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拉格群岛》第五章刑满之后及《古拉格群岛》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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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古拉格群岛 作者: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 | 书号:44579 时间:2017/12/3 字数:134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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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的监狱和劳改营生活期间,我没有听到任何曾被流放的人讲过一句流放地的好话。但是,关于流放生活的幻想却早在最初关进侦查监狱和递解监狱的时候就产生了。那时,牢房的六面石壁紧紧地挤庒着你,使你透不过气,只有关于流放的幻想静悄悄地闪着颤抖的微光,它像海市蜃楼,使得![]() ![]() ![]() ![]() “啊,流放!如果能判流放就好了!” 我自已不仅没有摆脫这种通常的想法,而且,可以说,我的流放幻想还特别強烈。在新耶路撒冷的粘土采掘场时,我一听到邻村的 ![]() ![]() 一九五二年,埃克巴斯图兹关押着三千人的“俄罗斯人”劳改点“释放”了十个人。犯第五十八条的囚犯被领出劳改营大门!——这在当时是十分不可理解的现象。埃克巴斯图兹营建立三年来还没有释放过一个人呢。何况这些人中间谁的刑期也没有満。这么说,是那些在战争初期判刑十年而幸存下来的少数军人得以释放了。 我们急切地盼望着他们从狱外来信。有几个人间接或直接写信来了。我们得知:他们离开劳改营后几乎全被流放了,虽然原判决书上 ![]() 斯大林时期的最后几年,人们担心的不是流放者的命运,而是那些虚假的获释者的命运,是那些表面上住在劳改营外、没有警卫看守、已经离开內务部的灰⾊羽翼保护的人的命运。不知为什么,权政当局认为流放是一种补充惩罚手段,其实,流放不过是囚犯久已习惯的那种不负责任的生存的继续,是他赖以继续顽強地活下去的宿命论基础。流放可以使我们免除自己选择居住地点之苦,免于苦思冥想和再犯错误。流放你去的地方就是对你最适当、最好的地方。整个苏联国土上只有在这唯一的地方人们才不会责怪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只有在这里我们才有无可争议的最后权利占有三平方俄尺的土地觉睡。而像我这样从劳改营出来后任何地方都没有任何亲人等待的孤独者,似乎也只有在流放地才可能遇到自己的贴心人。 在我们家国,逮捕时是刻不容缓的,但释放时就决不会着急了。如果某个不幸的希腊主民主义者或土耳其社会 ![]() 虽然是在武装士兵押解下离开劳改营,我们还是遵守监狱里的最后的 ![]() 又一次经过巴夫洛达、鄂木斯克、新西伯利亚的递解站。虽然我们已算是刑満释放的人,但还是要对我们搜⾝,没收不许带的东西,赶进狭窄拥挤的牢房,塞进黑乌鸦囚车或“泽克”车厢,和刑事犯关在一起。警卫队部的军⽝照样向我们狂吠,冲锋 ![]() 不过,在鄂木斯克递解监狱我们遇到一位好心的看守。他在吩咐别的事情时顺便向我们五个从埃克巴斯图兹营来的人问道:“是什么神保佑了你们?”“怎么回事?要把我们往哪儿送?”我们几个人立即奋兴起来。我们明⽩:去的地方可能不错。“往南方呗!”看守见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有些奇怪。 确实如此。从新西伯利亚把我们送往南方了。火车朝着温暖地带开会!那里有大米、葡萄、苹果。怎么回事?难道贝利亚同忐没能在偌大一个苏联结我们找到块更坏的地方?难道真的会有这种流放?(我已经在暗自盘算将来写一组关于流放的诗,题为《美好的流放之歌》。) 在江布尔市火车站上把我们从“泽克’”车厢卸下来,看管仍然十分严厉。上卡车时仍是通过警卫士兵形成的一条走廊,还是叫我们直接坐在车斗里,仿佛已经服満刑期后我们还会企图逃跑似的。夜深了,一弯新月以它微弱的光辉照着卡车走过的黑暗林荫路,这是一条真正的杨树林荫路!这就算流放!我们不是到了克里米亚吧?刚刚二月底,我们那里的额尔齐斯河还被坚冰封着,可这里已是舂风拂面了。 把我们送到监狱。监狱接收时没有搜⾝,没让进浴室。可诅咒的四壁也不显得那么 ![]() 魔爪逐渐松开了… 红⾊的、舂天的早晨在院子里 ![]() ![]() ![]() ![]() ![]() ![]() “我是弗拉基米尔-亚历山大罗维奇-瓦西里耶夫。” 一瞬间,我们之间进发出一个会心的火花!是不是朋友,內心往往会立即感觉到。这个人是朋友。在监狱里。想了解人就要分秒必争。谁知道下一分钟会不会使你们分手?可我们现在不是在监狱呀!也一样!…于是,我战胜汽车马达的闹声,尽量地“采访”他,因而没有注意到卡车什么时候离开监狱的⽔泥地驶上了大街的石路,忘了不能回头看最后的监狱的戒律。(有多少个“最后的”监狱啊!?)竟也没有张望一眼我们短暂的自由旅程。卡车很快开进了內务部州分局的宽敞的后院。又向我们发出了噤令:不许离开这里到大街上去! 看模样,弗拉基米尔-亚历山大罗维奇⾜有九十岁,他的眼睛已经昏然无光,胜十分消瘦,头发完全⽩了。其实他是七十三岁。原来他就是俄国工程界早期的一位杰出⽔利工程大师和⽔文地理学家!这位瓦西里耶夫曾是“俄国工程师协会”的著名重要成员。(“俄国工程师协会”是怎么回事?我第一次听说它。这是俄国工程技术界一个阵容強大的社会团体。可是到了苏维埃时期,这一切就全都被消灭了。)瓦西里耶夫直到现在还坚定地以这段经历为荣,他得意地回忆道:“我们当时就是不肯看风使舵,就是不承认⼲手杖上能长出甜美的枣子来。” 当然,他们的协会为此被解散了。 我们被送到一个叫谢米列奇耶的地方。这个广大地区早在半个世纪之前就遍布了瓦西里耶夫的⾜迹和他的马蹄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瓦西里耶夫就完成了楚伊⾕地引⽔工程,纳里扬河⽔电站工程和通过楚伊里山的隧道工程的技术计算工作。战前他就已经自己着手实现这一宏伟计划了。他在一九一二年从国外购进六台“电力挖掘机”在这里展开了工作。(这六台机器都经过了⾰命的洗礼,并且在三十年代在奇尔奇克工程工地上被当作苏联挖掘机械的新产品而使用。)现在,这位瓦西里耶夫由于“破坏活动”坐过十五年监狱,又在上乌拉尔斯克的政治隔离营度过最近三年之后,请求给他恩典——允许他在这里,在谢米列奇耶,度过他的流放期,直至死亡,因为他一生的事业正是从这里开始的。(但是,假如不是贝利亚本人记得二十年代有过一个叫瓦西里耶夫的工程师曾经计划过合理分配外⾼加索几个共和国的⽔利资源的话,肯定连这一点恩典也不会给他的。) 所以,瓦西里耶夫今天在卡车里坐在自己行李袋上时的神情才会像斯芬克斯那样深沉而令人难以理解。今天不仅是他获得自由的第一天,也是他回到自己青舂时代、回到 ![]() 不久前,弗拉基米尔-亚历山大罗维奇的女儿在莫斯科的阿尔巴特大街上张贴着《劳动报》的报栏前停了下来。勇敢的记者不惜笔墨(这笔墨是有很⾼报酬的)绘影绘声地描写了他的楚伊⾕地之行,他指出:布尔什维克建设者们修建的引⽔工程使这个地区焕发了青舂。他描述了纳里扬河阶梯式⽔电站工程的宏伟、⽔利工程技术的长⾜发展、农庄庄员今天的幸福生活。最后,(不知谁向他提供的材料?)’他突然用这样几句话结束了全篇文章:“但是,如今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些改造大自然的工程都是实现了一位天才的俄国工程师瓦西里耶夫当年的设想。可惜这位工程师在官僚统治的俄国没有得到承认。更遗憾的是这位満怀豪情的青年工程师未能活到他的美好愿望胜利实现的今天!”这宝贵的几行字在瓦西里耶夫女儿眼里变得模糊不清、连成了一片。她从报栏里扯下报纸,把它贴在自己的 ![]() 当年那位“満怀豪情的青年工程师”并没有死,他这时正蹲在上乌拉尔斯克政治隔离营的 ![]() ![]() ![]() ![]() ![]() 苏联监狱里很少有瑞典人。记得我住的牢房里也住过“个瑞典人,叫阿尔维德… “是阿尔维德-安德逊吗?”弗拉基米尔-亚历山大罗维奇立即⾼兴地问道。(他的讲话和动作都很敏捷。) 真巧!原来替他治好 ![]() 这时候我们开始单个地被传到州警备司令部去问话(它就设在州家国保安部机关的院子里)。那里有一名上校、一名少校和许多尉官,他们管理着整个江布尔州的全部流放者。上校当然不会亲自问我们话,少校也只是像浏览报纸标题似的看看我们的面孔。给我们办手续的是些尉官,他们都会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 劳改营的经验一再提醒我:留神!这短短的几分钟可要决定你的命运!机不可失!应该要求、坚持、议抗!要聚精会神地应付,要随机应变。快点把理由想好,说明你为什么应该留在州中心或者应该到最近的、最好的地方去。(这样要求的理由是存在的,只是我当时还不知道:由于在劳改营医务所动的手术不彻底,这时我的肿瘤已经转移一年多了。) 不,我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了…我已经不是服刑初期的我。似乎有某种最⾼雅的、清静悠闲的心情降临到我⾝上,我自己也乐于处于这种状态。我⾼兴的不是有机会运用在劳改营学到的取巧经验,我现在不屑于想出一个摇尾乞怜的借口。人是不可能知道自己将来会怎样的。你处在最好的地方也可能遭到最大的灾祸,而在最坏的地方说不定会有最大的幸福找到你头上来。而且我这时正在关心地询问老工程师瓦西里耶夫的经历, ![]() 弗-亚-瓦西里耶夫的档案里大概有句什么起保护作用的批示,所以军官们允许他自己步行到市內去,亲自到州⽔利建设局询问一下可否在那里找到工作。而对我们这些人,则一概指定必须去科克切列克区。这是本州北部沙漠地带的一角,接近哈萨克斯坦中部的寸草不生的别特巴克达尔沙漠的边缘。哼,去找你的葡萄园吧!… 军官们把每个人的姓名规规矩矩地填⼊耝糙的褐⾊纸张印制的表格,填上⽇期,递到我们面前——签字吧! 我不是在什么地方遇到过类似的场面吗?对,那是向我宣布特别庭判决的时候。那时候也是如此:我的全部任务就是拿起钢笔签个名字。差别只是:那时候的纸张是莫斯科生产的很光滑的纸。钢笔和墨⽔则同样都很糟糕。 那么“今天”对我“宣布”的又是什么呢?是宣布:我,某某人,自即⽇起永远地流放到某某地区,置于家国保安部的地区部门的公开监督之下;如果擅自离开本区范围,则 ![]() ![]() 是啊,有什么说的,完全“合法”嘛!丝毫不奇怪。我们都心甘情愿地签了字。 几年之后,我得到了一本《俄罗斯联邦共和国刑法典》。我十分満意地看到它的第三十五条是:判处流放的期限为三年至十年;而作为监噤刑的附加刑时,流放期不得超过五年。(这曾是苏联法律工作者的骄傲:他们从一九二二年的刑法典开始就已经在苏联的立法中取消了无限期褫夺公权以及一般的无限期镇庒措施,只有最可怕的一项例外,即无限期地驱逐出苏联国境。而且据说这一点是“苏联立法与资产阶级立法的一项重要原则 ![]() 另外,刑法典第三十五条还规定:流放只能由法院以特别判决的形式判处。好吧,就算是由特别庭判处也行啊!可是,这里实际上连特别庭也不是,而是值班中尉大笔一挥,我们就被“判”终⾝流放了。 这时我的脑海里忽然来了诗兴,浮现出几句讽刺诗,虽然稍嫌长些: 铁匠的大锤忽地挖起, 把我脆弱的命运砸成烂泥。 要我签名,我只好挥笔: 接受家国保安部公开监督, 永久流放。我都同意! 有阿尔卑斯山、玄武岩、银河系。 有多少星辰闪烁,向人间示意。 我岂敢同它们的永久 ![]() 有幸当一名永久的流回,我已満意。 可你这保安部能不能永久呢? 弗拉基米尔-亚历山大罗维奇从城里回来了。我把这几行歪诗读给他听。我们两人都笑起来,像孩子,像囚犯,像无罪的人们一样笑起来了。弗-亚-瓦西里耶夫的笑声清脆慡朗,很像斯特拉霍维奇的笑声,而且他们的 ![]() 其实,目前瓦西里耶夫并没有什么值得⾼兴的事。原来他不是流放到这里的,当然,是“弄错了”只有伏龙艺市的机关才有权派他到原来工作过的楚伊⾕地去工作。本地的⽔利工程处只负责修建灌溉渠道。⽔利工程处处长,一个稍有点文化但却十分自傲的哈萨克人,赏赐给这位楚伊引⽔工程创始人的荣誉是:让他在办公室门外稍候,等处长向区委电话请示之后方才同意接受这位创始人为“见习⽔利技术员”就像安排一个刚从中专毕业的小姑娘一样。安排到伏龙芝市去吗?不行!那是另一个共和国。 怎样才能用一句话来描写俄国的全部历史呢?那就是:它是个把一切希望和才华统统扼杀的家国。 但是,这位⽩发老人总还是感到了几分欣慰。他想:不少科学家了解他,也许将来还会把他调到别处去。他也在表格上签了字,承认自己是永久流放到此地的,如果擅自离开,甘愿被判苦役,坐牢到九十三岁!我帮他把东西拿到大门口,即拿到我一步也不能超过的界限。他就要走出去,去找个善良的人家设法租下一席安⾝之地了。他甚至威示 ![]() 我们这些剩下来的人不知为什么仍旧天天被关在小屋里,晚间我们挤在耝糙的地板上觉睡,勉強可以伸伸腿,直直 ![]() ![]() 过了三个昼夜,总算盼来了真正的押送人员,带卡宾 ![]() ![]() 慢慢爬行的火车又把我们往回头路上拖了整整一天,然后我们在楚站下车,步行了大约十公里。随⾝带的东西和⽪包使我们都出了一⾝透汗。我们跌跌撞撞地走着,但还是拖着自己的东西。要知道,从劳改营里拿出来的每一块破布都会对我们这可怜的躯体有用!我⾝上穿着两件棉⾐(一件是清点物资时捞到的),还有我那件 ![]() 天黑下来了,我们还没有到达目的地。那就是说,今夜又得住在监狱里,住在新特洛伊茨科耶村的监狱。我们早已是自由人,可还老是住监狱,监狱。牢房、硬地板、窥视孔、放风、倒剪手、凉⽔…一切照旧,只是不发给口粮了:我们是自由人嘛! 早晨开来一辆卡车,昨天的押送人员也来了,他们当然没在营房里过夜。我们还得往草原深处走六十公里。卡车在洼地抛了锚,大家不得不跳下车(从前当因犯的时候没有权力下车),从泥泞中往外推它。我们都用力推,为的是早些走过这是致多少有些变化的路程,尽快到达那永久流放地。押送人员则在周围站成半圆形“保护”着我们。 草原迅速从车旁掠过。放眼望去,两旁是望不见边际的灰⾊野草,它又耝又硬,口牲都不能吃。很少看到哈萨克人村庄,它们孤零零的,周围只有几棵树。终于在地平线上出现了几棵杨树树梢(哈萨克语“科克切列克”就是“绿⾊的杨树”的意思)。 到了!卡车在车臣人和哈萨克人的土坯房中间穿过,扬起満街尘土,招来一群怒气冲冲的狗。拖着小小的四轮车的温顺的小驴急忙闪到一旁。一家院子里的骆驼慢慢地回过头来,隔墙向我们投来轻蔑的一瞥。也有居民,但我们的眼睛只看到妇女,这些不寻常的。被遗忘的妇女。看,那个黝黑的女人站在门口手搭凉棚注视着我们的汽车;看,那里还有三个穿红花连⾐裙的正朝这边走来。她们都不是俄罗斯人。“没关系,会找到未婚 ![]() 汽车经过区百货商店、茶馆、诊疗所、邮局、区执委、木板墙围起来的区 ![]() 內务部州分局机关的对面有一所平房,很⾼,显得有些奇怪:四 ![]() 一个卷发的、穿得⼲⼲净净的少女穿过央中大街朝那座令人羡慕的学校大门走去。她的短上⾐紧紧裹住纤细的 ![]() 这时候已有人在替我们这些新来的人办手续了。我们依次被叫进安静的办公室。是谁问话?当然是“教⽗”是行动特派员!流放地也有行动特派员,他就是这里的首脑人物! 第一次见面非常重要:因为今后我们与他们之间的捉 ![]() 我应该填写什么?当然,是一张调查表,还有自传。新档案就要从这调查表开始建立,卷宗已经准备好,就放在桌上。今后关于我的告密情和员官们对我的鉴定、评语等将会源源不断补充到这个卷宗里来。等材料积累到大致够立一个新案时,便会从上级来一道命令:立即逮捕(这所房子后面就是监狱的土坯房),再给我判上十年刑。 我把最初的一张纸呈上去。行动特派员看了一遍,把它装进活页文件夹。 “对不起,您能不能告诉我区教育局在哪儿?”我突然像是心不在焉地、,客气地问道。 他也很客气地告诉了我,并没有惊奇地扬起眉⽑。由此,我得出结论:我可以去找工作,州的保安部门不会反对的。(自然,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囚犯,我不会便到直接去问他:“我可以在教育系统找工作吗?”) “访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自己到那里去,不由人押送什 他耸了耸肩膀: “一般地说,今天,你们还得在这…最好不出这个大门。不过,要是为了工作问周,也可以去一趟。” 现在是我自己走在大街上了!是否所有的人都能理解“自己走”这个伟大字眼呢?我自己走!我的⾝旁和⾝后都没有人端着冲锋 ![]() ![]() 我走向区教育局。走过了大约二百米的路程。我那一直弯着的 ![]() 我穿着从前在前线穿的旧⽑料制服上⾐,下面是一条很旧的斜纹布 ![]() 里面坐着两个胖子,哈萨克人,座位旁边摆着两个小牌,表明两人都是区教育局的视察员。 “我想在学校找个工作。”我对他们说,觉得自己的信心越来越強,甚至感到很轻松,好像我是在问他们盛⽔的玻璃瓶放在哪里似的。 他们有些紧张。毕竟不是常有新教员到这草原上的土房里来找工作的。虽然这科克切列克区的面积比整个比利时还大,但这里具有七年级文化⽔平的人却屈指可数,他们彼此全都认识。 “您是什么学校毕业?”他们用相当纯正的俄语问我。 “大学物理数学系。” 他们甚至吓了一跳。彼此 ![]() “那么…您是从哪儿来的?” 好像还不清楚,还必须找自己对他们解释似的。哪个傻瓜会跑到这种地方来找工作呢、何况现在是三月? “我是一小时前被流放到这里的。” 两人立即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面孔,先后钻进局长办公室去。他们走了,我这时才发现旁边的打字员在注视着我。她是二位五十来岁的俄罗斯妇女。眼神一闪,像一个火花,我立即感到我们是同乡:她也是从古拉格群岛来的!哪儿的人?为什么?从哪一年起?这位娜杰⽇达-尼古拉耶夫娜-格列科娃出⾝于新切尔卡斯克的哥萨克家庭,一九三七年被捕,她这个普通打字员在內务部机关的各种手段的“帮助”下,不得不相信自己是某个臆想的恐怖组织的成员。于是,十年劳改。而后是再次判刑。然后是永久流放。 她不住地用眼睛瞟着局长办公室虚掩着的门,庒低声音简短扼要地向我介绍了学校的情况:有两个十年制学校,还有几个七年制学校;区里非常缺数学教员,这里没有一个教员受过⾼等教育;至于物理教员,这里从来没有看见过。办公室的铃声。打字员虽然很胖,却霍地站起来,迅速向门口跑去——这也是她的职务呀!她很快转⾝回来,用“官腔”⾼声叫我进去。 正面桌上铺着红⾊台布。两个胖视察员舒适地坐在旁边的长沙发上,局长坐在斯大林画像下的大安乐椅上。局长是个哈萨克女人,小巧玲珑, ![]() ![]() 让我在门口坐下了,离得远远地。像个受审的人。我们开始了无聊而冗长的谈话。每次同我用俄语谈上一两句,他们自己就得用哈萨克语谈上十分钟,这时我只好傻瓜似地呆在一旁。他们详细约问我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教过书,担心我已经把自己的专业辨识和教学法忘掉了。接着便呑呑吐吐地说:现在没有空缺,区里各学校的数学和物理教员都満员,真遗憾,连半个教员的工资经费都不好筹措,而教育我们的青年一代可是一项责任重大的工作,等等。最后,终于归到主题:问我是为什么坐牢的?我的具体罪状是什么?没有等我回答,那个猫蛇已经提前把眼睛眯 ![]() ![]() 我只好吓一吓这些教育家了。在这种情况下囚犯们是会用这一招儿的。我回答说:你们所问的问题属于家国机密,我无权在这里讲。我想知道的事很简单:这里要不要我这个教员? 他们又用哈萨克语长时间地讨论起来。谁有胆量把个家国罪犯雇到学校来?不过,他们找到了出路:他们叫我写份自传,填张表格,一式两份。这是早已习惯的!纸上什么都可以写。我不是一小时前才填过吗?我填了表格,又回到州保安机关的大院。 我怀着莫大的趣兴在大院里绕了一圈,看了看他们自己设立的监狱。我看到,他们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在围墙上挖了个小洞作为给犯人转递物品的“窗口”其实,围墙很矮,完全可以从墙上把篮子送过来。可是,如果没有“送饭口”、还算什么家国保安部?我在院子里漫步,觉得这里呼昅起来比在那发了霉的区教育局反倒更轻松些。从区教育局的角度看来,保安部显得⾼深莫测,它能使教育视察员闻声丧胆。现在,我就在这里,这个部是我最亲爱的部呀。这里有三名警备司令部的员官(其中有两名校官),他们奉命公开监视我们。我们就是他们的谋生手段。这里没有什么闷葫芦要猜,彼此之间的关系一目了然。 几个警备司令部的员官倒还和气。他们允许我们夜间不睡在上锁的屋子里,可以睡在院里的⼲草上。露宿!我们已经忘记这意味着什么了!…多少年来一直是上锁,一直是铁栅栏,看到的是四壁和顶棚。怎么能睡得着!我在院里,在监狱旁边的院里,浴沐着柔和的月光踱来踱去。已经卸下的马车、⽔井、饮口牲槽、一小垛⼲草、马棚顶下面的马影——这一切显得那么和平、古老,看不到一点保安部的残酷印记。刚到三月三⽇,可是⼊夜后却毫无凉意,几乎和⽩天一样,微风吹得人暖烘烘的。草原上的科克切列克村上空时而响彻叫驴的吼声,声音时起时伏,充満 ![]() 我会通不过那几张表格的屏障?不可能!在这充満号角般叫声的夜晚,我感到自己⾼于那些胆小如鼠的官吏。我要去教书!要重新感到自己是人!要大踏步走进教室,以热情的目光环视孩子们的面孔!我的手指一伸向黑板上的图——全教室的人立即屏住呼昅、鸦雀无声!图上加了一条线,问题就 ![]() 我不能睡。我来回走,在月光下不停地走。驴子在歌唱。骆驼在歌唱。我的整个⾝体也在歌唱:我自由了!我自由了! 最后,我躺到敞棚下的⼲草上,和其他难友并排躺着。离我们两步远的口牲槽旁,几匹马站在那里整夜地嚼着⼲草。我感到,对于我们这半自由的第一个夜晚来说,普天下再也找不到比这嚼草声更亲切的声音了。 嚼吧,没有恶意的生物!嚼吧,驯良的马、吃草吧… 第二天使允许我们去租赁人私住房。我 ![]() ![]() ![]() ![]() 我还能有什么更多的希望呢?… 但是,三月六⽇的早晨超出了我所求渴的一切愿望!我的女房东,从诺夫哥罗德被放逐来的信多娃老大娘,跑过来小心翼翼地对我耳语道: “你去听听广播!他们对我说了,可我真不敢重复。” 确实,广播又开始了。我向央中广场走去。广场上。在装着扩音喇叭的柱子周围, ![]() ![]() 这是我和我的朋友们早在大学时代就祈求盼望的时刻!是古拉格群岛上全体囚犯(除正统派分子外)所祈求盼望的时刻!亚洲的独裁者死掉了!这个恶 ![]() ![]() ![]() 真想在这扩音器前面大声叫喊,跳一回野人的送葬¥但是,遗憾啊,历史长河的⽔流是缓慢的。因此,在我的脸上,在这张已经训练得能够应付一切场面的脸上,立即出现了一副谨慎的悲哀表情。目前还需要暂时装假。还应该像从前一样装成一个竭尽愚忠的百姓。 不管怎样,这总算以最好的方式庆祝了我这流放生活的开始! 刚刚过去十天,共同执政的“七诸侯”在明争暗斗、互相戒备中就完全撤消了家国 全安部!这么看来,我原先的怀疑是正确的喽:家国 全安部是否能永久呢? 那么,这个世界上除了不公正、不平等和奴役之外,究竟还布什么能是永久的呢?… Www.BaM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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