ![]() 法斯坚科到了巴黎。他在那里认识了列宁、卢那察尔斯基,在隆瑞莫的 ![]() ![]() 而这里,在俄国,却发生了——比预期的早——盼望已久的⾰命,于是大家都回来了,接着又发生了一次⾰命。法斯坚科內心已经感觉不到先前的对这些⾰命的 ![]() 在法斯坚科之后,他在加拿大的一个 ![]() ![]() ![]() 法斯坚科⾝上的许多东西我这时还不能理解。对我说来,他这个人最主要的和最不平常的事情莫过于他本人认识列宁,而他自己回忆起这事来却颇为冷淡(我当时的情绪是这样的:如果监室中某人对法斯坚科只称⽗名而不同时称名,譬如随随便便说:“伊里奇,今天该你倒马桶吧!”我便 ![]() 他明明⽩⽩地对我说:“不要给自己制造偶像!”而我却不理解。 看到我那种奋兴情绪,他执意地反复对我说:“你是个搞数学的。你不该忘了笛卡儿的话:‘怀疑一切!怀疑一切!’”“一切?”——一这怎么行呢?总不能是一切吧!我觉得我本来就已经怀疑得够了,够多了! 他还说:“老政治苦役犯几乎已经没有剩下的了。我是属于最后的几个人。老政治苦役犯全被消灭了。早在三十年代就解散了我们的协会。”“为什么呢?”“为了使我们不能聚会,不能讨论。”虽然这些用平静的语调说出来的普通的言词本应具有感天动地的力量,而我却把它们理解为斯大林的又一被暴行。沉重的事实,但是——没有 ![]() 我们耳朵听到的东西并不能都进⼊意识,这是毫无疑问的。太不合乎我们情绪的东西就会消失——或是在听的时候,或是在听了以后,但总是会消失。虽然我对法斯坚科所讲的许多故事记得清清楚楚——但他的议论在我的记忆中却模糊不清。他告诉我一些书名,恳切地劝我出去以后找来读读。他自己因为年龄和健康的缘故已经不指望活着出去了,希望我将来能掌握那些思想,他就満意了。当时不可能做记录,要凭脑子记,可是监狱生活中要记的事太多了,但是接近我当时口味的一些名字,我是记住了:⾼尔基的《不合时宜的想法》(我当时很推崇⾼尔基!因为他是一个产无阶级作家,所以就⾼出所有的俄国古典作家)和普列汉诺夫的《在祖国的一年》。 当他回到俄罗斯社会主义共和国联邦的时候,出于对地下工作的旧功劳的尊敬,曾大力提拔他,他本可以占据重要职位,——但是他不要,而在《真理报》出版社里担任了一个小小的职务,后来又担任了一个更小的职务,调到“莫斯科市容设计”托拉斯,在那里做着完全不引人注目的工作。 我感到奇怪:为什么要走这条躲躲闪闪的路?他含混地回答:“老狗已经养不成套链条的习惯。” 法斯坚科明⽩已经不可能有所所为,便只求能像个人那样苟全 ![]() ![]() ![]() ![]() ![]() ![]() ![]() 老伴儿(他们没有子女)按许可每隔十天给阿纳托里一,伊里奇递送一次她能弄到的食物:一块三百克重的黑面包(它是在集市上买的,每公斤价值一百卢布!)加上十来个煮 ![]() 这就是一个人的正直和怀疑的六十三年所得到的全部报偿。 我们监室里有四张 ![]() ![]() 新犯人是起 ![]() ![]() ![]() 当我们按起 ![]() ![]() ![]() ![]() 开始互相介绍,原来泽-夫实际上比看上去还要年轻,他今年刚要満三十六岁(“如果不被 ![]() ![]() 工程师?!我正好是在工程界人士的环境里教育出来的,我清楚记得二十年代的工程师:他们的光彩照人的智慧,他们信手拈来无伤大雅的幽默,他们思想的灵活和宽广,能够毫不费力地从一种工程专业进⼊另一专业,或者一般地从技术领域转⼊社会,转⼊艺术。然后——是有教养的举止、趣味的细腻;没有秽语的条理分明的流畅动听的辞令;一个——稍稍搞点音乐;另一个-一稍稍搞点绘画;他们所有的人的脸上总是带着精神丰富的印记。 从三十年代初期起,我失掉了同这个环境的联系,后来就是战争。现在我面前站着一个工程师。他是接替被消灭掉的工程师的那些人中的一个。 他有一个优越 ![]() 他⽗亲是最完全的和真正意义上的庄稼人。辽尼亚-泽-夫是那些蓬头垢面、愚昧无知的农家孩子中的一个,对于这些孩子的才能的埋没,别林斯基和托尔斯泰都曾为之痛心g他不是个罗蒙诺索夫,也不会自己去进科学院,但却有才能-一如果不是发生了⾰命的话,他便会去种地,成为一个富裕的农民,因为他是灵活精明的,也许还会成为个小商人。 照苏维埃时代的规矩,他加⼊了共青团,而这种共青团员的⾝份。便赶在其他才能的前面,把他从默默无闻中、从下层、从农村拉了出来,像火箭一样带他经过工农速成中学,上升到工业学院。他是一九二九年进去的,正好是把那些工程师们成群地赶到古拉格去的时候。迫切需要培养出自己的——有觉悟的、忠诚的、百分之百的、甚至不是摘专业而是掌管生产大权的人,直言之,就是苏维埃实业家。当时是这样的时机,还没有建立起来的工业的著名制⾼点都空在那里。他这一批新人的任务就是要去占领这些制⾼点。 泽-夫的生活成了一连串向顶峰上升的成功的链条。这是精疲力竭的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三年,那时国內战争已经不是使用“塔強卡”而是使用警⽝来进行了,那时,成群结队的快要饿死的人挣扎着走向铁路车站,希望坐车到“长粮食”的城市去,但是不让他们买票,他们也没有本事上车——这些穿着农民上⾐和树⽪鞋的饥民乖乖地倒毙在车站的栅栏下,——一这时候泽一夫不仅不知道城里人吃的面包是凭证配给的,而且还拿着九十卢布的大生学助学金(当时耝活工人所得是六十卢布)。对于已经完全断绝了联系的农村,他是无动于衷的。他的生活已经在这里,在胜利者和导领人中间扎下 ![]() 他没有来得及当普通的工长:马上就有几十个工程师、几千名工人归他指挥,他当了莫斯科郊区大建筑工程的总工程师。从战争一开始他当然就有免服兵役证明。他同自己的总管理局一起撤退到了阿拉木图,在这里掌管伊犁河上的更大的工程,只不过现今在他手下⼲活的是犯人。这些灰溜溜的小人物的样子很少使他感趣兴——既引不起他的思考,也引不起他的注意。对于他所奔赴的灿烂前程来说,重要的只是他们完成计划的数字,泽-夫只须指定项目、宿营地点、工地主任就够了——他们会自己想办法完成定额;至于每天的工作时间、口粮标准——这些细节他是不去深究的。 在大后方度过的战争年代是泽-夫生活中最好的时光。战争有一个悠久和普遍的特 ![]() ![]() ![]() 但女人们更经常是用另外一种眼光去看他;她们上他那里去是为了搞点吃的、暖和暖和、寻寻开心。大批大批的钱经过他的手,他的钱包像酒桶一样起着泡沫,十卢布的票子他当成戈比用,几千块钱当成几卢布用。泽-夫不吝惜钱,不攒钱,不记帐。他只对那些经他过手的女人,特别是“开包”的女人,才记帐,这成了他的一种体育活动。他在监室里向我们担保说,在二百九十几的数上被他的逮捕给打断了,很可惜没有达到三百的数字。因为是战争时期,女人是孤独的,而他除了权力和金钱外,还有拉斯普京那种男人的力气,这点大概是可以相信他的。不错,他很乐意一桩 ![]() ![]() ![]() 他那么习惯于物体的可塑 ![]() ![]() ![]() 泽-夫的知识范围是这样的;他认为存在着一种国美语;在监室里两个月內没有读完一本书,甚至没有从头到尾读完过一页,如 果总算读了一段,那只是为了撇开关于侦查的沉重念头。从谈话中可以清楚了解,他在外面读得还要少。关于普希金,他只知道是 ![]() 然而,另一方面,他是不是个百分之百的苏维埃实业家呢?他是不是为替代帕尔钦斯基和冯-梅克而特意培养的那种最有觉悟的产无阶级工程师呢?令人吃惊的是:不是的!有一次我与他讨论整个战争的进程,我说,从战争的第一天起我一刻也没有怀疑过我们定将取得对德国人的胜利。他不客气地瞧了我一眼,表示不相信:“你这是当真吗?”-一他双手抱住脑袋——“哎,萨沙-萨沙,我却相信德国人一定会得胜!我就为这事倒了霉!”原来如此!-一他是“胜利的组织者”之中的一个,却每天相信德国人必胜并且一个心眼地等待着他们!——倒不是因为喜 ![]() 我们大家在监室里心情都很沉重,但谁也没有像泽-夫那样垂头丧气,没有把自己的被捕看得像他那么凄惨。他在同我们一起时就已经了解到,等待着他的不会多于十年,在这些年中他在劳改营里必然是个工地主任,并且不会尝到什么痛苦,像过去没有尝过痛苦一 ![]() ![]() 自从幼年的时光, 我便失去了爹娘, 被人抛弃被人忘…永远也不能再唱下去!——到此他就号陶大哭起来。他把那从他⾝上冲决出来的、但不能帮助他打穿墙壁的全部力量,变成了对自己的怜悯。 还有对 ![]() ![]() ![]() ![]() ![]() ![]() ![]() ![]() ![]() ![]() 法斯坚科恰恰相反,在监室里是最生气 ![]() ![]() 为真理 ![]() 为真理坐牢才是英雄本⾊2或者教我唱自己的政治苦役犯歌曲: 如果需要牺牲, 在牢狱和嘲 ![]() 我们的事业永远会得到 后代人的响应! 我相信!但愿这些篇章有助于实现他的信念! 我们监室十六小时的一天缺乏外部事件,但却是那么有意思,譬如拿我来说,等十六分钟的无轨电车要比这十六小时无聊得多。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件,而一到晚上你却会长叹一声,觉得时间又是不够,一天又飞快过去了。事件是细小的,但你第一次学会把它们放在放大镜下来观察。 一天中最难过的时刻是最初两个小时:一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在卢宾卡还没有“送饭口”所以喊“起 ![]() ![]() ![]() ![]() 但有一项程序是在这两个小时內理办的:早解手。还在起 ![]() ![]() ![]() ![]() 但可乐的事不多。这项耝俗的需要在文学作品里是不作兴提及的(尽管这里也只是轻巧地说出了一个万古不变的道理:“清早出恭,其乐无穷…”),狱中一⽇的这种似乎是自然的开场,已经为囚犯的一整天设下了圈套——同时也是精神上的圈套,气人的地方就在这儿。在监狱的不活动和食物贫乏的情况下,在虚弱的昏睡后,你怎么也不能一起 ![]() 有时在监室里讨论:卢宾卡的狱规,以及一般的任何狱规是怎样产生的——是一种故意设计的暴行或者就是这样自然形成的。我想-一各有不同。起 ![]() ![]() ![]() ![]() ![]() ![]() ![]() 现在已经听得到在分发眼镜——门打开了。可以判断,邻室有没有戴眼镜的(你的同案人不戴眼镜吗?当然我们不敢敲墙对话,对待这种事情是很严厉的)。瞧,也给我们监室里的人拿眼镜来了。法斯坚科只在读东西的时候才戴眼镜,而苏济则经常戴着。他戴上了,眼睛不再眯 ![]() ![]() 在走廊里有了新的动静:穿着灰⾊长罩衫的寄生虫——一个躲在后方的壮健的小伙子用托盘给我们送来我们的五份LI粮和十块方糖。我们的“耳目”围着食物团团转:虽然现在免不了要用抓阄来决定一切,面包头和添头的多少、面包⽪脫落的程度都要考虑在內,一切让命运来决定吧(哪里没有这种情形呢?这是我们多年全民挨饿的产物。在军队里分一切东西也是这样做的。德国兵在自己的战壕里听的多了,便学着逗乐说:“给谁?——给指导员!’’)——但“耳目”只要把所有的东西拿一下,便会在手掌里留下面包和糖的分子的薄层。 这些四百五十克的没有发起来的半生不 ![]() 但除了这些內容贫乏的犹豫外,手里这块⽔分多于粮食的一磅重的东西(法斯坚科说,现在莫斯科的劳动者吃的也是这样的面包),还能引起多么广泛的辩论啊!(我们的⾆头现在也好用一些了,手里有了面包,我们已经是正常人了!)这种面包里到底有没有粮食呀!这里面都是什么掺合物啊?(在每个监室里总有个把对接合物很懂行的人,因为在这几十年內谁没有吃过这些东西?)开始了议论和回忆。二十年代烤的还是多好的⽩面包呀?——大圆面包、松软、多孔,上面的⽪是红褐⾊的,涂了油,下面带着点炉灰和炉底的棱角。一去不复返的面包呀!一九三0年出生的人 ![]() 走廊里又有了活动。送茶⽔来了。另一个穿着灰罩衫的大小伙子拎着⽔桶来了。我们把自己的茶壶拿到走廊里,凑近着他放好,他便从没有漏嘴的桶里倒到茶壶里,同时拨到道上。而整个走廊是擦得锃亮的,像在一级旅馆里那样。 很快就要把我们已经提到过的生物学家季莫费耶夫-列索夫斯基从柏林送到这里。在卢宾卡好像给他印象最坏的莫过于把⽔泼到地上这件事了。他认为这是监狱管理人员(以及我们全体)玩忽职守的一个明显标志。他把卢宾卡存在的年乘上每年的七百三十次再乘一百一十一个监室——结果发现:二百一十八万八千次把开⽔洒在地上,加上同样的次数拿抹布来擦掉,要比做一些带漏嘴的桶容易些,他为这件事还要生很久的气呢。 这就是全部⼲粮。至于稀的,是两顿接连着来,下午一点和四点,然后是二十一小时的回忆(也不是有意作恶:厨房需要快点煮完下班八 九点钟。早点名。老早就听得见特别响的钥匙转动声,特别清楚的敲门声——前来接班的本层楼的值班中尉,像“立正”那样站得笔 ![]() ![]() 我们所知道的权利只是要求修鞋、看病。但叫到医生那里——你别⾼兴,在那里,这种卢宾卡的机械 ![]() 狱医是侦查员和刽子手的最好帮手。遭毒打的人在地上苏醒过来便听到医生的声音:“可以接着⼲,脉搏正常。”关了五昼夜的冷噤闭室后,医生瞧着冻僵了的⾚裸⾝体说:“可以接着关。”毒打致死——他签署笔录:因肝硬变、⾎管梗塞死亡。紧急叫去抢救监室中垂死的人,——他都不慌不忙。谁要表现得不一样,我们的监狱就不要。哈兹医师在我们这里是挣不到外快的。 但是我们的“耳目”对权利知道得比较清楚。(据他说,他受侦查已经有十一个月了;把他叫去审讯都在⽩天。)瞧,他又出来请求记下他的名字——要见典狱长。怎么,要见全卢宾卡监狱的长官?是的。于是记下了他的名字。(晚上熄灯后,侦查员们已经就位的时候,便会把他叫去,他回来时将带着马合烟。)当然,做法很耝拙,但暂时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来。完全改用听窃器开支也太大,一百一十一间监室总不能整天都听窃。那怎么行!安揷“耳目”比较省钱,今后还会长时期利用他们。但克拉马连科很难对付我们。有时他劲使听我们谈话,急得出了汗,但从脸上看出来什么也没有听懂。 还有一个权利——呈递申诉的自由(代替我们从外面进来以后失去的出版、集会和投票表决的自由)!每月两次,值早班的问:“谁要写申诉?”于是有求必应地把所有要写的人都登记上。在⽩天把你叫到一间隔离室去关在那里。你想给谁写就可以给谁写——可以写给各族民人的⽗亲,央中委员会、最⾼苏维埃、贝利亚部长、阿巴库莫夫部长、总检察署、军事检察总署、监狱管理局、侦查处,可以对逮捕、对侦查员、对典狱长提出控诉!——在所有的情况下,你的申诉都不会有什么效果,它不会附⼊任何案卷,而读到它的最⾼级的人物就是你的侦查员,但你却证明不了这一点。而且多年连他也不会读到,因为 ![]() 也许你还有另外一些什么权利,但值⽇官闭口不言。而且即便你不知道这些权利也不会有多大损失。 点名过去了,一天开始了。侦查员已经就位。维尔图海用十分神秘的方式传唤你:他只说出头一个字⺟(是这样叫法:“谁是C开头的?”“谁是Q开头的?”有时还说成“谁是AM开头的?”),而你却应当表现出机智,马上把自己贡献出来。采取这种办法是为了防止看守出差错:喊出的姓名不是在这个监室里,这样我们就会知道还有谁也在蹲监牢。但是,我们虽然同整个监狱隔离,却并没有失去监室间的信息。为了尽量多塞人,犯人经常倒换。而每一个倒换的人就把原来监室积累的全部经验带到新监室去。例如,我们只蹲在四楼,却知道地下监室的情形,知道一楼的隔离间,知道集中关着妇女的二楼的黑暗,知道五楼的双层结构,知道五楼最大的号子——百十一号。在我之前,这个监室里关过一个儿童文学作家邦达林,在此以前他在关女犯的那一层里和一个波兰记者一起蹲过一阵,而这个波兰记者更早以前曾经同保卢斯陆军元帅一起蹲过一阵,于是我们也都知道了关于保卢斯的一切详细情况。 传讯时间过去了——留在监室里的人们的漫长而愉快的一天便开始了。它因有着许多好机会而生辉,却并不因有许多义务而变得过分黯淡。属于义务之列的有每月两次用噴灯烧铁 ![]() ![]() 而且我们已经不再挤在以前的六十七号里了。在三月中旬又给我们增加了第六个人,因为本监狱既没有紧挨着的板铺,又没有睡在地板上的习惯,所以就把我们全体成员转到五十三号的漂亮房子去。(我竭诚劝告;谁没有在那里住过——就去住一住!)这不是监室!这是给⾼贵的旅行家当卧室用的宮廷內室!“俄罗斯”险保公司在建筑大楼的这一侧时不顾造价,把一层的⾼度提到五米(咳,方面军反间谍机关的首长就会在这里叮叮铛铛搭造四层的板铺,保证可以容纳下一百个人),还有那窗户呀!——看守站在窗台上几乎够不到上面的通风小窗,光是这种窗户的一扇就顶得上居住房间的整个窗户。只有那挡住窗户五分之四的宠口的铆接钢板,才使我们想到我们不是住在宮殿里。 但是,在晴朗的⽇子,卢宾卡大楼內院的六层或七层楼的某一块玻璃,仍然能把一团惨淡的次生的太 ![]() ![]() 总的说我们的好机会是:去放风!读书!彼此畅谈往事!倾听与学习!争论与受教育!而且作为奖励还将吃到有两个菜的午饭!真是不可思议! 卢宾卡下面三层楼的放风是不愉快的:把他们放到底下嘲 ![]() ![]() ![]() ![]() ![]() 舂天给所有人以幸福的许诺,而对囚犯的许诺更是胜过旁人十倍。啊,四月的天空呀!我现在⾝陷囹圄,这没有什么关系。我,看来不会被 ![]() 像从深坑里,从遥远的低层,从捷尔任斯基广场那里,向我们传来尘世的汽车喇叭一刻不停的嘶哑的鸣笛声。对于那些在鸣笛声中奔驰而过的人来说,汽车喇叭像是胜利的号角——而从我们这里却清楚地看到他们的渺小。 放风总共只有二十分钟,但围绕着它有多少事要 ![]() 首先,利用放风的往返机会,摸清整个监狱的布局和这些屋顶小院的方位,以便将来出去以后,从下面的广场经过时,知道哪儿是哪儿,这是很有意思的事。一路上我们要拐好多弯,我想出了一套这样的办法:从监室起开始记数,每向右拐一个弯加一,每向左拐减一。不管带着我怎样飞快地绕圈子,脑子里不要急着去想象,只要抓紧时间算出加减的结果。如果途中你还在某个楼梯道的窗口看到斜依着⾼耸在广场上空的柱塔上的卢宾卡女河神塑像背部,并且还能记住这时的数字,那以后你在监室中就能弄清一切方位,你便会知道你们的窗子是往哪里开的。 再者,放风时要做的事就是呼昅——尽可能集中精力地呼昅。 但在那里,在孤独中,在光明的天空下,也需要幻想一下自己未来的光明的、问心无愧的、无错误的生活。 但那里也是谈论最尖锐的题目最方便的地方。虽然放风时噤止谈话,没关系,只要会想办法——而且只有这儿你们的话才险保不会被“耳目”和听窃器偷听了去。 去放风时,我同苏济竭力凑成一对——我们在监室里也谈,但主要的东西喜 ![]() ![]() ![]() ![]() ![]() ![]() ![]() 从放风回到监室,每次都等于一次小逮捕。甚至在我们的宏伟壮丽的监室里,在放风以后空气也变得好象沉闷起来。要是在放风后能稍稍吃点东西多好呀!但不要想、不要想这事!如果什么人接到外面送进来的牢饭,不知分寸,把自己的食物不是时候地摊在面前并动嘴吃起来,那他就要倒霉。没有关系,磨练一下自制力吧!如果哪本书的作者坑害你,竟然津津有味地讲起吃食来——赶快把这本书扔掉!果戈理——扔掉!契诃夫——也扔掉!——讲吃讲得太多了!“他不想吃东西,但他还是吃了(狗崽子!)一份小牛⾁,还唱了啤酒。”读点精神方面的东西吧!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正是囚犯们该读的!但是对不起,这是他写的吧:“孩子们挨着饿,已经有好几天他们除了面包和腊肠外什么都没有见到。” 卢宾卡的图书馆是它的光彩。诚然。图书馆女管理员叫人恶心——一个淡⻩头发的⾝材稍具马形的女郞,她尽一切力量使自己不好看,她的脸搽粉摸得象是玩偶的不动的假面具,嘴 ![]() ![]() ![]() ![]() 最后,书来了,它们决定着以后十天的⽇子如何过:是把更多的劲使在读书上,还是因为送来了一堆无聊的东西,我们多谈谈话。监室里有多少人就给送来多少本书——这是切面包人的计算法而不是图书馆管理员的计算法:一人——一本,六人——六本。人多的监室就占便宜了。 有时候,女郞意想不到地送来我们预约的书!但即使把预约置之不顾,结果反正也是有意思的。因为大卢宾卡的图书馆本⾝就是稀见之珍。它的馆蔵大约是没收来的人私蔵书;它们的收蔵者已经见上帝去了。但主要的是:家国 全安机关挨个地检查和阉割国內所有图书馆,一连搞了几十年,可是却忘了翻翻自己的怀里——所以在这里,在这个老窝里,倒可读到扎米亚金、⽪利尼亚克、潘捷列伊蒙-罗曼诺夫的作品以及梅列⽇科夫斯基全集中的任何一卷(有的人开玩笑说:我们被称作死人,所以才让看噤书。我则想,卢宾卡的图书馆管理员 ![]() 午饭前的这几小时读得特别起劲。但书里的一句话就⾜以使你跳起来,把你从窗口赶到(边,从门边赶到窗口。想告诉别人你读到的內容和你的看法,于是争论就开始了。这正是想尖锐地争论的时候! 我们常常同尤里-叶夫图霍维奇发生争论。 我们五个人被转移到宮殿般的五十三号的那个三月的早晨,我们屋里送进了第六个人。 他进来了——像一个影子,好像⽪鞋踩在地板上都没有声音。他进来了,怕自己站不住,把背靠在门框上。监室里的灯已经熄了,晨光昏暗,但是新来的人并不睁大眼睛,他眯着眼。他沉默着。 看他军⾐和 ![]() 我们用俄语问他——他不作声。苏济用德语问他——他也不作声。法斯坚科用法语、英语问他——他还是不作声。只是逐渐地在他那疲惫不堪的发⻩的没有生气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我一生中所看到的唯一的这样的笑容! “人们”…他微弱地说出这个字,像是从昏 ![]() ![]() 这样,尤里-尼古拉耶维奇-叶夫图霍维奇蹲过了三星期的地下隔离室后,出现在我们面前。 从一九二九年中东铁路冲突时期起,国內流行着一支歌曲: “ ![]() ![]() ![]() 二十七师守卫着边防!” 国內战争时期建立的二十七步兵师炮兵团长是前沙皇军官尼古拉-叶夫图霍维奇(我记起了这个姓名,我在我们的炮兵教科书的作者中看到过它)。他同形影不离的 ![]() 从那遥远的时候起,他的⽗亲在列宁格勒定居下来,在军事学院教书,生活条件优裕,又有名气,儿子也在指挥人员学校毕丁业。芬兰战争时期,尤里争着要去为祖国打仗,但⽗亲的朋友们把他安揷在集团军司令部里当副官。尤里尽管没有爬向芬兰的地堡群、没有在侦察中陷⼊包围、没有在狙击手的弹子下趴在雪地里挨冻,但红旗勋章——不是别的什么东西!——端端正正地别到了他的制服上。他就这样结束了芬兰战争,认为它是正义的,认为自己也在战争中出了力。 但是,在下一个战争中他就没能这么顺利了。尤里能讲一口流利的德语,让他穿上被俘德军国官的制服,带上他的件证,派去进行侦察。他完成了任务,为返回队部而换上了苏军制服(从死人⾝上扒下来的),可这时自己又当了德军的俘虏。他被送到了维尔纽斯郊区的军官集中营。 在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一个对他整个的人——他的命运,他的信念,他的 ![]() 可以活下来的有营警——从俘虏中选任的营內察警。当然尤里没有去当营警。活下来的还有炊事员。翻译员也能活下来——德方搜罗这类人才。尤里的德语说得很好,但他没有露底。他懂得,当翻译就不得不出卖自己人。还可以去⼲挖坟的活儿来延缓自己的死亡,但那里用的是比他更结实更灵活的人。尤里自称是个美术家。确实,在他的多方面的家庭教育中也有绘画课。尤里油画画得不坏,只是因为想仿效他引以自豪的⽗亲,他才没有进美术专科学校。 在工棚里拨给了他与另一个老年画家(可惜不记得姓名)一个小单间,在那里,尤里为德国管理人员无偿地画画——“尼禄的盛宴”、“埃尔弗神的环舞”给他送来吃的作为酬劳。被俘军官们从早上六点钟起就带着小饭锅站队等候领取一碗浑汤,营警用 ![]() ![]() 难咽的苦⽔!尤里保全了生命,但生命本⾝对他已无⾜珍惜。他不是一个轻易同意忘却的人。不,他侥幸活下来了-一他就应当作出结论。 他们已经知道,各国俘虏中只有苏联俘虏这样活着,这样死去,——谁也没有比苏联俘虏遭遇更坏的,问题并不在于德国人,或者不光是在于德国人。甚至波兰人,甚至南斯拉夫人得到的待遇也要好得多,更不用说英国人、挪威人了——他们⾝边堆満了际国红十字会寄来的东西、家里寄来的东西,他们⼲脆不去领取德国的口粮。在几个集中营挨着的地方,盟军战俘出于善心把施舍物扔过铁丝网送给我们的人,我们的人一哄而上,象一群狗扑去抢骨头。 俄国人撑持了整个战争——而俄国人却得到这种命运。为什么会这样? 从不同的方面逐渐地得到了解释:苏联不承认旧俄在海牙战俘公约上的签字,那就是说,在战俘待遇方面不承担任何义务,也不要求保护被俘的本国人。苏联不承认际国红十字会。苏联不承认自己的昨天的士兵:在他们当了俘虏后给予支持,对苏联没有什么好处。 于是,热情洋溢的十月⾰命同龄人的心冷下来了。在工棚的小屋子里,他同那老年画家 ![]() 如果⺟亲把我们卖给了吉普赛人,或者更坏些,扔给了野狗,那该怎么办才对呢?难道依然把她当⺟亲吗?如果 ![]() ![]() 当一九四三年舂天第一批⽩俄罗斯“兵团”的招募人员到集中营来的时候,——有的人为了免于饿死应募去了,而叶夫图霍维奇则是抱着坚定的决心和明确的认识去的。但他在,团里没有呆多久:⽪之不存,⽑何⾜惜。他现在已经不隐瞒他通晓德语了,不久来了一个头头——一个奉命建立一所军事间谍速成学校的家住卡塞尔市郊的德国人,任用了尤里为自己的主要助手。这样就开始了尤里未预见到的堕落,开始违背初衷。尤里満怀解放祖国的热望——却被派去训练间谍——德国人有自己的计划。而界限在什么地方呢?…到哪儿为止就不可再往前走了呢?尤里成了德军的中尉。他现在穿着德国制服在德国往来,他到过柏林,访问过俄国的流亡者,读到了从前读不到的布宁、纳博科夫、阿尔丹诺夫、安菲捷阿特罗夫的作品…尤里満以为所有这些人的作品、満以为布宁的作品每页都是俄罗斯今⽇的创伤。但他们是怎么啦?他们把自己享有的无可估价的自由浪费到什么上头了?又是女人的⾁体、情 ![]() 他们的间谍学校是怎么回事呢?当然 ![]() ![]() ![]() 我们的侦查机关当然不接受这种理由。有了大写字⺟罪名的家属在苏联后方本来就活得够好,他们还有什么权利想活下去呢?这些小伙子不肯拿起德国卡宾 ![]() ![]() 他们通过战线之后,他们的自由选择就取决于他们的习 ![]() 突然,在一九四五年新年前夕,一个勇敢的小伙子回来了,并报告说任务已经完成(你去核实吧!)。这是不寻常的。头头确信他是“死灭尔施”打发回来的,决定把他毙了。(忠于职守的间谍的命运!)但尤里坚持说,相反地应当奖励他并在学员面前抬⾼他的地位。归来的间谍请尤里一起喝酒,那人喝得脸通红,隔着桌子弯过⾝来向他吐露了真情:“尤里-尼古拉耶维奇!苏联指挥部答应原谅您,如果您自己马上投到我们那边去、” 尤里浑⾝战栗起来。一股暖流化开了已经硬如铁石、枯若死灰的心。祖国?该诅咒的、不公正的但仍然是那么亲爱的祖国呀!原谅?还可以回到家里去?漫步石岛大街”?这有什么奇怪,我们毕竟是俄国人呀!你们原谅我们,我们回去,而且还将是了不起的好人!…离开集中营后的一年半没有给尤里带来幸福。他没有后悔。但也没有看到前途。他同和自己一样惶惶不可终目的俄国人聚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清楚地感到:脚底下没有支撑地方,反正这不是正经生活。德国人按自己的目的随意支使他们。现在,当德国人显然已经打输了战争的时候,正好尤里有了一条出路;头头喜 ![]() ![]() 叶夫图霍维奇犹豫不决了两个星期。但当苏军在维斯拉河彼岸发动进攻时,在把学校撤退到后方的途中,他下令队伍拐进一个僻静的波兰小庄园,在那里叫全校站队集合,他宣布:“我决定投到苏联方面,每个人可以自由选择!”于是这些又可怜又可笑的啂臭未⼲的间谍们,一小时以前还装作忠于德意志帝国的样子,现在兴⾼采烈地 ![]() 于是,他们的间谍学校便全体隐蔵起来,直到苏军坦克的到来,然后是“死灭尔施”的到来。尤里再也没有看见自己的伙伴们。把他单独隔离,要他在十天之內把学校的全部历史、教学大纲、破坏任务都写出来,而他也真的以为是需要“他的经验和知识…”甚至已经讨论了回家探望亲人的问题。 只是在卢宾卡他才明⽩过来:甚至在萨拉曼卡,离自己的涅瓦河也比现在近一些…他可以期待的是 ![]() 祖国的炊烟对于人的 ![]() 尤里在我们的监室里总共只住了三个星期。在这三个星期里我们一直同他争论。我说我们的⾰命是非常好的和正义的,可怕的只是在一九二九年把它歪曲了。他带着遗憾的神⾊瞧着我,抿了抿神经质的嘴 ![]() ![]() ![]() 由于这些每⽇的争论,因年青而容易急躁的争论,我同他没有能够进一步接近,彼此的否定,多于彼此的理解。 他被从我们监室带走了,从那个时候起,不管我打听了多少次,也没有听说谁在布蒂尔卡同他一起坐过车,谁在递解站看见过他。连普通的弗拉索夫分子们也都无影无踪地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多半是进了土,有些人至今还领不到离开北方荒僻地区的许可证。尤里-叶夫图霍维奇的命运在他们中间也不是平常的。 这里和下面的“弗拉索夫分子”这个词,是在它在苏联语言中出现和确立时就具有的那种模糊的但牢固的含义上使用的,对它无法加以准确地定义,寻找这个定义对于非官方人士是危险的,对于官方人士是不宜的:“弗拉索夫分子”一般是指在这场战争中拿着武器站到敌人方面去的苏联人。还需要岁月和著作,以便能对这个概念加以分析,划分出不同的类别,那时剩下将是本来意义上的“弗拉索夫分子”——即弗拉索夫将军自被德国俘虏并使反布尔什维克运动冠以自己的名字之时起的拥护者或下属。在战争的某些月份,这类拥护者总共不过数百人,而具有统一指挥系统的弗拉索夫军本⾝实质上并未来得及建立。但是在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德国人搞了一场宣传把戏:发表了在斯摩棱斯克举行了(从来没有举行过的)“俄国委员会”“成立会议”的消息,它似乎是想成为类似俄国府政的东西,又好象不是,消息说得含混不清,——只把弗拉索夫中将和马雷什金少将的姓名拿了出来。德国人自然可以玩这样的游戏:先宣布,然后取消,然后作出与此相反的行动,——但是传单从机飞上飘下来了,落在我们前方的地面上了,落在我们的记忆中了——-“弗拉索夫的”委员会自然就带上了一个运动的概念,一支武装力量的概念,而当德军中开始出现拿着武器的我国同胞——俄国的或者民族的队部时,我们唯一知道的那个词“弗拉索夫分子”就贴到了他们头上,我们的政治指导员们并不阻止我们这样做。整个运动就这样假借地但牢固地和弗拉索夫的姓名联在一道了。 拿起武器反对自己祖国的这类武装的我国同胞究竟有多少人?“不少于八十万苏联公民加⼊了以反对苏维埃家国为目的的战斗组织”——一位研究者(Thorwaid——“Wensieverderbenwoiien”Stuttgart,一九五二)提供的材料说。另一些人的估计也大致相同(如SvenSteenberg-“Wiassow-VerrateroderPatriot?”-Koin,一九六八)。判明准确数字的困难,部分是因为德国行政当局和军事指挥部门的各派之间有斗争,对战争进程抱现实主义态度的下层机构要求缩小这个数字,免得上层对反布尔什维克却非亲德的势力的增长而感到害怕。所有这些都是一九四四年末组建立独的“俄国解放军”之前很久很久的事。 卢宾卡吃午饭的时刻终于来到了。老早我们就听见走廊里盘碗叮铛的快乐音响,然后,像在饭馆似地用托盘端着给每人送来两个铝盘子(不是钵子):一勺汤和一勺稀极的无油粥。 在初期的焦急不安状态中,受侦查的人什么也咽不下去,有的几昼夜不碰面包,不知该把它往哪里放。但渐渐地恢复了胃口,然后是经常的饥饿状态,甚至达到贪馋的程度。以后,如果你能克制自己,胃就缩小了,适应于少食——这里的可怜的饮食甚至成为恰到好处。为此需要进行自我教育,丢掉斜视多吃一点的人的习惯,绝对不搞孕育着危险后果的那种狱中的精神会餐。尽可能地上升到⾼级领域去。在卢宾卡这点比较容易做到,因为允许午饭后躺两小时——这也是极妙的疗养院规则。我们背向门上的旋转口躺着,装样子放上一本打开的书,便打起盹来。觉睡本来是噤止的,看守也看到了很久不翻动的书本,但在这两小时內通常不敲门。(这种人道态度的原因是,不该觉睡的人在这时候正在受到⽩天的审讯。对于不肯在笔录上签名的顽固分子,这种做法甚至使他感到更強烈的对比:受审讯回来,而这里午睡时间已经结束。) 睡眠——这是克服饥饿和忧愁的良药:机体也不消耗热量,脑子也不再反复思考你犯下的错误。 随即就来了晚饭——又是一勺稀粥。生活急于把一切赠赐在你面前摆出来。现在,熄灯前的五六个小时,你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放进嘴里去,但这已经不可怕了,晚上易于习惯不想吃东西——军事医学上早就知道这一条,在后备团里晚上也是不开价的。 随即就到了晚解手的时间,这个时刻你多半已经战栗地等待了一整天。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得多么轻松了呀!世界上一切大问题一下子变得单纯起来了——你感觉到了吗? 轻飘飘的卢宾卡的⻩昏啊!(不过,只有你不等待着夜间提审的时候,它才是轻飘的。)轻飘飘的⾁体,每天的稀粥恰好把它満⾜到使灵魂感觉不到它的庒迫的程度。多么轻松自由的思想呀!我们好似升到了西奈的山巅,这里,真理从火焰中向我们显露了真⾝。普希金向往的是否就是这种境界呢: “我要活,为了思索和受难!” 我们正是在受难,在思索,我们的生活中再没有别的东西。而抵达这个理想境界却原来是那么容易啊…我们当然在晚上也争论,丢下同苏济的棋局,扔下书籍。冲突最 ![]() ![]() ![]() ![]() ![]() ![]() 但晚上毕竟不那么想争论,倒想听点什么有趣的东西,甚至调和的东西,大家和睦地说说话。 监狱中最心爱的话题之一,就是谈论监狱的传统,谈论以前是怎么坐牢的。我们有法斯坚科,因此我们听到的是第一手材料。最使我们感动的是,从前当政治犯是一种骄傲,不仅真的亲属不和他们脫离关系,而且还有一些素不相识的姑娘装作未婚 ![]() ![]() ![]() 这些节⽇礼物对囚犯们意味着什么呀!难道这只是美味的食物吗?它们使人感到温暖,感到外面在想着你,关心你。 法斯坚科告诉我们,在苏维埃时期也存在过一个政治红十学会,——对这件事,我们不是不相信他说的话,而是有点难以设想。他说,彼什科娃利用自己不可犯侵的⾝份曾多次出国去,在那里募钱(在我们这里是募不到多少的),然后在国內购买食品送给没有亲属的政治犯。给一切政治犯吗?马上说明⽩:不是,不结反⾰命分子(譬如,这意思就是不给工程师们,不给牧师们),而只给过去的政 ![]() 晚上不等待审讯时还有一个乐意谈的题目——关于释放。是呀,据说,竟有释放犯人这等怪事。泽一夫拿着东西从我们这里给带走了——说不定是释放?侦查不可能终结得这么快。(过了十天,他又回来了:把他拖到了列福托沃。看来他在那里很快就签了名,于是又把他送回这里)喂,听着,要是把你放了——你不是自己说你的案子是 ![]() 我们就这样东拉西扯地闲聊,回忆某件可笑的事情——在这些完全不是你生活圈子里的,完全不是你经验范围內的有意思的人中间,你感到又愉快又惬意——而与此同时,已经度过了不声不响的晚点名,眼镜也收去了——电灯眨了三次服。这就是说——过五分钟就到觉睡时间! 赶快,赶快,钻进被子!好像在前线,不知道炮弹会不会马上、一分钟之后将狂风暴雨般地落在你⾝边一样——我OJ在这里也不能预料自己是否面!闲着一个决定命运的审讯之夜。我们躺下,把一只手放在被子上面,我们努力把各种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觉睡! 在四月的一个晚上,在我们送走了叶夫图霍维奇以后不久,就在这样的时刻,我们的门锁响了。心收缩了起来:叫谁呀?现在看守就会用咝咝的声音传呼:“C开头的!”“3开头的!”可是看守没有发出咝声。门打开了。我们抬起头。门旁站着一个新来的人:瘦瘦的,年青的,穿着一⾝简陋的蓝⾊⾐服,戴着一顶蓝⾊的鸭⾆帽。他没有任何东西。他仍然若失地环视四周。 他不安地问:“哪一号监室?” “五十三号。” 他战栗了一下。 我们问:“从外面来?” 他痛苦地摇头摇说:“不——是…” “什么时候被捕的?” “昨天早上。”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他有着一张稍带傻气的、很柔和的面孔,眉⽑几乎完全是⽩的。 “为了什么?” (这是一个不诚实的问题,不能期待对它作出回答。) “不知道…就这样,为了点小事…” 人人都这样回答,人人都是为了点小事坐牢。特别是受侦查人本人总是感到案子是微不⾜道的。 “那究竟为了什么?” “我。…写了个号召书。致俄国民人的。” “什——么?”(这样的“小事”我们从来还没有碰到过!) “会 ![]() 我们安慰说;“大概不会吧;现在谁也不 ![]() 我们那位忠于阶级原则的社会主民 ![]() “工人。” 法斯坚科伸出了一只手,胜利地对我感叹说: “瞧见了吧,工人阶级的情绪!” 说完便回过⾝去睡了,以为到此为止再也没有什么可听的了。 但他错了。 “怎么会这样——无缘无故来个号召书?用谁的名义?” “用我自己的名义。” “你是什么人呀?” 新来的人抱歉地微笑了一下,然后说: “米哈伊尔皇帝。”好像一粒火星烧穿了我们的⽪⾁。我们在 ![]() “明天再说,明天再说,觉睡吧!”——苏济严厉地说。 我们朦胧⼊睡了,预感到明天早上吃⼲粮前的两小时是不会寂寞的。 给皇上也拿进了一张 ![]() 一千九百一十六年,莫斯科火车司机别洛夫家里,进来了一个长着淡褐⾊胡子的⾝材⾼大的陌生老头儿,对司机的笃信上帝的 ![]() 这个老头是谁——佩拉格娅不知道,但他说得那么清楚,那么威严,他的话服征了⺟亲的心。于是她对这个孩子疼得比保护眼睛还厉害。维克多长成了一个安静的、听话的、虔信的人,他常常看见天使和圣⺟的幻影。后来少了些。老头儿再也没有出现。维克多学会了开汽车,一九三六年他应征⼊伍,分配到比罗比詹,在汽车连服役。他完全不是一个放肆的人,也许正是这种不像司机的文静 ![]() ![]() 别洛夫中了布柳赫尔的意,便留在他那里了。不久,布柳赫尔被像煞有介事地召到莫斯科去(用这个办法在逮捕前把布柳赫尔和听他话的远东地区分开了),他把自己的司机也带到了那里。别洛夫失去了头头以后,进了克里姆林宮的汽车队,有时给米哈伊洛夫(共青团)开车,有时给洛佐夫斯基开车,还给什么人开过,最后是给赫鲁晓夫开车。在这里别洛夫看够了(给我们讲了好多)那些宴会、风习、警戒措施。作为普通的莫斯科产无阶级的代表,他在工会大厦旁听过对布哈林的审判。说起自己的那些主子,他只对赫鲁晓夫一个表示了一点好感:只有在他家里,让司机与全家同桌吃饭,而不是在厨房里单独吃;在那些年代只有在他家里还保留了工人的朴实作风。乐观愉快的赫鲁晓夫也喜 ![]() 在一九四一年,战争快开始的时候,他工作上有一段间断,他不在府政汽车队里工作了。于是兵役局马上把他这个失去后台的人征召⼊伍。他由于体质弱没有上前线,而分到了工人营——先是步行到英查,在那里挖掘战壕,修筑道路。在最近几年无忧无虑的温 ![]() ![]() 但他的思想已经在考虑别的事了。一九四三年他住在⺟亲那里,一天她正洗着⾐服,拿了桶出去到⽔龙头那里接⽔。这时,门开了,屋里走进一个长着⽩胡须的⾝材⾼大的陌生老头。他对着圣像划了十字,威严地看了别洛夫一眼说:“你好,米哈伊尔,上帝祝福你。”别洛夫回答:“我是维克多。”老头儿坚持说:“你将成为米哈伊尔——神圣俄罗斯的皇帝!”这时⺟亲送来了,一见就吓软了,把桶里的⽔溅了一地:这就是那个二十七年前来过的老头儿,须发⽩了,但正是他。老头儿说:“让上帝保佑你吧,佩拉格娅,你把儿子保全了。”说毕就同未来的皇帝撇开旁人去密谈,像总主教扶持他登基一样。他告诉这个惊震不已的年轻人说,一九五三年将要改朝换代,他将成为全俄罗斯的皇帝。(所以五十三号监狱那么使他吃惊!)为此在一九四八年应当开始积聚力量。老头子没有接着教他怎样积聚力量就走了,而维克多也没有来得及问。 现在已经没有安生⽇子过了!换个别人也许早就丢开了这种力不胜任的意图,但恰好维克多在那种地方,在最⾼层人士中间厮混过,常见到这些米哈伊洛夫们、谢尔巴科夫们、谢金们,从别的司机那里听过好多事,并且弄明⽩了,这里完全不需要什么不同寻常的才能,甚至是恰恰相反。 刚行过登基涂油礼的皇帝是安详的,有良心的,富于同情心的,像留里克朝最后一个皇帝费多尔-伊凡诺维奇那样,感到皇冠沉重地紧箍在自己头上。周围是贫困和民人的痛苦,在此以前是不由他负责的——现在却庒在他的双肩上,这种状况继续一⽇,他便应负其咎。他感到奇怪——为什么要等到一九四八年,于是在那个四三年的秋天他就写了自己的第一个告俄国民人的宣言,并念给了石油民人委员部汽车队的四名工作人员听…我们从早上起就把维克多-阿列克谢耶维奇围了起来,他态度谦和地告诉了我们一切。我们过分被不平常的故事所昅引,没有留意他那幼稚的轻信态度,因此——出于我们的过错!-一没有来得及防备“耳目”而且我们脑子里也没有想到,他在这里对我们做的朴质的陈述,还会包含着一些侦查员不完全知道的材料!…故事讲完以后,克拉马连科不知是要“上典狱长那里去拿烟叶”还是要去看病,要求出去,总之很快就把他传去了。他到上头去把石油民人委员部的这四个人给兜了出来,这本来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第二天,别洛夫提审回来,表示奇怪,侦查员是从哪里得知了这些人的。这才把我们惊醒了…)…石油民人委员都这几个人读了宣言,都表示赞同——而且谁也没有告发皇上!但他自己感到,这——过早了!过早了!于是就把宣言烧了。 过了一年。维克多在汽车场车库当机修工。一九四四年秋天他又写了一个宣言,给十个人——司机和钳工读了。大家都赞同!而且谁也没有出卖!(十个人里没有一个人,在那告密盛行的时代——真是罕见的现象!法斯坚科关于“工人阶级的情绪”的结论没有错。)诚然,皇上同时也耍了一些天真的花招:暗示他在府政里有得力的靠山;答应给自己的拥护者们出差的机会,以便去团结地方上的保皇势力。 过了几个月。皇上把机密又透露给车库里的两个姑娘。这可就走了火——姑娘们原来都是有⾼度觉悟的!维克多的心马上像被揪住了,感到灾祸临头。在报喜节“后的星期天,他在市场上走,⾝上带着宣言。一个同谋的老工人碰到他,对他说:“维克多!你最好先烧了那张纸吧!怎么样?”维克多也尖锐地感到:是呀,写早了!该烧掉!“不错,现在就去烧掉。”于是他便回家去烧。但是,市场上立刻有两个讨人喜 ![]() ![]() ![]() 然而,大卢宾卡只作了一次审讯就放了心;原来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汽车场车库里抓了十个。石油民人委员部里抓了四个。接着就把侦查任务 ![]() “陛下:您这里写着:‘我将谕令我的农业大臣开舂以前解散集体农庄’——但是怎样分配农具呢?您在这里没有明确规定…然后您写道:‘我要加強住宅建设,让每个人住到他工作地点附近,提⾼工人工资…’陛下,您哪儿来的本钱?票子全靠在机器上印吧?您又把公债废除了!…还有:‘把克里姆林宮全部平毁。’但您把自己的府政安顿在什么地方呢?譬如说,大卢宾卡的房子您还満意吗?想不想去瞧瞧?…” 年轻的侦查员们也跑去嘲笑全俄的皇帝。他们除了可笑的东西外,什么也没有察觉。 我们在监室里也不是总能克制住微笑。泽一夫向我们挤眉弄眼说:“我希望到了一九五三年您不会忘记我们吧?” 大家取笑他… ⽩眉⽑的、傻里傻气的、双手长満老茧的维克多-阿列克谢维奇收到他那倒霉的⺟亲佩拉格哑送来的土⾖,就不分你我地请我们吃:“吃吧,吃吧,同志们…” 他腼腆地微笑。他很清楚,这是多么不合时宜和可笑——当全俄的皇帝。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上帝的选择落到了他的⾝上? 不久,就把他从我们的监室里带走了严 快到五一的时候,从窗上取下了灯火伪装。战争眼见得要结束了。 那天傍晚,卢宾卡是从未有过的宁静。正好碰上是复活节的第二天,节⽇ ![]() 五月二⽇莫斯科放了三十响礼炮,这意味着——又拿下了欧洲的一个首都。还没拿下的首都只剩下两个了——布拉格和柏林,需要从这两个中间去猜测。 五月九⽇,午饭与晚饭一起送来,在卢宾卡只有五月一⽇和十一月七⽇才这样做。 只是 ![]() 晚上,又一次放了三十响的礼炮。没有拿下的首都一个也不剩了。当晚又放了一次礼炮——好像是四十响的——这已经是最终的结局了。 通过我们的窗户和卢宾卡其他监室以及莫斯科所有监狱窗户的笼口上面的空间,我们这些过去的俘虏和过去的前线军人,也望着那焰火纷飞的、被一道道探照灯光划破的莫斯科天空。 鲍里斯-加麦罗夫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反坦克手,他因为重残(肺部受了不能治愈的伤)而退伍复员,现在和一批大生学一起被捕⼊狱。这天傍晚,他蹲在一间人数众多的布蒂尔卡监室里,那间屋里有一半人是当过俘虏的人和前线军人。他用寥寥的八行诗,用最⽇常的语句,描写了这最后的一次礼炮:诗里讲他们如何已经在板铺上躺下,盖上了军大⾐,如何被吵醒;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望了望笼口:噢,放礼炮,便又躺下了。 “又盖上了军大⾐。” 就是那些沾満了战壕泥土、青火灰烬、被德国弹片撕破的军大⾐。 那个胜利不是我们的。那个舂天不是我们的。 wwW.baMxs.cOm |
上一章 古拉格群岛 下一章 ( → ) |
八毛小说网为您提供由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最新创作的免费经典名著《古拉格群岛》在线阅读,《古拉格群岛(完结)》在线免费全文阅读,更多好看类似古拉格群岛的免费经典名著,请关注八毛小说网(www.bam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