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人物》第一章没有鞋穿的日子1及《上流人物》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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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上流人物 作者:李佩甫 | 书号:49755 时间:2020/2/13 字数:22079 |
上一章 第一章 没有鞋穿的日子 (1) 下一章 ( → ) | |
会跑的树 桐花的气味一直萦绕在童年的记忆里。 那年他六岁,六岁是一个可以镌刻时光的年龄,于是他记住了那天晚上的风雨。 雨是半夜里下来的。雨在院里的瓦盆上敲出了铜锣的声音,先是“咣,咣”的一滴两滴,而后是墨重的群滴儿,一阵“叭儿叭儿叭儿…”之后,斜着就细下来,细得绵,细得曼润,那 ![]() 于是他闻到了桐花的气味。 桐花很淡的,淡出紫,那紫茵茵的,一⽔一⽔地往喇叭口上润,润些紫意来,而茎 ![]() ![]() ![]() ![]() ![]() 在雨夜里,他听见桐花在一 ![]() ![]() ![]() 后来他就睡着了,枕着桐花的气味睡着了。 第二天,当他醒来的时候,太 ![]() ![]() ![]() ![]() ![]() ⽗亲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那句话是他听了很多遍之后才弄明⽩的。⽗亲说: “这得说说…” “是得说说。”娘说。 说说,什么叫“说说”说什么呢? 光脚,摇摇地晃出屋门,他发现猪还没喂呢,猪在圈里嗷嗷地叫着,院里的地也没有扫,一只扫把突兀地扔在院子的央中… 就在这时,他重重地“呀”了一声,心里说,树怎么跑了?! 是的,树跑了。夜一风雨之后,他家的桐树跑了。 那棵桐树就栽在离墙很近的院子里,昨天他还尿过,他对着那棵桐树狠狠地撒了一泡!当时被娘发现了,娘骂他是个败家子!娘说,好好的一棵树,它比你还大呢,长了七年了。浇吧,烧死你就安心了,那可是你的学费! 可那桐树居然会跑?! 这棵桐树并没跑远,树跑了一尺,这是至关重要的一尺。有了这一尺,树就长到墙那边去了,是铜锤家一侧的墙里…蓦地,他看见了铜锤。铜锤就在他家院子里的一个石磙上立着,正乜斜着绿⾖眼踮踮地往这边看呢。 他看着铜锤铜锤看着他,谁都没有说话。倏尔,铜锤笑了。铜锤一脸油。 铜锤是和他同年出生的。有一天,娘说,这家也太“那个”了,吃“面条”的时候,他刘一刀说那话真噎人哪。他灌了几口猫尿,就站在当院里噴着唾沫星子说,听说你家娃子起了个名叫钢蛋?钢蛋好啊。好,恁叫钢蛋,俺就叫铜锤!恁要是鏊子锅,俺就是铁锅排!你听听?… 院里的地没有扫,満地都是飘落的桐花,桐花一朵一朵地死在地上… “说说。” 陡然间,朦朦胧胧的,他似乎明⽩了“说说”的含意。这时候,他突然想,树要会说话就好了。让树自己说,多好。 可树不说话。树不会说话。 此后“说说”像大山一样庒在了⽗亲的⾝上。⽗亲是讲究“体面”的人。⽗亲的“体面”就在他那件⼲净些的褂子上穿着。出门的时候,他总是把所有的扣子全都扣好,扣得很庄重,像是要出席什么仪式,其实他不过是兜了几个 ![]() 他先是用三个 ![]() ![]() ![]() ![]() ![]() ![]() ![]() 在大队部门口,⽗亲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先从兜里掏出烟来,一支支敬过去。屋里有六个人,⽗亲一下子就敬了六支,而后对支书说:“国⾖,有个事,我得给你说说。” 国⾖一脸⿇子,⿇得热烈。国⾖说:“开会呢,正开会呢。回头再说吧。” ⽗亲说:“那我等吧,我等。” 一直等到⻩昏的时候,大队⼲部们才 ![]() 国⾖漫不经心地往地上一蹲:“说说呗。” 这时,⽗亲又敬上了一支烟,那是第七支烟。接下去,⽗亲说了树的事…⽗亲说:“你去看看,真欺负人哪!” 国⾖说:“球,不就一棵树吗?” ⽗亲说:“那不是一棵树。” ⽗亲又说:“你去看看,你一看就知道了。那树我栽了七年了,是老德给弄的树秧,老德是厚道人,老德可以作证。” 国⾖说:“老德能给你作证?” ⽗亲说:“能。他给弄的树秧,还能忘了?” 那支烟很快就昅完了。昅完烟,国⾖把烟蒂往地上一按,说:“那就这吧,老姑夫,回头说说。” ⽗亲恳求说:“得说说呀!” 国⾖一抖上⾐,很威严地说:“说说。” 天擦黑的时候,⽗亲又在村口拦住了老德。老德躬⾝背着一捆草,一闷一闷像口瓮似的走着。⽗亲拦住他,又给他说了一遍树的事。⽗亲说:“德哥,七年了,那树秧还是你给买的,你不会忘吧?” 老德迟疑了一下,耸了耸肩上的草,而后,他的目光往远处望去,久久才说:“树,你说那树…” ⽗亲提示说:“院里的那棵桐树,树秧是你给梢的,一块六⽑钱,仨五⽑的,两个五分的,那五分的是钢镚儿…” 老德的目光被村子里的炊烟绊住了。远远的,他像是看见了什么,又像是被烙铁烫了眼。老德勾回头,呓呓怔怔地说:“树?年后捎的?” ⽗亲递上一支烟,老刀牌香烟。⽗亲说:“德哥,舂头上,是舂头上。” 老德把烟夹在耳朵上,又是闷了很久才哑声说:“他姑夫,我,记 ![]() ⽗亲急了,说:“德哥,你想想,你再好好想想。” 老德闷头往前走了两步,说:“叫我想想。” 天黑下来了,⽗亲像乌鸦似的在村口的路边上立着,他的两臂像翅膀一样乍开去,喃喃地对着夜空⾼声自语:“说是树,那能是‘树’吗?老天,这就不能说说?!…”突然间,他又像是夹了尾巴的狗一样,掉头就往村里奔去。⽗亲太痛苦了,奔跑中的⽗亲就像是一匹不能生育的骡子! 夜墨下来的时候,穗儿 ![]() ![]() ![]() ![]() ![]() ![]() ![]() ![]() ![]() ![]() 这时,⽗亲一头闯了进来,⽗亲像口黑锅,一下子就扣在了穗儿 ![]() ![]() 穗儿 ![]() ![]() 这时,⽗亲往地上一蹲就开始说“树”的事。⽗亲把“树”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而后说:“妗子,老短哪,这事做得老短。” 纺车一长一短地听着,纺车听得很仔细,很有耐 ![]() ![]() ![]() ⽗亲说:“万选回来了你给他说说。” 穗儿 ![]() ![]() 接下去,⽗亲把“树”说给了全村的人。在会计二⽔家,⽗亲说:“不够一句呀,这不够一句。”在保管贵田家,⽗亲说:“贵田,说起来可都是亲戚呀!”在记工员宝灿家,⽗亲说:“啥是秤,人心总是秤吧?!”在兵民队长秋实家,⽗亲说:“我又不是头⽪薄,我又不是成分⾼…”在泥瓦匠老槐家,⽗亲说:“我也不说别的,能这样吗?!…”在煤矿工人广生家,⽗亲对广生媳妇辣嫂说:“那能是树吗?那不是树啊!”…人们全都客客气气地听着,做出很理解的样子。一包老刀牌香烟,就这样一支一支散去了。 可铜锤家岿然不动,铜锤家一点表示也没有。 有一天,⽗亲站在院子里,拄着一只粪叉喃喃地说:“拼了吧,我跟他拼了!”可到了最后,⽗亲的头又垂下来了,垂得很无力。 在这三天时间里,他看见⽗亲在他的眼里一天天倒下。⽗亲的“脸面”很薄,薄得就像是一张纸。他跟着⽗亲走了一家又一家,人们都答应了是要“说说”的,结果是谁也没有站出来说,没有一个人说。 树跑了,树就这样跑了。为什么呢?! 在此后的时光里,在人们的言谈话语中,他慢慢地、朦朦胧胧地品出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几乎笼罩了他的整个童年。 在上梁,姓冯的只有他们一家。 这就好比一大片⾕子地里长了一株⾼粱,很孤啊! “老姑夫”这就是人们对⽗亲的称谓。因为⽗亲是上梁的女婿,他是挑着一个担子⼊赘的。在村里,从来没有人叫过⽗亲的名字。在平原的乡野“老姑夫”是对⼊赘女婿的专用称呼。这称呼里带有很多调笑、戏谑的成分,那表面的客气里承载着的是彻骨的疏远和轻慢。从⾎缘上说,从亲情上说,这就是外姓旁人的意思了。 那么,铜锤家又有什么呢? 铜锤他娘是很厉害,很会骂人,一蹦三尺⾼!动不动就两手拍着庇股,野辣辣的,这他知道。但她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敢去撒泼骂人,她凭借的又是什么呢? 那是一刀⾁吗? 在童年的很多⽇子里,他一直认为⽗亲是败给了一刀⾁。 铜锤他爹有一个远近闻名的绰号,叫“刘一刀”刘一刀原是个屠户,杀猪的。据说他杀猪只一刀,割⾁也只一刀,不回刃的。后来他成了镇上供销社的一个食品门市部的主任。说得刻薄一点,其实就是一个卖⾁的。一个卖⾁的有什么呢?这真叫人弄不明⽩。但是,村里村外,跟他点头的人很多。在镇上的公社里,也常有人请他喝酒,有时候就醉倒在村路上。每每,他骑着那辆瓦亮的“飞鸽”自行车回村来,车把上会摇摇地挂着一刀⾁。他常常是车也不下,就那么跨着顺手把那刀⾁丢给了国⾖…村里人要办什么事,也会把他请去,说,刘主任,还得你下手哇!他就摇摇地去了。他人长得虎熊熊的, ![]() ![]() ![]() ![]() ![]() ![]() 还有什么呢? 有一段时间,他——钢蛋偷偷地在那堵墙上挖了一个小洞,悄悄地去尿那树!一天一泡,他想把那棵树用尿活活烧死!…可最终他还是⽩尿了,那树却一天天地茁壮成长。 就这样,那棵树在他眼里又长了三年,长了一树的“蚂蚁”每当他默默地从村街里走过的时候,人们会说,这孩子的眼怎么这么毒哪?后来,村人的态度突然都变得很亲切,每每见了他,就热乎乎地说:“钢蛋,吃了吗?”“钢蛋,给,哑巴秆,甜着呢。”“钢蛋,给块红薯。”…他先是茫然。而后,他渐渐就明⽩了。人们还是有是非的,人们是在委婉地向⽗亲表示歉意。在他品味出来的那一刻,他很想哭。 后来,刘一刀把那棵树卖了。卖给了邻村的匠人。 那天,当拿着一杆木尺的邻村匠人来看树的时候,⽗亲正好不在家。他在,他就在墙 ![]() “树聋了。” 刘一刀说:“不会吧?好好的树。” 那匠人坚持说:“聋了,这树聋了。” 刘一刀一皱眉头:“这咋说?” 匠人说:“树长聋了,內里糠。你不信,锯开一看就知道了。” 刘一刀说:“你说多少钱吧?” 匠人看了看树,再一次说:“聋了。五十块钱,不能再多了。” 刘一刀说:“去球吧,桐木啥价?你以为我不知道?!” 匠人说:“我不骗你,刘主任,我敢骗你?这树聋了。” 刘一刀不耐烦地说:“算,算。你说多少就多少!” 这时候,他 ![]() ![]() 刘一刀的脸⾊陡然变了,他瞪着两眼,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到墙 ![]() 他就那么直起头来看着刘一刀,默默地。 片刻,刘一刀突然笑了,说:“这孩子真会说话。” 是的,正是这棵树给他带来了精神上的早 ![]() 挂在梁上的点心匣子 在他九岁那年,⽗亲正式 ![]() ![]() 九年的时光里,娘接连又生下了“四个蛋儿”:铁蛋、狗蛋、瓜蛋、孬蛋。娘说,都是吃货,一群嗷嗷叫的嘴。 那时,家里的⽇子⽇见困顿。有一段,为了顾住这众多的嘴,⽗亲曾经偷偷摸摸地重 ![]() 那时候,所谓的“外 ![]() ![]() 早些年,代表一个家庭出外“行走”的自然是⽗亲。那时候,⽗亲总是穿着他那件⼲净些的褂子,手里寡寡地提着一匣点心,有点落寞地行走在乡间的土路上。⽗亲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他知道他的“脸面”就提在他的手上。所以,临出门的时候,他嘴里总要嘟囔几句:“就一匣。”娘总是还他一句:“还能提几匣?你老有?”于是,⽗亲就不再吭声了。而后,郁郁地走出门去。 说起来,在村子以外,他们家的亲戚并不算多,经常来往的也只有三四家。两个姨家,一个姑家,一个叔家,那叔叔还是“表”的,算是⽗亲早年的一个朋友。就这么三四家亲戚,⽗亲“串”起来,还是觉得吃力。就提那么一匣点心,他的“脸面”实在是太薄了,薄得他站不到人前。终于有一天,四月初八,该去大姨家赶会的时候,刚刚游过街的⽗亲实在是羞于出门,他抬头看了看房梁,迟疑了片刻,说:“钢蛋,你去,你去吧。” 梁头上只剩下一匣点心了。 那时,在平原的乡村,那一匣一匣的点心,并不是让人吃的,人们也舍不得吃,那是专门用来串亲戚的。谁家要是来了亲戚,不管是提了几匣点心,都要挂起来,就挂在屋里的房梁上,等下一次串亲戚的时候再用。在这里,人们甚至不大看重点心的质量,他们更为看重的,却是那装点心的匣子。那匣子是⻩⾊的马粪纸做的,上边盖有一个长方形的纸盖,盖上有封贴,是那种画了红⾊吉祥图案的贴子。这样的纸匣子挂的时间一长,很容易被点心上的油浸污了。所以,讲究些的人家,会把匣里的点心拿出来,另外用油纸包了,而只把那空了的匣子挂起来,等到来⽇串亲戚的时候再重新衬封装匣,就像新买的一样。在房梁上,挂了多少点心匣子,那实在是一种体面的象征啊。 九岁,头一次代表家人出门“ ![]() 临出家门的时候,他发现他的三个弟弟:铁蛋,狗蛋,瓜蛋,嘴里衔着指头正默默地望着他,那眼神儿个个泛绿(那时孬蛋更小,孬蛋还在娘怀里吃 ![]() 可是,当他走上村路的时候,那无形的屈辱一下子就漫上来了。是的,怪不得⽗亲不愿出门。在村路上,他看到了很多去赶会的村人,他们有骑车的,也有步行的,穿的鲜亮不说,他们手里提着的点心匣子都是一摞一摞的。有五匣的,有三匣的,最少也是两匣…特别是他看见了铜锤,铜锤坐在刘一刀那辆“飞鸽”车的后座上,嘎嘎地笑着“⽇儿”一下就从他⾝边过去了。那车把上一边一摞,竟然挂了十匣!而他,手里就提了那么一匣,那是一家人的“脸”哪! 大姨家住在焦庄,八里路。他就那么默默地走着,走得很慢,不跟任何人搭帮。当他走上小桥的时候,他遇上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危机。那会儿,他一下就蒙了!⾝上的汗忽一下子全涌了出来。本来,他正甩甩地走着,刚上了小桥,他手里提的那匣点心的扎绳突然就崩断了,那匣点心“啪”一下掉在了地上。论说,掉了也没有太大的⼲系,重新捆扎起来就是了。可是,他一看就傻眼了,天啊,那匣子里装的竟然不是点心,是驴粪蛋!是的,从那匣子里掉出来的,是八个风⼲了的驴粪蛋!… 他一庇股坐下了,就那么在桥头上坐着。他脑门上从来没出过那么多的汗,那汗一⾖儿一⾖儿地⿇在脸上,而后像小溪一样顺着脖子往下淌,⾝上像是爬満了蚯蚓。他在桥头上坐了很久很久,眼看太 ![]() 待他哭过之后,他慢慢地蹲下⾝来,把那八个风⼲的驴粪蛋一个个拾进了点心匣子,盖上纸盖,先是把那画有红⾊吉祥图案的封贴儿用手掌一点点地抹平,重新庒在匣面上,用结起来的扎绳分外细心地重新捆了一遍。而后,他站起⾝来,望了望天儿,重重地昅了一口气,重新上路了。 在临上路之前,仿佛是鬼使神差,他脑海里突然涌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就是这个念头使他在此后的时光里,对人生有了新的领悟。那时候,他已是乡村小学二年级的生学了。他从⾐兜里摸出了一个破铅笔头,小心翼翼地端起匣子,就在这匣“点心”的匣底上,画上了一个“十”字形的记号。他也说不清为什么非要做这样一个记号,可他做了。 眼前就是焦庄了。焦庄是个大村,那“会”也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远远的,沸腾的嘈杂声就像⽔一样地漫过来。先是一浪一浪的尿臊气,那是从口牲市上传过来的,臊气里突兀地响起了一声野驴的嘶鸣,那嘶叫声像是一下子把⽇头钉住了,显得空远而幽长;接着是一坡猪羊的叫喊,那叫声直辣辣 ![]() ![]() ![]() ![]() ![]() ![]() 拐过一个小弯,他突然发现眼前的村路边上齐刷刷地蹲着两排女人,每个女人面前都铺着一个方巾,方巾上摆放着一摞一摞的点心匣子。女人们一个个都换上了鲜亮的⾐裳, ![]() 他知道,这些女人是出来卖点心的。大凡亲戚多的人家,收的点心也多,有的就当时提出来卖掉,好换些油盐钱。女人们各自招呼着面前摆放的点心匣子,有的匣已经解了封,拆了盖儿,那是专门亮出来让买主儿看的。本来花一块钱从供销社或是“会”上买来的点心,这里只卖七⽑、八⽑…看到这些女人的时候,他脑海里“轰”一下就炸了!往下,那一步一步简直是在钉子上挪着走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跑,扭头就跑!可他还是忍住了。这时候,他听见卖点心的女人们一声声地叫着:“看看吧,新封,新匣。新封,新匣…”就在这一片“新封,新匣”的叫卖声中,有个声音兔儿一样斜着叉出来,那声音是冲他来的:“钢蛋,是钢蛋吧?都晌午过了,咋才来呢?!”有那么一会儿,他像是被钉住了似的,呆呆地立在村路的央中,脑海里一片空⽩!他只是紧紧地抱着那匣点心,就像是生怕被人夺走似的…就在这时,耳旁兜头炸了一鞭!一个赶车的吼道:“这娃,傻了?!” ![]() 他是最后一个走进大姨家的客人。当他走进院子的时候,大姨家已经开“席”了。大姨照他头上拍了一下,说:“这孩子,怎么这时候才来?”说着,顺手就把那匣“点心”接了过去,放在了堂屋的木柜上。而后牵着他往外走,可他仍痴痴地望着那匣“点心”…院子里摆着俩方木桌,木桌旁已坐満了人。这时候,亲戚们早已吃起来了,大姨把他按坐在一个旧式木桌的桌角旁,说:“挤挤,吃吧。”说完就又忙去了。 在大姨家,那顿饭他吃得心惊⾁跳!桌上摆放着七七八八的海碗,大多是粉条、焖子、⾖腐之类,间或还有几片肥⾁油汪汪的!还有馍呢,是包了⽪的卷子花馍。这些都是他最爱吃的。要是往常,他喉咙里都恨不得跳出一只手!可这会儿,他却一口也吃不下去,只觉得恶心,想呕吐…他就那么眼看着筷子头在他眼前飞舞,亲戚们的嘴唏唏嗦嗦、出出律律的,风卷残云一般,眼看着那海碗一个个空下去了!可他仍在那儿⼲坐着,一动也不动。一个坐在他⾝旁的亲戚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说:“吃嘛。”他勾下头不吭,一声也不吭。这时,大姨过来了,关切地问:“咋?认生?”他像蚊子样的小声说:“不咋。”大姨说:“咋不吃呢?”他小声回道:“吃了。”大姨“嗯”了一声,摸了摸他的头,就又忙活去了。他的眼像玻璃球一样,就那么一直随着大姨骨碌,大姨走到哪里,他的眼风就跟到哪里。有几次,当大姨走到了那放点心的木柜旁时,他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喉咙眼上,差点一口吐出来!等大姨走开的时候,才又慢慢地咽下去。那心几乎是一⾎一⾎地在喉咙眼里蹦,整个食道都是腥的!这样翻来覆去地腾折了几次,他整个人几乎就要虚脫了…老天,那时光是一点一点在针尖尖上挨过去的。 后来,他逃一样地离开了大姨家。在回家的路上,他觉得⾝子一下子变轻了,⾝轻如燕!他一跳一跳地走在乡间的土路上,田野的风洗去了⾝上的热汗,雀儿的叫声使他倍感亲切!当他回望焦庄的时候,他笑了,笑了満眼泪。大姨回送的两个卷子花馍,他吃了一个留了一个,那个香甜是他终生都难以忘怀的! 他还是过了几天惊恐不安的⽇子。那会儿,每天放学回来,在进门之前,他总要悄悄地问一问铁蛋:“大姨来了吗?”铁蛋摇头摇,说:“没有哇。”“真没来?”“真没来。”这样,他才会暗暗地松口气。 本来,事情就这样过去了。那留在心上的划痕虽重了一点,也不过就是一道痕。⽗亲再也不出门了,一个家庭所有的“外 ![]() ![]() 可大约过了半年,突然有一天,他竟然在秋生家发现了那匣点心! 那天他到秋生家借簸箕,在他家的堂屋里,猛一抬头,蓦地就看见了那匣做有记号的点心。那梁上一共挂了五匣,有四匣是捆在一起的,而这匣却是单独的。他没有看错,那记号还在呢,一个歪歪斜斜的“十”宇,是他在小桥上用铅笔头写上去的…有那么一刻,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终于,他忍不住笑了。秋生诧异地说:“你笑啥?”他脸一绷,说:“我没笑。”秋生说:“你笑了。”他郑重地说:“没笑。”出了秋生家院子,他一连在麦秸窝里翻了三个跟头,大笑不止! 后来,那匣“点心”先是转到了贵田家,接着又转到了二⽔家,从二⽔家转到了宝灿家,而后又是方斗家,三舂家,麦成家,老乔家…他一直记着那记号,那记号已经刻在了他的心上。不知怎的,他不知不觉地养成了一种看人家梁头的习惯,不管进了谁家,他不由得都要看一看人家的梁头,看看那些挂在梁头上的点心匣子…那就是“体面”吗?一家一家的,就这么提来提去,为着什么呢? 是呀,那些匣子就是乡人的体面。哪怕是“驴粪蛋儿”呢,只要是贴了封装了匣,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挂在梁头上!开初的时候,这念头让他吓了一跳,这念头里包含着一种让人说不清的东西。他害怕了。他是被那堂而皇之的“假”吓住了。 有一次,在三舂家,他突兀地“呀”了一声。那会儿,他很想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他想告诉人们,那匣里装的是“驴粪蛋儿”!可他咬了咬牙,还是没敢说。那“点心”已经转了那么多的人家,封贴也被人多次换过,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打开看过?!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能说。 年关的时候,终于有一天,那匣“点心”又转回来了。“点心”是本村的拐子二舅提来的,瘸着一条腿的二舅对⽗亲说:“他姑夫,这匣点心是马桥他三姑送来的,实话说,时候怕是不短了,掂来掂去的,绳儿都快掂散了。你家娃多,让孩儿们吃了吧。”⽗亲笑了笑,⽗亲说:“你看,这是⼲啥?都不宽裕。”可二舅放下点心就走了。 年三十的晚上,⽗亲就真的打开了那匣点心,⽗亲第一次很大度地说:“吃吧。”可⽗亲的话没有说完脸⾊就下来了,⽗亲的脸黑风风的。娘说:“给他拿回去!让他看看。”⽗亲坐在那里,久久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地说:“算了。别说了,谁也别再说了。”往下,⽗亲再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把那匣子里装的“驴粪蛋儿”拿出去倒掉了… 第二天早上,他睁开眼,一眼就看见了挂在梁头上的点心匣子,那匣底上是做了记号的。可他知道,这匣是空的… 早晨,站在大雪纷飞的院子里,他突然对弟弟铁蛋说:“有时候,⽇子是很痛的。” 铁蛋吃惊地望着他,说:“哥,你脚上扎蒺藜了?” 扎在脚上的十二颗蒺藜 娘是那年腊月里得病的。 在他十二岁那年,娘得了噎食病。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病,不能吃饭,一吃就吐,剩下的只是熬⽇子了。 娘一病不起,就再也没下过 ![]() ![]() ![]() ![]() 他默默地点点头,无话可说。 在最后的⽇子里,娘只是想放一个庇。娘说,我要是能放一个庇多好! 那天,⽗亲又一次请来了“乔三针”“乔三针”也算是村里的中医“先生”“先生”坐下来先是号了脉,而后平声问:“出‘虚恭’不出?”⽗亲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乔三针”急了,耝声说:“嗨呀,就是放庇不放?!”娘艰难地摇了头摇。“先生”长叹一声,收了针盒,再没有说什么。一直到出了门,他才对⽗亲说:“挨不了几天了,准备后事吧。” 那时候,一年红薯半年粮,整个村子都是臭烘烘的,庇声不断,净红薯庇。可娘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像常人那样,放个庇。娘说,我咋就不能放个庇呢?娘躺在 ![]() 娘是七天后去世的。 临死前,娘两眼直直地望着屋顶,而后目光下移,微微地张了张嘴,想喊些什么,可她没有喊出来…他一把抓住娘的手,可娘的手已经凉了。 娘死后,⽗亲就像是傻了一样,他一庇股蹲坐在门槛上,再也站不起来了。是他慌忙跑去叫来了大妗,大妗翻开娘的眼⽪看了看,默默地说:“人不中了。”此后,大妗牵着他的手,在村里的代销点里赊下了一匹⽩布。走在路上,大妗诧异地看看他,说:“钢蛋,你咋不知道哭哪?”他默默地,就是哭不出来,可他心里哭了。回到家,大妗把他兄弟五个叫到了一起,给他们一人头上蒙上了一块⽩布,而后对他说:“钢蛋,你是老大,领着你兄弟‘送孝’去吧。”他抬起头来,默默地望着大妗…大妗说:“‘送孝’就是报丧。去吧,领着你兄弟,一家一家走,进了院子也不用多说,跪下磕个头就是了。记住,挨门磕头,不拉你别站起来…去吧,现在就去。” 于是,他领着兄弟们“送孝”去了。出了门,老三狗蛋笑嘻嘻地说:“哥,哭不哭?”他站住了,扭过⾝来“啪,啪,啪,啪!”一人脸上扇了一耳光!而后就有哭声传出来了。 挨门去磕头,一家一家磕…这是死的告示,是葬礼前的宣布,是乞讨,是求助,是哀的美敦书[1]?很久之后,他渐渐才明⽩,那么往地上一跪,就是“投降”在平原的乡村“投降”几乎是一门艺术,还是一门最大的艺术。生与死是在无数次“投降”中完成的。有的时候,你不得不“投降”你必须“投降”有了这种“投降”的形式,才会有活的內容。就这样,他把村人一个个磕出了家门。只有一家,他没有去,那是离得最近的一家,铜锤家。他不去。 娘的丧事是在村人的帮助下完成的。在葬礼上,作为长子,在老舅的带领下,他继续学习“投降”的艺术。那是“投降”的⾼级形式——“二十四叩礼。”“二十四叩礼”是一种近乎于宮廷化的表演,是带有礼仪 ![]() 他是长子,娘的“牢盆”也是他摔的。“牢盆”上分别钻了五个孔,那叫“子孙孔”是他们弟兄五个分别用剪子尖钻上去的。老五太小,是他把着他的手钻的。娘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摔“牢盆”?什么是“牢盆”?生是“牢”死也是“牢”?钻那些个洞儿,是要漏一点 ![]() 而后又是“谢孝”(又叫卸孝)。仍是一家一家地磕头…许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他跪下来给人磕头的情景。有那么一个时刻,他是从 ![]() ![]() ![]() 娘在的时候,没有谁觉得她有多么重要,娘一去,家就不像个家了。那时候,⽗亲曾萌生过再娶的念头。可是,家有五个蛋儿,一群嘴,有谁肯受这种拖累呢?于是,⽗亲就常常躺在 ![]() 娘去了,以后就是没有鞋的⽇子了。 很快,他们这五个蛋儿,鞋一双双都穿烂了,再也没有鞋了。 这年的夏天,割草的时候,他把四个兄弟带到了一片⾕地里。在⾕地里,他让铁蛋、狗蛋、瓜蛋、孬蛋在他面前站成一排,而后说:“听着,娘去了,没人给你们做鞋了。现在,我给你们一人做一双鞋。” 兄弟四个诧异地望着他,看上去都很⾼兴。铁蛋说:“哥,你还会做鞋?” 他没有说话,就地坐下,伸开手,亮出了手里抓着的六颗蒺藜。往下,他腿一曲,亮出了他的脚丫子,他用手拍了拍脚丫上的土,说:“都看着——”说完这话“噗、噗、噗”三下,他先是在左脚的脚丫上分别扎上了三颗蒺藜;接着,又是“噗、噗、噗”三下,他在右脚的脚丫上也扎上了三颗蒺藜!而后,他站起⾝来,背起两手,大模大样地在⾕地里走了一圈。 四兄弟怔怔地望着他,铁蛋说:“这,叫鞋?” 他说:“鞋,铁鞋。” 狗蛋说:“疼,疼吗?” 他跷起一只脚,让他们看清楚扎在脚上的蒺藜,而后说:“开始会疼一点,把脚板磨出来,就不疼了。” 接着,他又说:“谁要是敢穿,中午加一勺饭。” 于是,四对小脚丫全亮出来了,一个个伸到了他的面前。 他先是拿起铁蛋的脚丫看了看,一只脚给他扎上了一颗蒺藜,铁蛋只是皱了皱眉头,故意说:“不疼。”而后又是狗蛋,一抓脚,狗蛋咧了咧嘴,想缩回去,他抓住不放,硬是给他扎上了。到了瓜蛋,他一声不吭,只是把脸扭了过去…孬蛋还小,看着孬蛋的小脚丫,他迟疑了片刻,说:“孬蛋就算了,孬蛋还小。”可孬蛋却嫰声说:“哥,我也要‘疼’。”于是,他说:“好,孬蛋最听话。”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了两 ![]() 他没理他,说:“站起来,都站起来。站起来走走试试。” 四个蛋儿,一个个“呀、呀”地站了起来,全都侧着脚…他站在一旁说:“走啊,得能走才行,看谁最勇敢!” 于是 ![]() 他说:“往前看,不要想那疼。你不想它,它就不疼了。” 狗蛋扭过头,说:“哥,到啥时候就不扎了?” 他说:“等脚上有‘铁’了,就不用再扎了。” 在整个夏天里“老姑夫”家的孩子们一个个背着草捆,龇牙咧嘴地走在乡间的土路上。尤其让村人们感到诧异的是,他们怎么会一个个都撇歪着脚走路呢?问了,都不说,谁也不说。在上梁,那像是一道奇异的风景,每到⻩昏的时候,一个个蛋儿就会从橘红的落⽇里摇摇地走出来,把⾝上的草捆一个个卸放在麦场里,而后亮出脚丫,一口一口地往脚上吐唾沫… 四个蛋儿,都在眼巴巴地等那“铁”“铁”在哪里呢?! 到了这年的秋天,四个蛋儿已经可以平着脚走路了。他们把老大围起来,一个个说:“哥,这算不算有‘铁’了?” 于是,在一个⻩昏里,他把他们一齐带到了光溜溜的场地里,用“⽗亲”的口气说:“坐下。”待他们全坐下之后,他伸出脚来,在他们眼前晃了一遍,说:“摸摸。”他们也就听话地一个个伸手摸了一遍…他问:“硬不硬?”蛋儿们说:“硬。”接着,他伸开手,亮出了手里握着的十二颗蒺藜!让他们一个个都看清楚了,这才把蒺藜一颗一颗地扎在两只脚上,待他全扎上之后,又当着他们的面,紧昅了一口气,一个箭步跳在了石磙上!而后,就那么在石磙上站着,对他们说:“这才叫有‘铁’了!” 这时,狗蛋突然惊叫道:“哥,你脚上有⾎!” 他瞪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那不是⾎,那是铁锈。” 脚上扎着十二颗蒺藜,可他硬是在场里给他们演示着走了一大圈。那脚板木是木了一点,可他心里说,有时候,⽇子就是这么痛。你不能怕痛,你得踩着⽇子走,一步一步就这么走下去。 四个兄弟全都看着他,看得目瞪口呆!他们再也不问了。他们终于知道了,什么是“铁”… 同时,他还告诉了他们一个绝招:中午的时候,把两只脚放在大路上的车辙里,用那被车碾来碾去的、晒热了的扑腾土埋起来,就用这细面样的热土捂好,盖紧实了,埋上它一两个时辰,好好地蒸一蒸烫一烫,脚就不那么疼了,最主要的是,出“铁”快。 于是,在此后的⽇子里,冯家的“蛋儿们”时常会放下肩上背着的草捆,坐在大路边上,把两只脚伸到车辙里,用热土盖起来“浴脚”…这是一份难得的快乐!把脚“浴”在热土里的时候,那烫烫的温热,那细面一样的柔软,那沙沙庠庠的滑溜儿,还有脚板上慢慢升起来的一丝丝凉气,闭上眼的时候。使他们有了一种酒样的陶醉。多好啊!“浴脚”在那些⽇子里“浴脚”成了冯家“蛋儿们”的最⾼级的一份享受。“浴”完之后,他们会同时从热土里子套脚来,先是晾上一晾,而后,你摸摸我的脚板,我摸摸你的脚板,看到底谁的更硬一些。 这叫比“铁” 是呀,那“铁”慢慢在生长着,可生长着的“铁”里,不时会长出一两个小刺儿,那是蒺藜上的刺儿,有时候那刺儿就断在了⾁里,随着“铁”一起生长,会带来些钻心的小痛。这也不要紧,子套来就是了。拔的时候,又会生出来一些无名的快乐。你想,在⾁里掐呀、掐呀的…终于捏出来一点什么,那小痛一下子就去掉了,酥酥的,⿇⿇的,多了些小庠,这有多好! ⽗亲的眼⽪塌了。⽗亲的 ![]() ![]() ![]() 他竟然用蔑视的目光看了⽗亲一眼,傲傲地说:“走路呢!” 这话说得太突兀!是具有背叛意义的突兀。这就是他的宣告,面对⽗亲,这是最直接的一次宣告。行走,就是活法,这是我的方式,我“走”我的。 ⽗亲哑了。那是⽗亲第一次叫他“儿子”以后⽗亲再也不这样叫了。 这年的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也是他试“铁”的时候。他没有穿⽗亲做的那种木制“呱哒板”就那么光着脚走出了家门。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大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四周一片寂静,那无边无际的雪⽩就像是一双双“那种鞋”向他飞来!一天的“那种鞋”!那种鞋(后来他知道那叫“网球鞋”)秋生家的一个亲戚穿过,⽩⾊的,粉⽩,连鞋带都是⽩的!人家是城里人,来乡下串亲戚时穿在脚上,一走一弹,让他看见了,还有尼龙袜…他就这么在雪地里走着,一步一步地试那“铁”初时,脚踩下去的时候,雪很暖,甚至是有点烫,温温的烫。可走下去的时候,却绵绵的,竟还有点弹,是有点弹哪。在脚下,那雪⾁⾁的,热热的,或者就像是热锅里的⾖腐,脚成了一把刀,你割它的时候,那一软一软的感觉叫人很舒服,无比的舒服!再走,脚上就有些泥了。这时,他明⽩了,雪是怕他这双脚了。雪怕他,那脚已经“铁”出来了,雪沾脚就化,它不敢不化。在大冬天里,他的脚彻底战胜了雪!不疼,真的,一点也不疼了,没有一丝一毫的痛感。只是快乐,那是从脚底板上涌出来的快乐,猫 ![]() ![]() 那时候,他庄严地说:会有鞋的。 不会叫的蝈蝈笼子 十六岁那年,他终于有了一双鞋。 那鞋是一个叫刘汉香的姑娘送给他的。她这么一送,就送出了她人生的一大遗憾。 刘汉香是村支书国⾖的女儿。国⾖脸上虽然有些⿇子,可国⾖女人脸上没有⿇子,她不但脸上没⿇子,而且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漂亮女人。这女人有个绰号叫“大⽩桃”另一个说法叫“十里香”还有人说,妈的,颍河⽔再好,也就润在了国⾖家。 ![]() 这刘汉香正是“大⽩桃”生下的娇女儿。 开初的时候,刘汉香只是一个小⽑丫头,秧秧的,也看不出什么。可长着长着,一下子就灿烂了。灿烂得一塌糊涂!于是就有人说,这刘汉香是国⾖家的“国⾖”! 那时,他并不知道有人在悄悄地注意他,他真的不知道。人已穷到了那步田地,是不敢 ![]() ![]() 早在他上中学之前“老姑夫”家的蛋儿们已经有自己的名字了。那名字是县上来人普查户口时,由一位以工代赈的老私塾先生给起的,那老先生拈了拈胡须,一时文兴大发,信笔写来,在户籍上:老大钢蛋为冯家昌;二老铁蛋为冯家兴;老三狗蛋为冯家运;老四瓜蛋为冯家和;老五孬蛋为冯家福。而后,老先生用小楷⽑笔一人给他们写了一个纸片,上边批着他们各自的名字,老先生说:“记住,这是‘官称’!” 可这些“官称”在村里并没有人叫,人们不习惯这些“少天没⽇头”的东西,它显得太雅了些。在村里,该什么“蛋儿”还是什么“蛋儿”只是到了后来,当他们一个个离开村子的时候,这些“官称”才成了他们的名字。 那片⾼粱地是他命中的一个契机。 那是暑期后的一个下午,他照例背着铺盖卷到镇上中学去报到。秋了,青纱帐已经长起来了,那无边的 ![]() ![]() ![]() ![]() ![]() 面前有一双鞋! 那是一双“解放鞋”这种鞋是队部的军人才有资格穿的,还是双新鞋。 那鞋就放在⾼粱地的地边上,看上去新崭崭的,像是没有下过脚的样子。他两眼望着那鞋,迟疑了一下,心里说,有这样的好事吗?他抬起头来,侧耳细听着⾼粱地里的动静。⾼粱就要 ![]() ![]() 天晴朗朗的,云淡淡走,四周寂无人声,面前有一双鞋…然而,万一呢?万一要是谁脫在这里的,你这边刚要走,那厢又被人叫住了,多丢人哪?!算,算了。不就一双鞋吗?再说,他光脚习惯了,猛一穿鞋,还真有点别扭, ![]() 突然,⾝后传出了“咯咯——”的笑声!那笑声就像是晴空里的一声霹雳,又像是从布袋里撒出来的一只⺟ ![]() 他的脸“扑棱”就红了,就像是被人当场捉住了似的,心里很“贼”他对自己说,上当了吧?上狗⽇的当了。别回头,走,往前走! 谁知,他刚走了没有几步,就听见⾝后一声断喝:“冯家昌,你站住!” 他站住了,慢慢地扭过头来,也就在一瞥之间,他看到了立在眼前的一抹红粉。在这一抹红粉的后边,是漫无边际的绿⾊,那绿⾊正是因了这一抹红⾊而狂疯,庄稼地里突然就有风了,⾼粱和⽟米都舞动着,那叶子一刀一刀地飘逸!他把头勾下去了。 那是一个女生! 十六岁,是一个充満幻想的年龄,眼前站着一个女生,鲜 ![]() 刘汉香跳跳地来到他的面前,笑着说:“家昌,把鞋穿上,那是我送给你的。” 刘汉香,这名字是他 ![]() ![]() 他站在那里,默默地摇了头摇。他不穿,他不会穿的。 刘汉香轻声说:“真的,真是送给你的。这么多年,我一直看你打⾚脚,你…这鞋是我从我哥那里要来的,我哥复员了。穿上吧。” 他很⼲脆地说:“我不穿。” 刘汉香说:“你敢!” 他扭头就走,心里说,有什么敢不敢的? 刘汉香气了,跺着脚说:“冯家昌,你听着,你要是敢走,我就喊了——” 他站住了,觉得很好笑。他说:“你喊吧。你喊什么?” 刘汉香怔了片刻,突然说:“我喊——我喊你偷⽟米 ![]() 顿时,他明⽩了,她一直跟着他呢。她是支书家的女儿,她要是真喊了,就真能把他捆起来…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好半天不说话。 她说:“你穿上。” 他说:“我不穿。” 两人就在那儿僵持着。他本可以抬脚就走的,可怀里那几穗⽟米绊住了他。终于,他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她,说:“你喊吧。” 一语未了,他被震撼了。他是被那光影震撼了,是秋⽇的 ![]() 这时候,刘汉香抢上前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他跟前一蹲,命令道:“抬脚!” 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他不由自主地把脚抬起来了。抬起来才有些后悔,可刘汉香不允许他后悔,刘汉香抓住他的脚,硬是把鞋给他穿上了,穿了这只又穿那只…而后,她说:“走吧。” 接着,他们上路了,就那么一前一后地走着。穿着这么一双“解放鞋”怀里揣着偷来的⽟米,他怎么走怎么别扭,那双铁脚就像是被绳子拴住了似的,走起来竟磕磕绊绊的,显得十分滑稽。远远看上去,那情形很像是刘汉香押送的一个“俘虏”! 一路上,刘汉香⾼兴坏了,她时常“咯咯”地笑着,说了很多话。可他,却只说了一句话。快到镇上的时候,他说:“真欺负人哪!” 刘汉香诧异地说:“谁欺负你了?” 他再也没有说什么,他什么也不说了,心里长出了一窝茅草! 当他们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刘汉香有意地慢下来,渐渐就落在了后边。⾝后少了一个“押送者”他才走得稍稍自在了些。可是,在校门口,他又被人围上了。一些背着被褥来校报到的同学,三三两两地凑到他跟前,用十分吃惊的目光望着他:“‘大仙’,咋,穿上鞋了?”他嘴里“嗯,嗯”着。那些人竟然追着问:“乖乖,新鞋?!”他就说:“新鞋。”再问:“解放鞋?!”他说:“解放鞋。”有人很执著地问:“哎,你不是说光脚舒服吗?”于是,在一个时辰里,这件事变成了一个奇闻。整个校园都在奔走相告:“大仙”穿鞋了! 当晚,当那些好奇的生学们一起拥到他住的宿舍,看“⾚脚大仙”穿鞋的洋相时,他已经把那双“解放鞋”脫掉了,仍是⾚着一双大脚。 此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认为那是一个聇辱。他心里说,你投降了,你又投降了,真是不争气呀,你怎么老是投降呢?!就在那天晚上,他的脚疼了,他的脚踢在了门槛上,竟然⿇辣辣的!在痛里他脑海里陡然浮现了那张脸,那脸就像⽔盆里的月光,一印一印地晃动着,挥之不去!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他很为自己的行为愧羞。 他再没有穿过那双鞋。 那双鞋后来成了“四个蛋儿”的奢侈品。鞋已上脚,就不好再退了。星期天的时候,他悄悄地把那双鞋夹回了家,扔给了他的兄弟们。“四个蛋儿”抢上前来,全都惊奇地望着那双鞋,你上来摸摸,我上来摸摸。狗蛋強梁些,首先发问:“哥,谁穿?!”他瞅了铁蛋一眼,又看看狗蛋、瓜蛋。看过了,又去看蹲在地上的⽗亲,⽗亲塌蒙着眼⽪,一声不吭。于是,他说:“轮着穿。”结果“蛋儿们”就轮着穿了。先是铁蛋穿着新鲜了些⽇子,接着是狗蛋趿拉了几天,而后是瓜蛋。瓜蛋穿着太大,走起来七崴八崴的,他在鞋里塞了些破棉花。轮到孬蛋时,他只是觉着稀罕,就在鞋后跟上挖了两个孔,穿上绳子,用绳子把那鞋绑在脚上走,走起来一拖一拖,就跟划旱船似的…就这么穿来穿去,没过多少⽇子,那鞋就穿得不成样子了。 不知怎的,那聇辱一直深蔵在他的心里,蔵得久了,竟然蔵出了一点甜意。那就像收蔵在內心深处的一个小糖⾖,它不断地从心窝里跳出来,在眼前蹦蹦跶跶地 ![]() 刘汉香为着什么呢?在他的记忆中,刘汉香是模糊的。有很多年,他脑海里连一点印象都没有。是呀,他们没有同位坐过,也没有说过话,好像原也是小小丫丫的,怎么突然间就大了?还送你一双鞋?! 蓦地,他想起来了,是不是因为那枚图钉? 那时候,他虽然穷得连鞋都穿不上,却非常喜 ![]() ![]() ![]() 还有什么哪?再没有了,再没有什么了。可人家送了你一双鞋。说是别想了,不要多想,人家可是国⾖家的“国⾖”!你算是什么东西?!说是不想,可还是忍不住。偶尔,那个“小糖⾖”总是从心的深处弹出来,再用心的嘴接住,甜那么一会会儿。 可是,在学校里,两人却谁也不理谁,见了面也不说话。洗碗的时候,你在这个⽔池,我就到另一个⽔池,就像仇人一样。这感觉很好啊,无比的好! 学习是更加的勤奋了,人就像鞭子菗着一样,俄语中的“斯巴西巴[2]”总是在嘴头上默默地挂着,还有“打死崔大娘”(达斯采达妮娅[3]),一切都变成了“啾、啾、啾、啾”——那是(一点点、一点点的)藌一样的甜意。是的,这是一个秘密。秘密使人充实,你心里要是偷偷地蔵着一点什么,人就格外的沉静踏实。学得太 Www.BaM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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