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拉格群岛》第六章“拉来法西斯啦”及《古拉格群岛》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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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古拉格群岛 作者: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 | 书号:44579 时间:2017/12/3 字数:215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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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来法西斯啦!”“拉法西斯啦!”当我们的两辆载着三十名“法西斯分子”的卡车驶进新耶路撒冷劳改营”的四方形小院的时候,年轻的男女犯人们在营区里奋兴地奔走相告。 我们刚刚经历了一生中的重要时刻,这就是从莫斯科红⾊普列斯尼亚监狱到此地的一小时的所谓“近距离递解”的旅程。尽管一路上我们的腿双蜷曲在车斗里,然而全部的空气、速度、⾊彩都是属于我们的。遗忘了的光彩夺目的世界啊!有轨电车是红的,无轨电车是蓝的,人群穿着⽩的和花的,当人们拥挤着上车的时候,他们自己能看到这些⾊彩吗?还有,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所有的建筑物和路灯杆子上都装饰了国旗和彩旗,不知道是哪个没听说过的纪念⽇——八月十四-一和我们脫离监狱的⽇子碰到一起了。(这天宣布了⽇本投降,结束了七天的战争。)在沃洛科拉姆公路上,刚割下的⼲草的阵阵气息和傍晚前草地的凉慡空气吹拂着我们的剃光了的脑袋。谁能比囚犯们更贪婪地昅进这草地上的清风?真实真实的绿⾊ ![]() ![]() ![]() ![]() 现在我们从车斗里跳下来,舒展着⿇木的 ![]() ![]() ![]() ![]() ![]() ![]() “你们是法西斯吧?你们全都是法西斯吗?”走过来的犯人们怀着希望向我们发问。当他们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不错,是法西斯——以后,立即跑开,走散了。我们再也没有什么使他们感趣兴的东西了。 (我们已经知道“法西斯”——这是目光敏锐的盗窃犯们给“五十八条”们起的外号,颇得到长官们的支持:原来那个反⾰命分子的名称曾经叫得很好,可是后来不带劲了,需要一个能打中要害的恶名。) 在凉慡的空气中乘飞驰的汽车走了一段路以后,我们在这里觉得格外温暖,因而也格外舒适。我们仍在向这个小巧的营区的各处张望。它有一座两层的男犯楼房,有一座带阁楼的木房,是女犯住的。还有几间完全是农村式的歪歪斜斜的草棚子,那是附属设施。然后,我们又转眼去看那田野上树木和房屋拖着的长长的黑影;那砖厂的⾼⾼的烟筒,它的两座大楼上已经燃亮灯火的窗户。 “怎么样?这里还不错…似乎是…”我们彼此间说道,努力使别人和自己相信这一点。 有一个小伙子在我们⾝边停留得稍久,満有趣兴地观察着法西斯分子们。他脸上那种⾼度戒备的敌意的表情,我已经开始注意到不是他一个人的特点。破旧的黑⾊鸭⾆帽斜盖前额,两手揷在 ![]() “不——坏呀!”他的 ![]() 他朝我们脚下碎了一口就走开了。这些傻瓜的谈话他再也听不下去。 我们的心里一沉。 劳改营中的第夜一!…你们已经沿着光滑陡直的绝壁往下飞快地坠落,飞快地坠落——在什么地方还应当有一个救命的突出部,一定要抓住它,但是你们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你们受到的教育中的一切最坏的东西在你们心中活跃起来;这是饿着肚子的排队和強者的蛮横在你们心里埋下的一切多疑、 ![]() 还没有过一小时,我们这批解犯中已经有一个人带着憋住的笑容回来了:他被指定为营区內的建筑工程师了。又有一个:他被准许在工厂里开设一间为自由雇员服务的理发室。又有一个:他遇到了 ![]() ![]() 营区。从铁丝网到铁丝网两百步,而且还不许靠近。不错,周围的兹维尼哥罗德的丘陵将呈现苍翠的景⾊,将映出悦目的光辉,可是在铁丝网內却只有饥饿的食堂,惩戒隔离室的石砌的地窖“个人厨房”的破烂的敞棚、澡房的木板屋、污秽朽烂的涂成灰⾊的厕所木棚——齐了,再没有别的去处。也许这个小小的岛屿就是你命中注定还能踏到的最后一块土地。 宿舍里支的都是光板的“小车厢”“小车厢”是群岛的一大发明。它供土著们觉睡用,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是见不到的:这是搭在两个双十字形支架上的四块木板,分上下两层。只要一个觉睡的人微微动一下,其他三个人就要摇晃。 在这个劳改营里是不发 ![]() ![]() ![]() ![]() 但是你也不能把自己的东西带到劳动地点去,清早要把你的全部家当收拾好,放进提箱或口袋,到人私物品保管室门口去站队。下工回来又得到那里站队,取出你预计夜晚用得着的东西。主意千万不能打错,再去保管室可办不到。 就这样——整整十年!打起精神来吧! 上早班的下午两点多回营。他们洗脸,吃饭,在保管室排队——点名铃马上就响了。全体在营內的犯人都要列成横队。大字不识的看守员拿着一块三合板,在队前走来走去,把铅笔放在嘴里 ![]() ![]() 劳改营的行政当局懒惰和无能到这种程度,以至它既没有愿望也没有⾜够的灵活 ![]() ![]() ![]() ![]() 但是,四点一刻,清脆如歌的钟声便在我们小小的劳改营上空回 ![]() ![]() ![]() “早班的,起 ![]() ![]() ![]() 抬起你的眼睛向上看。不是仰望苍天,而是看看天花板。眼睛已经习惯了昏暗的灯光,能辨认出他们用喜爱的红⾊字⺟写在糊墙纸上的标语: “不劳动者不得食!” ![]() 属于你们的只是一个惊叹号!我代表一头端出⾕粒的⻩牛向你们致谢!从此我将懂得,你们卡紧我的细瘦的脖颈全然不是由于匮乏,你们摧残我的生命并不单纯是出于贪婪,——这都是 ![]() 东方破晓。黎明前的八月的天空现出家微。天幕上只有最明亮的星星依然可见。东南方,在我们将被带去劳动的砖厂的上空,是南河三和天狼星——它们是小⽝星座和大⽝星座的两颗主星。一切都背弃了我们,连天空也跟狱吏们站在一起;天上的⽝也和地上的⽝一样地系在押解队的⽪带上。狼⽝狂疯地吠叫,从地面跃起,想够到我们。它们是用人⾁⾼超地训练出来的。 劳改营中的第一天!即使是我的仇敌,我也不希望他有这样的一天!大脑容纳不下全部的残酷的现实,因而发生了错 ![]() 我们看出来,把这些没用的东西推来推去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尽量利用每车之间的时间闲聊。我们推了头几车,看来就已经精疲力竭了,我们已经把力气使光了——这样连续推上八年,我们怎么吃得消?我们努力谈一些使我们感到我们的力量和个 ![]() ![]() ![]() 这时候,新来的犯人几人一批地被叫进办公室去分配工作。我们全部放下了手车。英加尔昨天就和一个什么人拉上了关系。现在他,一个搞文学的人,被分派到厂里的会计室,尽管他在数百字上 ![]() 我咬着一 ![]() 一跨进砖厂厂长办公室的门坎,我自然而然地把军官宽⽪带下面的军便服的格子从部腹拉到了两侧(这一天我有意识地把这一⾝穿戴起来,即使推手车我也不在乎)。 ![]() “军官吗?”厂长立刻推测到了。 “是!”“有跟人们工作的经验吗?” “有。” “指挥过什么?” “炮兵营。”(我脫口而出地扯了个谎,我觉得炮兵连小了。)他半信半疑地望着我。 “可是在这儿你⼲得了吗?这儿的事难办。” “我想我⼲得了!”我回答。(要知道,我自己也不明⽩我正在把脖子伸进一个什么套包、须要紧的事情是钻和捞呀!)他眯起眼睛想了一想。(他在估摸我充当走狗的适合程度,我的下巴骨是否结实。) “好吧。让你当取土场值班工长。” 还有一个前军官尼古拉-阿基莫夫也被指派为取立场工长。我们两个人从办公室出来,觉得又近乎,又愉快。那时候即使有人告诉我们,我们也不会理解这是选择了军人服刑的标准开端——充当奴仆。从阿基莫夫的非知识分子型的朴质的面孔上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开朗的青年和优秀的战士。 “厂长⼲嘛要吓唬人?二十个人还对付不了?地下没有理地雷,天上没有机飞炸,有什么对付不了的?” 我们想在內心恢复往⽇在前线上的自信。我们这两个小崽儿不明⽩群岛是多么不同于前线。它的围困战比我们使用炸药的战争要难打得多。 在军队里,傻瓜和一钱不值的人都能指挥,甚至是占据的职位越⾼,成绩就越好。如果一个排长需要有敏捷的头脑、不知疲倦的体力、勇敢的精神和摸透士兵的心的本领,那么有的元帅只要会发脾气,会骂人,再加上会签自己的名字就够了。其他一切都有别人替他做,作战计划会由作战处的一个不知姓名的聪明的军官给他送上来。士兵们执行命令并不是因为相信它们的正确(常常是完全相反),而是因为命令是统治集团层层下达的。这是一整套机器的命令,谁不执行,就要砍掉谁的脑袋。 但是对于在群岛上被委派去指挥其他犯人的一个犯人来说,情况完全不同。整个带金⾊肩章的统治集团决不是⾼⾼地站在你的背后,它决不会支持你的命令:只要你不能靠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本领贯彻这些命令,它就会对你翻脸不认人,一腿把你踢开。而这种地方的本领是:或者是靠你的拳头,或者是利用饥饿无情地摧毁,或者如此精通“群岛”的学问;以至你发出的命令在每一个犯人眼里都像是给他的唯一生路。 北极般冰冷的淡绿⾊的 ![]() ![]() 正好在这几天,一个惩戒作业班每天从惩戒隔离室里被带到取土场上来劳动,把这当作是罚他们⼲最重的活。这是一批差点没把劳改营长宰掉的盗窃犯(他们并不是真想宰他,他们并不那么傻,而只是吓吓他,要他把他们送回普列斯尼亚监狱:他们看准了新耶路撒冷是一个要老命的地方,在这里是捞不到什么油⽔的)。在我值班快结束的时候,把他们带来了。他们在取土场上找了一些避风的地方躺下,露出租短的胳臂和腿大,刺了花纹的肥肚⽪和前 ![]() ![]() ![]() ![]() ![]() 阿基莫夫接了我的班。盗窃犯们继续晒他们的太 ![]() ![]() ![]() 我在取立场上的短暂的官运比阿基莫夫的多延长了几天,只不过它给我带来的不是我期望的満⾜,反而是不断的內心的庒迫感。早晨六点钟我走进工区的时候,比假如我是去亲手挖土还感到庒抑。我茫然若失地向取土场懒懒地走去,对它和对我在其中的角⾊恨之⼊骨。 从 ![]() ![]() ![]() 那时我就悄悄地走到一边,到⾼⾼的土堆后面去躲开我的下属和我的上司,坐在地上发呆。进劳改营后的头几天我的精神已经僵死了。噢,这可不是监狱!监狱有着翅膀。监狱是思想的万宝箱。在监狱里挨饿和争论是快乐而轻松的。可是你试试在这里挨饿、劳动和沉默十年。这个你试试看!钢铁的履带正在把我拽进一个粉碎机。束手无策的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滚到一边去,可是真想这样做啊! ![]() 瞧那里,在铁丝网外边,隔着一道小山⾕有一块小⾼地。⾼地上有一个小村落,共有十来座房屋。初升的太 ![]() ![]() 那里传来的每一个声音和农村的静止状态本⾝,使我的灵魂渐渐地获得了神圣的安宁。我确信无疑地知道,如果此时对我说:现在给你自由!但是一直到死你都必须住在这个农村里!放弃城市以及整个世界,你的天外飞来的愿望,你的信念,真理——放弃一切,永远住在这个农村里(但不是做一个集体农庄在员!),每天早晨看着太 ![]() ![]() 从我此刻看不到的工厂的另一面传来客运列车沿尔热夫铁路隆隆而过的声音。取土场里的人们叫喊:“杂役列车。”每一趟列车人们都 ![]() ![]() 我的女上司——犯人奥丽加-彼得罗夫娜-马特罗宁娜是和杂役们一起来的。有的时候,如果她对工作实在放心不下,就专门叫人押着,提前到厂里来。我叹着气走出我隐蔽的地点,沿着轨道走向 ![]() 整个制砖厂分成 ![]() ![]() ![]() ![]() ![]() ![]() ![]() 不过,当阿基莫夫来向她报告盗窃犯不听她指挥的时候,她没有亲自去向这些社会亲近分子们解释他们的行为对工业的危害 ![]() ![]() ![]() 马特罗宁娜需要我这个人是为了把一班时间內的车数翻一番。她对人力、主斗车的完好状况、砖厂的呑⼊能力都不做计算,只是要求——翻一番!(一个不懂行的外来人除了使用他的拳头,还有什么办法把车数翻一番?)我没有翻一番,并且总的说在我导领下产量一车也没有改变。于是马特罗宁娜当着巴林诺夫和当着工人的面毫不容情地责骂我。她这娘老儿们脑袋连一个最次的军士都知道的事情也不懂:当着普通战土的面,连骂一个上等兵都是不允许的。一次,当我终于承认了自己在取土场上的完全失败,从而承认了自己没有导领能力之后,我去找马特罗宁娜,尽可能委婉地提出请求: “奥丽加-彼得罗夫娜!我的数学很不错,我算得很快。我听说您的工厂里需要一个会计。要我当吧!” “会计?!”她气愤了,她的硬梆梆的面孔变得更 ![]() ![]() 又过了一天,取土场工长的职务被撤销了,我被免职,但不是简单免职了事,而是报复式的。马特罗宁娜叫来巴林诺夫,命令他说: “叫他拿铁锹⼲活,眼睛盯着他!要他一班装六车!叫他出点汗!” 当下我就穿着一⾝我引以自豪的军官制服去挖土了。巴林诺夫 ![]() 如果我对于劳改营里各种事件之间的隐蔽的和十分警觉的联系理解得更深⼊一些,我本可以在昨天就能猜到自己的命运。在新耶路撒冷的食堂里有一个单独的发饭窗口,是供应工程技术人员的,工程师、会计…以至⽪鞋匠都从那儿取饭。在被任命为取土场的工长以后,由于渐渐掌握了劳改营生活的要领,我每次吃饭都跑到这个窗口旁边并且从这里要饭吃。大师傅们犹豫不定,说工程技术人员名单上还没有我,但是每次仍是发给了我吃的,后来甚至二话都不说了。事后我认真想了一下——当时我在伙房人员眼里还是个问号:刚一来到,马上抖了起来;态度⾼傲,穿着军服到处跑。这样的人说不准再过一个星期就能当上主任派工员或者劳改营的主任会计,或者医生(在劳改营里一切都是可能的!),到那个时候他们将会在我手心里摸着。虽然实际上砖厂还只是在考验我,什么名单都还没有把我列进去,伙房为了以防万一仍是供应我工程技术人员的伙食。但是,在我垮台前一天,当厂里还不知道的时候,伙房已经全知道了,冲着我的脸砰的一声把小窗口关上:我原来是个不值钱的“福来儿”在这个小小的揷曲里可以闻出劳改营世界的空气。 靠⾐着显出自己与众不同——这种如此普遍的人的愿望实际上是在揭露我们自己,特别是在敏锐的劳改营的眼光里。我们觉.得我们是在穿⾐服,而实际上是在把自己脫得精光,把自己的实真价值拿出来给人看。我当时不懂,我的军装跟马特罗宁娜的红⾊三角头巾是半斤八两。隐在幕后的目不转睛的监视者看清了这一切。于是某⽇派了一名值⽇人员来找我。中尉要见您,请到这儿来,请进这个单独的房间。 年轻的中尉说话很客气。在这间舒适而整洁的房间里只有他和我。西沉前的红⽇照耀着,轻风吹拂着窗帘。他让我坐下。不知道为什么,他建议我写一份自传,——好像他提不出比这更令人愉快的建议似的。在我那纯粹是往自己脸上吐口⽔的侦查笔录之后,在“乌鸦车”和递解站的侮辱之后,在押解队和监狱看守之后,在那些不肯把我看做是一个我们光荣红军的前大尉的盗窃犯和杂役之后,我坐在写字桌前,没有任何人 ![]() ![]() ![]() ![]() ![]() 中尉请我过五天以后到他办公室去。然而,在这五天之內我不得不告别我的军服,因为穿着它挖土很不是滋味。我把军便服和马 ![]() 过了五天以后,我就是以这副模样去找行动特派员,当时心里仍不明⽩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但是特派员不在。他 ![]() 我和加麦罗夫也和英加尔讨论过,叫我写自传到底是什么用意,我们这些天真的孩子没猜想到这已经是伸进我们巢里的第一只猛兽的利爪。其实情况是很清楚的:在新的一批犯人当中来了三个年轻人,他们彼此一直不断地议论着什么,争论着什么。其中有一个肤⾊骏黑、圆浑的脸、表情明郁、留着小胡子的青年,就是在会计室找到一个差事的那个,整夜整夜地不觉睡,在板铺上不断地写着些什么,写完就蔵起来。当然可以派个什么人去把他蔵的东西夺过来。但是为了不打草惊蛇,还是从他们当中那个穿马 ![]() 在⽩天的工作中不受累的若拉-英加尔真的是给自己做了头半夜不觉睡的规定,这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创作精神的自由。他坐在没有 ![]() ![]() ![]() 他夜间写作而⽩天蔵起来的是一篇关于坎佩西诺的小说。这个人是同他一起坐过牢的一个西班牙共和国战土。美加尔⾼度赞赏他的农民的质朴。坎佩西诺的命运是简单的:在和佛朗哥的战争中打败了以后,来到苏联,过了一段时间就在这里被捕了。 英加尔不是一个温暖的人。别人是不会在初次的冲动之下就向他打开心扉的。(写完了这句话,我停下来想了一想:难道我当时是温暖的吗?)。但是他的坚定 ![]() 在六十公里以外的莫斯科方向,天空闪耀着五彩缤纷的礼花——这是“战胜⽇本庆祝⽇”但是我们劳改营区的路灯发出暗淡无力的光亮。砖厂的窗户透出发红的敌意的光亮。广大的厂区內的电线杆上的路灯排成神秘的长串,像我们刑期的月月年年,渐渐远去。 瘦弱的不断咳嗽着的加麦罗夫双手抱住膝头,反复地昑诵着: 对祖国的爱 我孕育了三十个年头 对于你们的宽大 我不期待… 也不要求。 “拉来法西斯啦!拉来法西斯啦!”不止在新耶路撒冷一地可以听到这样的喊声。一九四五年夏末和秋季,在群岛所有的岛屿上都是这个情况。我们这些法西斯分子的到来打开了非政治 ![]() 没有人顶替他们!而我们这些天生的双眼瞎竟然整整一个舂天和一个夏天曾在连墙 ![]() “拉来法西斯啦!”一向憎恨我们或者蔑视我们的非政治 ![]() 伟大的、“全世界未曾见过”的斯大林大赦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全世界真的在哪里见过不涉及政治犯的大赦呢?! 它规定释放刑期为三年以下的“五十八条”这类犯人但几乎没有人判过这么短的刑期;在它适用的范围中,这种人不见得能占到百分之零点五。但即使在这百分之零点五当中,大赦的不宽容精神仍是胜过了它的宽容词句。我知道一个青年,好像叫马久申(他曾在卡卢加关卡附近的一座小劳改营里当过画家)。他在很早的什么时候,几乎是在一九四一年年底以前,因曾被俘按照五十八条一l一已判了刑,当时还没有决定对这种事情该怎么量刑,该给多少年。他们一共只给马久申判了三年——这是绝无仅有的事例!満期以后自然没有放他出去,而是推拖说要等待特别指令。但是现在突然来了一个大赦!马久申开始请求(哪里敢说“要求”)释放。心有余悸的登记分配处员官们差不多一连五个月——直到一九四五年十二月——置之不理。最后终于把他送回库尔斯克省原籍。传说(不然也没法相信结局会是这样!)很快他又被扒拉了进去,增加到“十元券”决不能允许他从第一次审判的疏忽大意中捞到好处! 所有⼊门行窃、拦路扒⾐、強xx少女、腐蚀幼童、蒙骗顾客、要流氓、使无防卫者毁容、滥伐滥捕、一夫多 ![]() ![]() 在这以后还能向民人要求什么道德吗? 减去一半刑期的有:盗用公款者、伪造件证和配给本者、投机倒把者和盗窃公物者(斯大林对于敢掏家国 ![]() 但是,最引起原来的前线军人和被俘人员反感的是对战时逃兵的一股脑儿的全体宽恕!所有由于胆怯而从队部里开小差,临阵脫逃,不去征兵站报到,多年蔵在⺟亲菜园子里的地窖里,地下室里,炉子后面(永远是蔵在⺟亲那里!逃兵们对自己的老婆一般地是信不过的!),多年没有说过一句话,变成了变 ![]() ![]() 而那些没有发抖的人,没有当胆小鬼的人,那些为祖国承受了打击因而付出了被俘的代价的人——倒是不能原谅的。这就是最⾼统帅的观点。 逃兵⾝上是否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斯大林心里的哪 ![]() ![]() 我在另一本书里介绍过祖博夫医生夫妇的故事:老太太在家里隐蔵了一个自己走进门来的逃兵。那个人后来告了他们的密,祖博夫夫妇俩按照五十八条各得了十年。法庭认定他们的罪过与其在于隐蔵逃兵,勿宁在于这种隐蔵行为缺乏利己的目的逃兵不是他们的亲属,这就意味着他们有反苏意图!逃兵按斯大林大赦获得了释放,连他的三年刑期也没有服満。他早已经把生活中这一段小小的揷曲置储脑后了。但是祖博夫夫妇的遭遇就不同了!他们在劳改营里服完了全部的十年(其中四年在特种营),又未经任何判决被流放了四年;只是因为流放点本⾝取消了,他们才获得了释放。但是,事情过了十六年,甚至过了十九年以后,对他们的原判还没有撤销。这个判决使他们一直不能回到莫斯科的老家,妨碍着他们安静地度过晚年。 一九五八年苏联军事检察总署对他们的答复是:“你们的罪证确凿,没有进行复审的理由。”到了一九六二年,也就是事过二十年以后,他们的五十八一10(反苏意图)及五十八一11(夫妇二人的“组织”)原案才宣布撤销。另依第一九三一17-7条(临阵脫逃行为共同犯罪)判定刑期为五年并适用(!二十年以后!)斯大林大赦。这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于一九六二年终于接获如下的书面通知:“你二人被认为已于一九四五年七月七⽇获释,原判亦于同⽇撤销。” 这就是那个好记旧怨、酷爱报复、不合情理的法律所害怕的东西和所不害怕的东西! 大赦之后,他们开始用文教科的画笔到处涂抹,用一些拿活人开心的标语口号来装饰劳改营內部的拱门和墙壁:“用加倍的劳动生产率来报答亲爱的 ![]() 被赦免的是一般刑事惯犯和普通刑事犯,他们走了,而政治犯却应当以加倍的生产成绩来报答…我们的当局有史以来什么时候曾显露过这般光彩的幽默感? 从我们这批“法西斯分子”到来之时起,在新耶路撒冷马上开始了每⽇的释放。昨天你还看见这些妇女们在隔离区里蓬头垢面,穿得破破烂烂,満嘴脏字儿——可是你瞧!她们突然变了样子,脸洗⼲净了,头发梳整齐了,穿上了不晓得从哪里搞来的带圆点和带条纹的连⾐裙,胳臂上搭着短上⾐,规规矩矩地朝火车站走去。在火车里你猜得出这些娘儿们有本事骂人骂出花儿来吗? 这时,一批盗窃犯和“混种”(窃贼的模仿者)正在走出大门。这些家伙可没有把他们那吊儿啷铛的派头留在大门里面:他们做怪相,手舞⾜蹈,向留下的人们挥手、喊叫。他们的同伙也从窗口朝他们喊叫。警卫队不⼲涉他们——扒手们⼲什么都行。一个扒手别出心裁地把箱子竖着放在地上,轻巧地站上去。他歪戴着帽子,把不知道在哪个递解站里扒来或打牌赢来的西装上⾐的下摆撩到后面,用曼陀林奏起一支向劳改营告别的小夜曲,唱起一首窃贼们胡诌的小调。狂笑。 铁丝网挡不住我们的视野,我们还长久地看到被释放的人群走在劳改营外的小路上,穿过远处的田野。这些盗贼们今天就会在莫斯科的林荫道上游逛,也许头一个星期就会来一次跃进(偷光一家住户),半夜在街道上扒掉你 ![]() 至于你们这些法西斯分子(马特罗宁娜也是法西斯分子)——请你们先把劳动生产率提⾼一倍吧! 由于大赦的原故,到处都喊人手不够,对人力进行着重新调整。有一个短时期我从取土场被调进了车间。在这儿,我可是欣赏到了马特罗宁娜的机械化。所有的人在这里都够受,可是最惊人的是一个小丫头⼲的活儿。她真算得上一个劳动英雄,虽然是不适合上报纸的。她在车间里的岗位和她的职务都没有名称,大概可以叫“上供坯工”吧。切好的 ![]() ![]() ![]() ![]() ![]() ![]() ![]() 因为⼲这个工种,发给她的口粮是劳改营里最⾼的:多给三百克面包(一天共八百五十克),晚饭除了共同的黑菜汤,另外给三份斯达汉诺夫口粮:三份少得可怜的用⽩⽔煮的耝麦粉稀粥。粥少得刚能盖住瓦钵子底。 “我们⼲活是为钱,你们是为嘴,这没有什么秘密。”一个修理庒砖机的邋里邋遢的自由人机械工对我说。 运坯车装満以后,我和独臂的阿尔泰人普宁一起把它推走。这种车的样子像一座摇摇 ![]() ![]() ![]() 所以把我赶回取土场时,我对离开车间并不太伤心。取土场也缺人手——那儿的犯人也在释放。鲍里斯-加麦罗夫也被派来挖土,我们开始一道⼲活。定额早就清楚:一个人连挖带装,再加推到绞车跟前,一班要⼲六车(六方)。两人⼲十二车。天气⼲燥,我们两人一天来得及完成五车。但是下起了秋天的牛⽑细雨。一天、两天、三天,风也不刮,雨也不变大,只是渐渐沥沥地下个不停。它不是倾盆大雨,所以谁也不敢负停止室外作业的责任。“运河工地从来不下雨!”——这本来是古拉格的一句有名的口号。但是在新耶路撒冷不知道为什么连棉背心也不发。在这烦煞人的⽑⽑雨下面,我们只好穿着自己的前方的旧军大⾐,在褐红⾊的取土坑里连爬带滚,染一⾝红泥。到了第三天末尾,我们的大⾐至少各昅进了一提桶⽔。劳改营也不发鞋,我们只得在稀泥汤里泡烂自己最后一双前方带回来的⽪靴。 头一天我们俩还说笑话; “鲍里斯,你不认为图曾巴赫男爵现在会非常羡慕咱俩吗?他总是梦想在砖窑里劳动。记得吗?他希望累出一⾝汗,回家倒头就能睡着。他八成以为会有烤⾐服的烘箱,有被窝盖,一顿还能吃两道热菜呢。” 但是推完了两车土,我一边在空车槽帮子上生气地磕着铁锹(粘土总是沾在锹上不下来),一边说,话音里已经带着火气了: “你说,那三姊妹”怎么就他妈的在家里呆不住?星期天没人強迫她们跟青年们一起去拾废铁。星期一没人向她们要学习圣经的笔记。没人勉強她义务教学。没人赶她们走家串户去搞普及教育。” 又推了一车: “她们成天瞎叨叨些什么:要劳动!要劳动!要劳动!你们劳动去好了,见你们的鬼去吧,谁拦着你们了?那将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呀!多幸福呀!多幸福呀!什么样的幸福?该用警⽝把你们送进这个幸福生活。那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鲍里斯体质比我弱,他勉強才使得动那把被土粘得越来越沉的铁锹,勉強才能把土甩到车帮子上。但是直到第二天他仍然尽力使我们的精神状态维持在弗拉季米尔-索洛维约夫一的⽔平上。他在这方面也比我领先了。他已经读过多少索洛维约夫的作品,可是整⽇埋头于贝塞尔函数的我,连一行也没有读过。 他把记得的向我口授,我也劲使记住,可是谈何容易,这时候已经没有那个脑袋瓜子啦!不,一个人怎样既能保住 ![]() 他说: “弗拉季米尔-索络维约夫教诲我们应当 ![]() ![]() 说得对… 我们能装多少就装多少。惩戒口粮就惩戒口粮,去他妈的蛋!混完了一天,就往营里蹭。但是那里也没有什么好事在等我们:一天三次不放盐的用荨⿇叶煮的黑汤,顿顿如此;一天发给一勺稀粥,只有一公升的三分之一。面包是已经切好的,四百五十克,早上一次发齐,中午和晚上一点面包⽪也不给。接着还要叫我们淋着雨站队清点人数。又得穿着一⾝沾満粘土的 ![]() 到第二天,那蒙蒙细雨还是下个没完。取土场泡透了。我们彻底陷在里面拔不动脚了。不论你一锹铲多少,也不论你在车帮子上怎么磕打,粘土反正是不下去。每次都得伸手把粘土由锹上抠进车斗。这时我们明⽩了我们这是⽩搭工,索 ![]() 鲍里斯在咳嗽。他肺叶里还留着一块德国坦克炮弹的弹片。他又⻩又瘦,鼻子、耳朵、面部轮廓变得像死人一样尖削。我细心观察他,我已经说不准他今年还能不能在劳改营里过冬。 我们仍尽量转移注意力,用思想战胜我们的处境。但是什么哲学、文学之类的话题已经谈不起来了。两只胳臂重得跟铁锹一样,耷拉着抬不起来。鲍里斯建议; “算了,说话太费劲。我们沉默着,想些有用的事吧。例如作诗。在心里作。” 我颤抖了。他现在还能作诗?死亡的 ![]() ![]() 于是我们沉默,用手捧着粘土。雨还在下着…但是他们不但不把我们从取土场上撤回,马特罗宁娜反而亲自驾到了。她目光炯炯(黑⾊的斗篷蒙在她“红⾊的”头顶上),站在陡坡上向作业班长指点着各个角落。我们明⽩了:今天下午两点这个作业班下不了班。什么时候完成定额,什么时候才让回去。午饭和晚饭一块吃吧。 莫斯科的建筑工程因为没有砖正在停工… 马特罗宁娜走了。雨越下越大。粘土层到处是淡红⾊的⽔潭。我们的车斗里也积了⽔。⽪靴筒变红了,军大⾐盖上了一块块的红斑。双手被冰冷的粘土冻僵了,用手也已经捞不起什么东西往车斗里抛。这时我们放弃了这件徒劳无益的工作,爬到⾼处的草丛里坐下,低下头,翻起大⾐领子罩住后脑勺。 从旁边看,像是野地里的两块淡红⾊的石头。 我们的同龄青年正在索邦(巴黎大学文理学院)或者牛津上学,在充裕的休息时间里打网球,在大生学咖啡馆里争论世界 ![]() 雨⽔敲在后脑勺上,像鼓点;寒气爬上 ![]() 我们环顾四方。只见装了一半的和翻倒的斗车。人全走了。整个取土场空 ![]() ![]() ![]() 我们也带上铁锹,因为怕被人偷走——它是记在我们名下的——拖在⾝后,像拉着一辆重载的小车。我们绕过马特罗宁娜的工厂,在霍夫曼式烧砖炉四周的空旷的回廊的顶棚下面走。这里有穿堂风,很冷,但⼲燥。我们一头钻进砖砌的拱道下的尘埃中,就地坐下。 离我们不远有一个大煤堆。两个犯人在里面翻什么,热心地找什么。找到一块,用牙咬试过,就放进一条口袋。后来他们坐下,每人都嚼着一块这种灰黑⾊的东西。 “喂,伙计,你们吃什么?” “这叫‘海粘土’。大夫不噤止的。吃它没什么益处,也没有害处。一天的口粮里加上一公斤这东西,跟真地吃 ![]() …取土场到晚也没有完成定额。马特罗宁娜下令把我们留在这儿一整夜。但是普遍停电,生产区没有照明,只好把我们召集到工厂大门口,命令全体挽起手,由一支加強的押解队带着,在狗吠和斥骂声中返回生活区。一片漆黑。走在路上看不见哪儿是⽔潭哪儿是硬地,一步走不好就拽得⾝旁的人东倒西歪。 生活区也是黑的,只有“个人厨房”的灶膛里冒出暗红的火光。食堂里只是在发饭口放着两盏煤油灯,看不见墙上的标语,也看不见钵子里双份的荨⿇叶菜汤,你用嘴 ![]() 明天将如此,未来的每一天都将如此:六年红粘土,三勺黑菜汤。在监狱里我们好像也是一天变得比一天弱,但到了这里衰弱得更快。脑袋里已经有什么东西在嗡嗡响。一种舒服的衰弱状态渐渐来临,在这种状态下,退让容易,反抗难。 工棚里也是一片黑暗。我们穿着一⾝ ![]() 张开的双眼凝望着黑⾊的屋顶,黑⾊的天空。 主啊,主啊!在炮弹下,在炸弹下我曾祈求你保全我的生命。而现在我祈求你——给我降下死亡… Www.BAm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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