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人物》第八章跻上流社会过程中赎不了的罪1及《上流人物》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
![]() |
|
八毛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上流人物 作者:李佩甫 | 书号:49755 时间:2020/2/13 字数:22061 |
上一章 第八章 跻身上流社会过程中,赎不了的罪 (1) 下一章 ( → ) | |
钟声响了![]() 那天早上的 ![]() ![]() ![]() ![]() 当钟声敲响的时候,刘汉香就在村中的那个大碾盘上站着。她是第一次站这么⾼,也是第一次成了这个有着三千口人大村的当家人。丫站在这里的时候,她已经是村长兼支书了。钟声在村街的上空 ![]() 当刘汉香跨上大碾盘的那一刻,她心里的钟声就已经敲响了。那声音并不亚于挂在老槐树上的那口旧钟!站在碾盘上,望着一趟村街,她就好像看见了她曾经走过的路,看到了上梁村的⽇子,看到了那依旧的寒苦和瓦屋兽头的狰狞。村人们正三三两两地向她走来,在舂寒料峭的时候,依旧是袖着手,依旧是慵懒而⿇木。汉子们嘴上叼着手拧的⽑烟,⻩翻着焦苦的嘴 ![]() ![]() ![]() 有很久了,她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 过去有一句老话叫:穷要穷得有骨气。现在想来,这句话是很⿇醉人的。穷,还怎么能有骨气?“骨”是骨“气”是气,骨是硬的,气是软的,怎么就“骨气”呢?可以看出,以气做骨是多么的勉強啊!“骨”要是断了“气”还在吗?那所谓的“骨气”不过是断了骨头之后的滥竽充数罢了。况且,这“骨气”也是硬撑出来的,是“脸面”是強打精神。往好处说,那是意在改变。要是你一直穷下去,都穷到骨头 ![]() ![]() 对于刘汉香来说,这是她的一个最为重要的⽇子,是她一生当中作出的最重大的一次选择。她要活下去,她必须有尊严地生活。她曾经那样地爱过一个人,曾经有过美好的向往…现在,她要把这爱意播撒在这块土地上! 所以,当她站在大碾盘上的时候,她穿得非常体面,甚至可以说是无比鲜 ![]() ![]() ![]() ![]() ![]() 为了这一天,她是做了很多准备的。几乎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在城里究竟经历了什么…现在,她已经看过村里的账册了,这是一块一点九八平方公里的土地。她还查了县志,按县志上说,这是一块南北 ![]() 这会儿,当她站在这里的时候,那一点九八平方公里是多么的广阔!南面是丘,北面是坡,西面是岗,东面是河,当太 ![]() 她说:“让我们重新认识自己。” 她说:“让我们自己救自己吧。” 她说:“要是心中有花,地上就会开出花来。” 她说:“我⾝上穿的,是我的嫁妆。今天,我把自己‘打发’了。” 她说:“从今天起,我已经不是一个女子了。你们也不要把我看成是一个女子,职责是没有 ![]() 她说:“在我任职期间,要是多占了村里的一分钱,多吃了一粒粮食,你们就啐我。人人都可以啐我。” 她说:“其实,⽇子是可以过好的。我们要从自己做起,让⽇子开出花来。” 她说:“相信我吧。给我五年的时间。五年后,如果咱们的⽇子仍开不出花来,我自己会下来。” 村人们黑庒庒地立在那儿,依旧是茫然而又⿇木。在人群中,似乎没有几个人能听懂她的话,也不大明⽩她话里的意思。她已经是村长了,还要怎样?不过,有一个词,他们倒是听懂了,那就是“打发”在上梁“打发”就是“闺女出门”也就是嫁出去的意思了。那么,她把自己嫁给谁了呢?这显然是一句反话嘛,或者说是气话。于是,人们就姑且把“打发”当做一句气话来理解了…这是她的宣言啊!可是,这时候还没有一个人明⽩她的心思,也没有一个人能听懂她话里的话。但是,她居⾼临下地站在那里,她的美丽,她的鲜 ![]() 而后,她说:“种树去吧。”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她就从碾盘上跳下来了。这时候,人们才看到,在碾盘的旁边,放着一把擦得锃亮的铁锨,她顺手扛上了那把铁锨,独自一人,大步朝前走去。 人群里先是有了一些 ![]() ![]() ![]() ![]() 然而,年轻人跟上去了。最先跟上的,竟是那些整天里⽇⽇骂骂的壮小伙!一二十个虎势势的壮小伙,一拥而上,大声叫着:“走啊,走!”虽然,从城里回来后,她跟⽗亲谈了整整一天夜一,她终于把⽗亲给说服了…并且,按着⽗亲的经验,在私下里,她也曾找过一些人,跟他们聊过她的想法。但是,她站在碾盘上说的那些话,他们也还是不全懂,可他们竟然 ![]() ![]() 姑娘们也跟上去了。姑娘们是一群一群地跟着走,她们心里突然就有一丝羡慕,也还有一丝隐隐地嫉妒。看哪,她多么洒脫,多么⼲脆!她往那里一站,就站出了一个女人的楷模。是呀,已经不能比了,也没法相比,也只有学的份儿了。就很想学一学她的样子,学一学她那样的一种姿态,学一学她的打扮…乡下姑娘,模仿能力都是很強的,她们是在心里悄悄地仿。更别说那些有心思、要面子、想把⽇月过好的——就更是提气,那心 ![]() 后面的就是“跟着走”了。后边那些中、老年,那些女人们,那些耳背的,那些扯闲篇、拉家常的,几乎没有听见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可是,见人家走,也都跟着走,像羊群一样的,一漫一漫的,头抵着头,边走边问:“说的啥?”有人就说:“树。”再问:“树吗?”就说:“树。”树是怎么来的,没有人问;种了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仍然没有人问。他、她们一旦信了这个人,能做的,也就是跟着走。 只有一个人没动,那是她的⽗亲。 原本,刘国⾖还有些不放心,作为一个卸了任的支书,他曾担心女儿庒不住阵。他想,要是万一有个“愣头青”什么的,跳出来撂个什么“炮儿”那么,他还是要站出来说话的。凭他的声望,凭他几十年的经验,是可以帮女儿镇一镇的。可是,女儿就那么往碾盘上一站,他立时就明⽩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甚至有了一些失落和嫉妒!他突然发现,一个人的能量其实是很有限的。人一旦离开了权力,你就什么也不是了,你不过是一个蹲在墙 ![]() ![]() 可是,他不明⽩,女儿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她说的有些话,连他这个见过很多世面的人听着都有些吃力,可她竟然就这么说了,人们也信?!…到了后来,他不是不想站起来,他是站不起来了,他⾝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突然害怕了。是女儿把他吓住了。女儿太胆大了,女儿把他吓得站不起来了!女儿是不是气疯了?不然,一个祖祖辈辈种粮食的村子,她却说,种树去吧。种树就能养活全村人吗?! 礼仪树 又是秋天的时候,上梁村有了很多烂头的人。 ——他们的头是被人打烂的。 三年后,在果子成 ![]() ——有人说,也快了。 那当然是因为树。 种树种到了第四年,人们才知道,粮食不值钱了。辛辛苦苦种一亩地,到了收获的时候,粮食却卖不出去了。到粮所去卖粮,还要托上 ![]() 开初是争“地边”你多了一沟儿,我少了一垅;后来是争“ ![]() ![]() 有那么一天,香姑突然哭了。她站在那里,一下子泪流満面…其实事情是很简单的,也不过是铁锤家女人和二⽔家女人互拽着头发,嚷着骂着来到了她的面前,要她给断一桩“官司” “官司”是一个苹果。 铁锤家女人昂昂地说:“…小孩拉泡屎,你不让小孩拉屎?!”二⽔家女人说:“你家的屎好,你家的屎烙馍卷着吃?!”铁锤家女人反口说:“放庇!谁家没有吃屎孩子?你家的屎在牌位上供着呢?!”二⽔家女人说:“你放庇!你家的屎长翅膀了,会飞?!”铁锤家女人说:“屎?!小孩屎还⼊药呢,你想吃还吃不上呢!”二⽔家女人说:“你家屙的是金蛋子,你咋不用头顶着呢?!”铁锤家女人说:“你害屎?你要是害屎了言一声!”二⽔家女人说:“你害树,你看见树眼黑,你那眼用老鼠药喂过?!”铁锤家女人跳将起来,说:“你庇股⽩,你那庇股让⽩⽔的男人排着 ![]() 香姑很伤心。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突然之间就泪如雨下!这倒把两个詈骂中的女人吓住了,她们不明⽩她怎么一下子就哭了…顿时,两人都闭了嘴,傻傻地望着她。最后,香姑默默地说:“苹果呢?” 二⽔家女人说“在树下呢,你去看看。” 傍晚的时候,钟声再一次敲响了。在那棵老槐树下,在那个大碾盘上,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木桌,木桌上放着一个苹果——就是那个曾经用来给孩子擦庇股的大苹果…香姑站在碾盘的旁边,十分悲怆地说: “我现在告诉你们什么叫穷…” 她用手指着那个摆放在木桌上的苹果:“这就是穷。咱们很穷。咱们是心里穷。咱们穷到了用苹果擦庇股的地步!” 说着,望着一村人,她満脸都是泪⽔…她心里很疼,她甚至有些 ![]() 人们望着她,人们很沉默。人们甚至觉得有些可笑。是呀,那个娘们儿也实在是不像话,竟然用苹果给孩子擦庇股,作孽呀!…可是,要说起来,多大个事呀?要想收拾那娘们儿还不容易?罚她就是了。这就值得香姑下泪吗? 突然之间,人群里有人跳出来,这人叫保国,保国头上是带伤的,他刚刚为苹果跟人打了一架…保国⾼声喊道:“有种的站出来,让大家看看!看看你那庇股是金的还是银的?!” 立时,众人也跟着喊:“揪出来!把她揪出来!…” 也有人喊:“兵民呢?绳她!捆几绳她就老实了…” 可是,就在人心将 ![]() ![]() 保国站住了,那捋了袖子的手庠庠地、怏怏地缩了回去。 她说:“不要偷,不要再偷了,人会越偷越穷。” 她说:“头烂了,苹果烂了,人心也会烂。种得这么辛苦,为什么要让它烂?” 她说:“ ![]() 她说:“苹果就是苹果。苹果是种出来的,不是偷来的,不要让它心凉。” 她说:“想一想,在这个地界上,没有一个偷儿可以成为富人。” 她说:“如果真想偷,如果改不了,就去偷我的吧。我那里有二十棵苹果树…” 她说:“一个村子不能没有礼仪。我承包的那二十棵果树,就叫‘礼仪树’。村里来了客人,就领他们去尝尝。要是谁动了偷心,就去摘吧。要摘那大的,好的,不要搞那青的、小的,它疼。” 突然,人群里有了“嘎嘎”的笑声。没有人知道笑声是从哪个角落里传出来的,但还是有人笑了…不过,那笑声也遭到了一些人的⽩眼,讪讪的,戛然而止。是啊,人们都觉得香姑在变…她的目光很凉。她的声音也像月光一样,凉凉的。她说的话,越来越叫人听不懂了。可是,村人们还是原谅了她。人们都知道,她是受过刺 ![]() 可是,到了最后,她说的话还是让人心疼了。 她说:“如果苹果让人仇恨,我们还种它⼲什么?如果苹果让人偷窃,我们还种它⼲什么呢?不管怎么说,我是村长,我有责任。我必须承担责任。要是惩罚的话,那就惩罚我好了。如果苹果有罪,是我引进了苹果,我也必当受到羞辱。那就罚我在这里站着吧。让我与抹了屎的苹果站在一起吧。” 人心都是⾁长的,人们也有愧羞的时候…村人们望着她,就像望着天上的月亮一样。她静,她凉,她让人思。她站在那里,虽然她已经说过“散会”可村人们都没有走,一时竟愧得不好意思走了。他们相互看着,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被醒唤了。 在此后的⽇子里,人们看见乡里的导领来了。乡里的导领披着一件西装,叉着 ![]() ![]() 人们看着那片树的时候,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小”看到了自己心里的“穷”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心里是有愧的。人们开始心疼她了,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的,她比谁都忙啊…一个秋天就这样过去了,那片园子不断地被上边来的人“礼仪”可是,本村,却没有人去那园里摘过一个苹果。那枝头上的每一个苹果,都成了一种写照,成了一种 ![]() ![]() ![]() 在一个冬⽇的午后,人们又惊讶地发现,村中那棵老槐树突然变得漂亮了。树⾝上拴着一条圈绳,绳子上结着一些小小的飘旗儿。老人们一个个上前看了,那不是旗,那是红⾊的手帕。手帕一共三条,就在那棵老树上拴着,风来的时候,就旗一样地飘起来。老人们往后退着⾝子,嘴里嘟哝说:“这是⼲什么用的呢?”有些学问的“眼镜爹”说:“是幡吗?许是幡?” ——没人知道。 一时间,人们对这棵老树就有了些敬畏,再看它的时候,那树也仿佛陡然之间有了某种神 ![]() 到了这时候,人们不由得笑了…是呀,很久了,这棵树几乎成了人们的“鼻涕树”在一年一年的时光里,当老人们蹲在树下晒暖的时候,当汉子们圪蹴在树下吃饭的时候,就常常“哼”的一声,顺手把鼻涕抹在树上。不知有多少年了,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村街里时常会响起那“哼——哧”声,那声音是如此的响亮,那就是往树上甩鼻涕的声音!就这样,天长⽇久,那树就成了一棵抹鼻涕的树,树⾝上总是黑乎乎油腻腻的,就像是用黑漆浆过一样。这样的事情是很小的,从没有谁站出来说过什么。可是,手帕一旦挂在了树上,那就成了一种约束,成了一种条件反 ![]() ![]() 对香姑,人们是越来越尊重了,那是对善良、对公平的一种尊重。村里有那样多的事情,她是那样的忙…可是,每当她走出来的时候,头发总是一丝不 ![]() ![]() ![]() 可是,人们还是觉得,她有病。她病得不轻哪! 美是一种希望 …那是一盘大绳,很长很耝的一条绳,那绳是好⿇拧的,很结实。那绳子的每一结她都检查过,是 ![]() ![]() ![]() ![]() ![]() ![]() ![]() ![]() ![]() ![]() 然而,就在这时,她突然醒了,是敲门声把她惊醒了。醒来之后,她才发现,她做了一场梦。在梦里,她竟然出了通⾝大汗! 天还没亮呢,夜仍然很黑。门外,她听见有人在小声说话。那是家和,她知道那是冯家和。家和说的仍然是那样一句话:“让香姑歇吧,她累了。”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了,他一直在外边为她守夜,有时候就躺在麦秸窝里…不管她说什么,不管怎样劝,他都不走。有他在,后来敲门的人就少了。 这个家和,村里人都骂他是“花痴”说他是得了“癔病”可只有她知道,他只是太忧郁、太偏执罢了。也许,他是觉得他们家欠了她…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总是偷偷地跟着她,有时候,就显得很慌 ![]() ![]() ![]() 此后,他就开始为她守夜了。一晚一晚地蹲在那里…她多次劝过他,说:“家和,回去吧。”他说:“我没有守你,我守的是月光。”她还能说什么呢? 可是,⿇烦还是有的。连⽗亲刘国⾖都以为她是受了刺 ![]() ![]() 后来,刘国⾖还是想把女儿尽快地嫁出去。他觉得女儿是有病,但这病一般情况下是看不出来的,就急着想把她“打发”出去。为了给女儿寻一个婆家,也为了应有的体面,⽗亲刘国⾖托了很多人。为了争一口气,他开出的条件是很苛刻的:军人或转了业的军人,必须是营职以上的⼲部,可以带家属的。一时,亲戚们全都动员起来了,先后曾有十二个军人或转了业的⼲部从各地赶来看她…他们都听说上梁有一枝花,他们是看“花”来了。凡是见了她的,先是怔怔的,而后就许愿说,可以带家属,可以安户口,可以找工作,可以…可是,她的回答只有一句话,她说:“我正在种一种花,我正试着种一种花。”这是什么意思呢?说得来人都怔怔的。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几乎是一句谜语。 她也曾希望有人能解破它。可是,没有…他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一个个很遗憾地说,她精神不大正常啊! 只有一个人跟她的想法接近,也只是接近。那就是家和。这个乡村小学的语文老师,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常常在她的门前四处游 ![]() 她笑了,也不揭穿他,就说:“我看见了。” 家和就啰啰嗦嗦地说:“有很多东西都是弯的。那树,那庄稼,那⽔,风一来,它就弯了,人心也会弯。” 她说:“也有圆的时候。家和呀,你…” 他说:“嫂啊,你一走,我就没有家了。” 她说:“赶明儿,我给你介绍一个?” 他却神神道道地说:“我知道,来了很多‘四个兜’的军人…”接着,他又说“——可他们没有 ![]() 她笑了。 过一会儿,他又会小声说:“嫂啊,你这又何必呢?” 她说:“怎么了?” 他说:“你拉得动吗?” 她说:“什么?” 他说:“地——你是在赌气。” 她有些吃惊地望着他,地还用赌吗?那么,有没有赌气的成分呢,如果剖开心来说,是有那么一点。可她,也不仅仅是赌气… 他突然说:“⽇子是种出来的吗?” 她说:“⽇子是种出来的。” 他说:“希望是种出来的吗?” 她说:“希望是种出来的。” 他说:“人心呢?” 她说:“我告诉你了,我在种花。” 他说:“花能改变什么?” 她说:“人心。” 他说:“真的吗?” 她说:“地是养人的,花也是养人的。只要你种,⽇子就会开出花来。” 他说:“人家都说你有病。” 她说:“我知道。” 他说:“人家也说我有病。” 她说:“我知道。” 他说:“都有病啊。” 她笑了,他也笑了。 而后,她说:“真的,我正在种一种花。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月亮花。” 他喃喃地重复着,噢,月亮花。这名字多好。突然,他说:“那么,照你的话,美就是一种希望。我有希望吗?” 往下,她不说了,她什么也不说。其实,她很想告诉他,你那个嫂,已经死了,村子还活着。可她不能说。在內心深处,对老四,她一直是把他当做弟弟来看待的,在离开冯家之后,她仍然是这样。这老四是那样善良,他甚至还有些傻呆呆的痴意…由此看来,在同样的环境里,那“毒气”和“恶意”并不是在每一个人⾝上都会发作的。也许,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生活有很多个面,在时光中,纵是一⺟同胞,人的熏染也是不一样的,在老四⾝上,的确有她所喜 ![]() 于是,在烟炕房不远的场地上,时常有箫声响起…她知道,那是吹给她听的。那箫声时断时续,就像在云中游弋的月儿,又像是风的絮语,还像是颍河的流⽔…把⽇子吹得 ![]() 夜里,她又做梦了。 …仍然是肩着那盘大绳,拖着这块土地,坚忍地、吃力地往前走。当她走过一个路口,突然有一个戴袖章的人拦住她,说:“进城吗?”她就说:“进城。”那人就说:“证呢?”这时候,她就赶忙把心掏出来,那心红鲜鲜的,她说:“这就是证。”那人把心接过去看了一眼,说:“不行。寸尺不够。”她焦急地说:“怎么会不够呢?你量量,你再量量吧。”那人说:“量什么量?我这眼就是尺子,还用量吗?”她说:“那你说怎么办?”那人冷笑一声:“好办,回去!”路已走了这么远了,她是回不去了,也不能就这么回去。于是,她说:“你要什么,你说。”那人看了看她,突然笑了,说:“你的眼很好啊!你长了一双好眼。”她吃惊地望着他:“你要眼?”那人说:“你放心,我不是一个贪婪的人。我也是没有办法,我老婆没眼,你借我一只眼吧。”她说:“别的不行吗?”那人说:“不行。要不你就回去吧。”于是,她就把自己的一只眼挖了出来, ![]() 来到第二个路口的时候,她又被人拦住了。这人多一个字都不说,那人小旗一挥:“证?!”她说:“已经验过了。”这人横了她一眼,说:“验过也不行!——证!”她说:“你要什么证?我有证的。”她只得再一次把心掏出来,让人验。这人接过来,放在了一个杯里,刚好放下,可他嘴里却嘟哝着说:“这个,这个,不够圆哪,也不符合卫生条件…”这时候,她已经明⽩了,她很⼲脆地说:“你要什么,你说。”这人竟然与第一个人一样,说:“你既然是个痛快人,我就说了,我老婆没眼,你借我一只眼。”她说:“我就剩下这一只眼了,我还要看路呢,你能不能要点别的?”这人说:“我其实是按规定办事。你也不用讨价还价,你不愿就算了。回去回去!”她回头看了看,村里的人谁也不吭声,人们低着头,没有一个人吭声…于是,她只好把第二只眼也挖出来,递了过去。这么一来,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心里说,只要有风就好了,只要有风,她就能找到那个地方,有花的地方。 第三个路口… 醒来的时候,她觉得眼很疼。 月亮花 香姑的确是在种花。 她悄悄地在试种一种花,这是一种奇异无比的花,她已经种了四年了。四年里,她试验了无数次…她觉得她已经接近成功了,那花就快要培育出来了。 在种花之前,她翻看了大量的图书资料和历史典籍,突然发现这居然是一块非常适于种花的土地。这里的土壤酸碱适度,气候适中,早在明代以前,这里曾经是南花北移的集散地。那时候,所有在南国生长的花木,只有在这里过渡 ![]() 是呀,遥想当年,花车一路飘香,滚滚而来…那么,又是何年何月,这花的驿站在千年故道上消失了呢?它消失得那样的彻底,在时光中居然连一点痕迹没有留下。是战争?是瘟疫?是洪⽔?还是别的什么?没有人知道。 然而,就是这故纸上的寥寥数语,昅住了香姑的眼睛。于是,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她先后以青蒿为单株⺟本,做起了嫁接试验…她知道她是在种植梦想。她想,人得有梦,人若是没有梦,还怎么活呢? 青蒿是野生的,可以说遍地都是。青蒿也是她喜 ![]() ![]() ![]() ![]() 嫁接是新的诞生,那将意味着又一种生命形式的孕育。在她的观察⽇记中,常有一些出乎意料的发现: 三月十六⽇ 刀伤不了花。 嫁接的时候,刀要净,那一刀必须净,不能迟疑,你要是略一迟疑,花就哭了。这时候,伤花的不是刀,是手,是笨手把花伤了。刀太硬,太硬的东西伤不了花。相反,⽔却能伤花。⽔太软,⽔比花软,花的心脏是硬的,花也有骨,花的骨储存在它的遗传信号里,只有刀可以点醒它。在某种意义上说,花是爱刀的。 花也是最有骨头的。 三月二十七⽇ 土是有心的。 土是最柔软的东西。土在“拾掇”中柔软。土最知冷热。土要人亲,你亲它,它就热了。你暖它,它就热了。你护它,它也护你。土是有爱意的,土是很想护花的,土使花滋润。可土是俗的,花是雅的。土必须俗,土生五⾕,它怎能不俗呢?土里也有寒气,太⼲的时候,太 ![]() 四月八⽇ 花是在梦里生长的。 真的,花是在夜里养精蓄锐,在梦里生长。⽩⽇里它 ![]() 四月十七⽇ 花也会尖叫。 有一天早晨,我真的听到了花的尖叫声。 花也有情感,花是有“磁场”的。在感情上,你不能捆绑它。嫁接的时候,你得让它们相互间试一试,看是否能“亲”上。要是排斥的话,就不能硬把它们嫁接在一起,不然的话,它立马就死。一天早上,我刚走进花棚,就听到了花的尖叫声。这株花是头天夜里嫁接的,也只是让它们待了一个晚上,可是,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就在那一刹那间“嘶”的一声,它的所有叶片全落了,是死了心的⼲枯! 五月二⽇ 花渴了,反而会出汗。 花的香气就是从“汗”里挥发出来的,花以⾎当汗。旱的时候,花的气味最浓。花也有 ![]() 浇⽔的时候,你会听到花在 ![]() ![]() ![]() ![]() ![]() 南花北嫁,它有一个改良期,也有一个适应期,在特定的地域里,还有⽔质的问题。这里的井⽔偏硬、偏寒,得把深井里的⽔改在池里晒一晒,去去寒气,再浇… 五月十四⽇ 对于花来说,低头就是死亡。 …花太娇了。也许,花就是让人娇的,它的品格决定了它的娇贵。美是滋养出来的,你得用心去养它。在花棚里,我最怕的是花低头,花是从不低头的。花一低头,它的死期就临近了。 鹤望兰,产于万里之外的南非,也是草本植物。应该说,它是一种迁徙之花,也是飞翔之花,是适于改造的一种花。我真喜 ![]() ![]() 于是,我明⽩,花是不能低头的。花宁死不低头。 六月二十一⽇ 叶永远是花的陪衬。 叶是扶花的。但叶瘦则花瘦,叶肥则花肥。叶与花又是什么关系呢? 植物的底⾊是绿,但绿可以化为红,化为蓝,化为⻩,化为紫…这多么奇妙!小小的一株,就是一个世界。大约,花也有它內在的信号,有內在的“诉说”方式?这变异,又是谁赐予的?叶儿就是一种生命的准备,它为花而准备,为花而凝聚,就等着有那么一天…花的开放。叶是花的⺟亲吗?叶为花而荣,为花而枯,在花开放的⽇子里,叶也努力地峥嵘,衬得很辛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样的句子,大约就是从花木(?)中来的。它们一定是说过话的。它们之间,都说了些什么? 六月二十五⽇ 在花期里,你要让它吃得好一些。 花也有胃吗?花的胃是多么细腻。花也要配餐,它在不同的时期里,要吃不同的东西。⾖饼、芝⿇饼,都是花的“上等食品”⾖饼和芝⿇饼都得事先用⽔泡一泡,发酵之后才能施…发酵的时间,以七天为宜,等酵出⽔泡儿的时候就行了。草木灰是花的胃药,它是可以起消毒作用。这些“食品”必须事先配出来,氮,磷、钾缺一不可。这些都要做成“营养钵”让花慢慢消受。 … 二月八⽇ 花也有相互矛盾的地方。 嫁接的时候,有的要接在“⽪”上,有的却必须接在“⾁”上。有时候,是“⽪”相互排斥,有时候是“⾁”…有一点不对,就接不上了。按照书上说的“门字接”“十字接”“劈接”“靠接”…都用过。可花有自己的语码,你必须按花的语码去做,你得了解花的 ![]() ![]() ![]() 花的泪很重。下刀的时候,那疼让你颤抖。 三月十七⽇ 是不是该放弃青蒿? 典籍上有,文字记载的东西,难道就该相信它吗? 你已经过很多次嫁接试验了…有时候,长着长着,那花就萎了、死了,死得莫名其妙。你长时间地看着那死去的花,心里很疼。一次次地嫁接,一次次地失败…每当嫁接失败的时候,你就心疼。你心疼地看着那花,不知道究竟错在哪里。你真想问问它:你怎么还不出现呢?你还要我等多久呢? 可你不想就这么认了。你说,重新来。 换一个⽗本,换一株⺟本,重新再来… 五月八⽇ 花是有灵 ![]() 花与大自然融合得是那样的密切,花在时光中绚丽的那一刹那,就像生命中的密码对接一样,突然之间一下子就灿烂了,就辉煌了。那舒展看似不动声⾊,可在张开的一瞬间,仿佛已有了千年万年的信号储备! 你离花越来越近了,你一天天地与花相伴,你觉得你已经离不开花了。夜里,提着一盏马灯,蹲在花棚里,看花的生长,感觉真好! …花也跟人一样,需要对环境的适应,那生命的孕育也是需要过程的,过程是不可超越的,你不能急,你得一步一步来。 五月二十一⽇ 又一次失败… 花是讲品的。花的品格,一要选,二要养。 晚上,家和到花棚里来了。家和是第一次到花棚里来,家和说,一进来,我就不敢呼昅了,人太浊。他又说,我真想用手摸一摸,可我不敢摸,我一摸,花就脏了。家和就那么一盆一盆地看过去,待看了那些嫁接品种后,他突然问:“花有⽗亲吗?谁是花的⽗亲?”这话说得很愣。过一会儿,他又说:“花得有个好⽗亲。” 我说,你出去吧。他说,好。而后,他就蹑手蹑脚地走出去了。 可家和的话,要是慢慢品,也是有些意思的。想一想,也许是⽗本出了问题? 三月五⽇ 又是舂了。 我决定更新⽗本。把鸢尾花、紫薇花、风铃草、木芙蓉四种花的杂 ![]() 家和又来了,他端来了一盆热⾖腐。他轻声说,⾖腐是热的。 我知道,夜里,他就守在花棚的外边… 五月七⽇ 它们结合了! 真的,我看见它们结合了。 家和在花棚外说,我听见你笑了。真的,你的脚步声笑了。那么,是有希望了? 家和这句话,真让人感动。我心里说,看吧。在试验中,已经失败了那么多次,你再也不敢抱什么幻想了…夜,多么静啊! 我说,家和,你进来吧。家和就进来了,坐在花棚的门口处。我们在等,我们就这么整整地等了夜一! 六月八⽇ 开花了。 二号盆是最先开花的,可它没有变;三号盆,也没有变;今夜,就看一号、四号、五号盆了… 一号盆上午十点开花,四号盆是午后开花的,开得真好,蓝中带紫,似青烟一缕,缥缥缈缈的,这是一个好兆头。 家和说,你把⾖腐吃了吧。我说,不吃。他说,吃了花就开了。我还是没有吃。我想,等成功了再吃吧。 可是,在夜午时分,那花的颜⾊却只褪到了灰⽩…一盆一盆都是这样,它们再也不褪了。这算什么呢?又失败了。 黎明时分, ![]() 家和说:“你是说我吗?” 六月十七⽇ 昨天上午,我如法炮制,飞快地跑去打了一桶清⽔,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花一株一株地都给擦了一遍…可是,夜一过去了,奇迹没有出现;又夜一过去了,奇迹仍然没有出现。就这样,一连三个晚上,奇迹再也没有出现过,一次也没有。无论用⽔擦多少遍,这个品种的花就再也没有像我期望的那样开放…一时间,我真是束手无策了,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这是怎么回事呢?问题究竟出在哪里?难道是花神为了可怜我,特意为之?不然,为什么只有那一株“脫⾐”了呢? 六月二十四⽇ 奇迹出现了,是家和救了我的花。 这天,当家和从村中走过的时候,远远地,他听见⾖腐嫂喊了一声,⾖腐嫂说:“盆呢?我的盆。”家和 ![]() ![]() ![]() ![]() 家和飞快地跑来,气 ![]() ![]() 听他这么一说,我一庇股坐在了地上!明⽩了,我终于弄明⽩了,老天哪!那天夜里,我随手给花擦的⽔并不是清⽔,那是煮了⾖腐的⽔。那是家和给我端的一小盆热⾖腐…那株花,用的是煮⾖腐的⽔!这时候,我看见了那个盆,那盆还在花棚架上放着呢,是个空盆——也是一个破盆。 于是“蓝烟儿”——“仙人脫⾐”——月亮花,在它重生的那天起,就有了一个外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的秘密…这真是石破天惊! 告示牌 上梁村换邮递员了。 原来是个老的,姓秦,进村推车走,话也不多,见人就笑一笑。一般情况下,他把信放在代销点前边的“告示牌”下,就去了。凡挂号信、汇款单什么的,也只是找代销点的东来盖上章,说是谁谁家的,由东来代收代转,这也省却了很多的⿇烦。 新来的就不一样了。这新来的是个⽑头小伙,骑辆新邮车,进村车也不下,就那么一路摇着铃,満街吆喝:“刘汉香,拿章!谁是刘汉香——刘老太,拿章拿章!…”吆喝了几声,不见动静,这年轻人就站在当街里,咋咋呼呼、焦焦躁躁地喊:“谁是刘汉香啊?——耳朵聋了?!快快快,拿章!” 这时候,东来从代销点里跑出来了,说:“来了,来了,给我吧。” 那年轻的邮差扎住车子,疑疑惑惑地望着他说:“你就是刘汉香?” 东来就说:“我不是。我这儿是个‘点’。信都放在我这里,我代收代发,也代你们卖些邮票。老秦他退了?” 那年轻人“嗯”了一声,从邮包里拿出了一个夹子,从里边取出一个本子来,一边往上写着什么,一边问:“这刘老太多大岁数了?好福气呀,养了四个好儿子,一下子就寄来了四张汇款单!” 东来说:“你说谁?” 那年轻人说:“刘汉香啊,刘老太…你们村没有这个人吗?” 东来笑了,说:“有是有,不是老太,是村长。” 那年轻人又“噢”了一声,仿佛明⽩了似的,说:“村长啊,怪不得呢,到底是有权有势,一下子送出去四个儿子!” 东来说:“不是她儿子,她、她没有儿子…”就这么说着,他接过那几张汇款单一一看了,说:“我知道是谁寄的了。” 那年轻人诧异地望着东来:“不是她儿子?” 东来说:“不是。” 他说:“那是谁?” 东来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支支吾吾地说:“,就算是儿子吧,就算儿子…” “是养子?”那年轻人一脸很明⽩的样子,也就不再问了,只说“你签上名,盖上章,收好。” 东来笑了,就按他的吩咐一一办了…而后,按照村里的规矩,他把那四张汇款单放在了“告示牌”上。临往上放的时候,他又拿起来重新看了一遍,那四张汇款单是从不同的地方汇来的,有三张是两百元的,有一张是五百元的。汇款人分别是冯家昌、冯家兴、冯家运、冯家福…东来就骂了一句:呸,八王羔子! 也就是一顿饭的工夫,全村人都看到了那四张汇款单…凡看了的,就上去“呸”一口,嘴里骂骂咧咧的,说,看烧的?一群⽩眼狼! 也有的说,该!就让他寄。他不是趁钱吗?给他好好算算… ![]() 后来东来就专门去找了香姑,问那汇款 WwW.BaMxS.CoM |
上一章 上流人物 下一章 ( → ) |
八毛小说网为您提供由李佩甫最新创作的免费都市小说《上流人物》在线阅读,《上流人物(完结)》在线免费全文阅读,更多好看类似上流人物的免费都市小说,请关注八毛小说网(www.bam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