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第六章及《秧歌》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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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秧歌 作者:张爱玲 | 书号:39169 时间:2017/9/5 字数:1286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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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有嫂洗了⾐裳,晾在界碑上。那古旧的石桩,斑斑点点一脸⿇子。灰黑⾊的⾐服披在碑上,疲软地垂下来,时而在风中微微飘两飘。 “嗳,金有嫂,饭吃过没有?” 她抬头一看,不觉慌了手脚。是王同志向这边走了过来,还有一个陌生人和他在一起,也穿着制服。她向来一看见王同志就发慌,使他也觉得不安,怕她应对失当。这一次她回答得倒很得体“嗳!吃过了。”她含笑答应着。“你也吃过饭了,王同志?” 他并没有听见她说了些什么,就匆忙地替她遮掩了过去,大声说:“好极了!好极了!你公公在家吧?” 她慌慌张张走进大让,嚷着:“王同志来了!” 谭老大与谭大娘満面笑容 ![]() 他们笑嘻嘻地和顾冈招呼。顾冈有三十来岁的年纪,瘦长⾝材。戴着黑框眼镜,眼镜框再加上他的浓黑的眉⽑,仿佛犯了重。他的棉制服是上等的青哔叽面子,而且是簇新的,看上去仿佛他没有穿惯解放装,有点周⾝不合褶。他向他们解释,说他是文联派下来的一个电影编导,下乡体验生活,收集材料。 有一个兵民小张同志,是王同志的勤务员,挑着顾冈的行李,气 ![]() ![]() 在土改期间,谭老大家里也曾经住过知识份子,所以他们也习惯了,相当镇静。他们很小心,决不敢向客人道歉,说吃得不好,房子不好,也不说“同志是海上下来的?”一向习惯总是说“由城里下来”但那是错误,仿佛表示城市的地位比乡村⾼。 他们领客人去看他们搁磨盘与农具的一间房。可以把这些东西搬出去,把门卸下来做铺板,架两只板凳上。顾同志说好极了。然后他们回到正房去,大家欣赏他们菗签菗到的那只深蓝⾊花瓶,是他们分到的地方的东西。 经王同志要求,谭大娘跑了去把金 ![]() ![]() 谭大娘说的话最多。别人大都只是含着微笑,喃喃地说两声“现在乡下好喽!”或者“现在两样喽!”谭大娘总是中气很⾜地⾼叫着:“要不是⽑主席他老人家,我们哪有今天呀?”她永远在“⽑主席”后面加上“他老人家”的字样,显得特别亲热敬重。 顾冈可以看出来,她是王同志最得意的展览品,也许他让他住在她家里,就是为了这原因。王同志临走的时候,顾冈送他出去,王同志用一种宽容的口吻说起那老妇人:“她倒是有一桩——说话非常直慡。” 王同志已经和他提起过这里的冬学,建议叫他去教书,可以和群众多一些接触。现在他又说:“好好的休息休息吧,同志,路上一定辛苦了。明天我来陪你到识字班去,给你介绍介绍。 他又详细解释识字班的重要 ![]() ![]() ![]() 他从来没听见过这顾冈的名字。但是从文联负责人写的那封介绍信的口气上面,可以看出他是“解放”后才加⼊他们的阵营的。 “我自己算算,为 ![]() 他自己也知道不应当滥发脾气,对于顾冈的估计也不一定正确,但是心里总觉得郁塞得厉害。他很希望他回到庙里的时候,有两个农民在他的办公室等候着,有些什么纠纷要等着他解决。那也许会使他 ![]() 他平常总是从早忙到晚,没有片的闲空,但是今一下午似乎竟是无事可做。他回到庙里之后,在他的写字台前面坐了一会,无聊得很,又站起来,背着手踱到外面去。小张同志替他管家,坐在门前一只薄团上,在那里剥蒜。破旧的薄团,蓝布绽开来,露出里面一 ![]() ![]() 小张同志洗了⾐服,在那里雕花槛上穿了一 ![]() 王同志忽然想起来,他似乎永远是住在庙里,在那些宽广的殿堂上,黑洞洞的空房里;被逐出的神道仿佛 ![]() 第一次见到她,是有一次⼲部开大会。他在苏北的新四军里——那时候他就用着现在的名字,叫王霖。那次把所有的⼲部都集中在一个小县城里上大课,借一个地主的住宅。地主本人不在那里,搬到芜湖去了。那 ![]() ![]() ![]() ![]() “史达林万岁!”大家跟着一声呐喊,一只只帽子又黑雨似地飞上天去。 散会以后,王霖注意到一个女⼲部手里拿着帽子站在那里,很为难的样子。她搭错了一个帽子。她年纪非常轻。别的女⼲部的头发都是剪短了,油腻腻地披在面颊上,她却是梳了两只辫子,盘在头顶上,蔵在帽子时面,完全看不见。所以平时一眼看上去,会把她当作一个男孩子,尤其因为她那清的没有⾎⾊的脸,两只眼睛分得很开,是一个清俊的男孩子的面貌。但是现在没戴帽子,露出辫子来,就完全像一个女生学了。她穿的一套制服太大了,穿在⾝上,倒更显得⾝材纤弱。 王霖把自己头上的一顶污旧的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翻过来看了看,显然是他自己的。实在不好意思走上去问她是不是她的帽子被他拾了来了。有好几个男⼲部都拿着帽子去问她,但是没有一个是她的。后来有一个人发现有一顶帽子⾼栖在一 ![]() “刚才闹丢了帽子的那个是谁?”他仿佛很不耐烦地问另一个⼲部。“真是笑话!” “我没有看见过她。是新来的——怎么,你对他有意思?”“别胡说!” 饭后,他又试着问另一个人。“那梳辫子的那个——她的爱人是不是姓陈?” “她没结过婚吧?你是说沙明是不是?她来了还不到一年,在电讯组,没结婚。” “大概我认错了!”他喃喃地说:“还当她是陈同志的爱人。” 女⼲部都在合作社里过夜。他第二天早上一早就到合作社去,要求和沙明同志谈话。 这里也按照普通店堂的布置,一边摆着一排红木椅子,两张椅子夹着一只茶几。他坐了下来,背后后墙上挂着红纸对联,祝贺合作社开张之喜。 “这该是好兆头!”王霖想:“在一个合作社里向她求婚。这应当是我们在⾰命岗位上终生合作的开始。” 清晨的 ![]() ![]() 然后他看见沙明匆匆地向他走来。王霖自我介绍了一下。“我想跟你谈谈!”他说。她微笑着坐了下来,显然是准备着接受批评。后来她苦诉他,她当时以为他一定是为了她打辫子的事,来向她提意见,因为她两 ![]() “我听见说你还没有结婚,”王霖说。“我也没有。我提义我们向组织上请求结婚,你认为怎么样?” 她倒很镇静,他想。当然她仿佛是有一点诧异。我微笑着回答:“考虑考虑吧!” “在我这一方面,是没有重新考虑的必要。我已经决定了。” 她仍旧微笑着说:“这是很严重的一个步骤,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他没有 ![]() ![]() 两星期后,他到二十里外的电讯站去找她,她不得不把一个夜班的同事叫醒了,给她做替工,才能够菗⾝出去和他说话。 “我们还是递一个申请书进去吧!”他建议。“如果两个人里面有一个是不宜结婚的,你放心,组织上一定会告诉我们的,这桩事尽可以让组织上替我们决定。” 她仍旧是那句话:“考虑考虑吧!”但是他第二次再去找她,她让步了,迟疑地说“好吧!”于是他们递了申请书进去,得到了上有许可。有一天傍晚,王霖派了勤务员牵着马上接她。 马蹄声在⻩昏的寂静中听上去特别清脆。他站在庙门前的石阶上,等那蹄声去远了,方才进去。大殿上黑沉沉的,只有他们房门里 ![]() ![]() 王霖在他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等着那女孩子来,心里渐渐觉得恍惚起来,感到那魅 ![]() 有时候他几乎是挣扎着,想打破那巫魇似的魅力。他宁愿把她看得平凡些,也像别人的 ![]() ![]() ![]() ![]() 王霖非常着急。最后是沙明替他解决了难题,在正中的墙壁上糊上很大的一张红纸,写上一行大字:“⽑泽东万岁”本地人向来都是用钢脸盆洗脸,她把两只钢盆里注満了食油,放在桌上,一边一个。在开会的时候,盆里的油点上了火,燃烧起来,橙⻩的大火焰蹿得非常⾼,一跳一跳,光与影在红纸的背景上浮动,所有的⼲部全都举起一只手臂来,宣誓为 ![]() 王霖得意极了,就像是他们在家里请了次客,太太招待有力,成绩圆満。事后他很和她谈讲那一天的经过,种种趣事与小小的不幸,回想起来都非常有兴味。最快乐的一刹那是客人全都走了,而她并不跟着走,却住在他这里过夜。 她告诉他参加新四军的经过。她在⾼中读书的最后一年,有一个女教师常常在课外找她谈话,和她非常接近。这人是共产 ![]() “沙明”这名字是她到了这里以后才采用的。她认为这名字很男 ![]() 她告诉他她去年在这里过冬的情形。四个电讯工作者,一男三女,驻扎在一个农民家里,占据了一间堂屋。⽩天在两张方桌上工作,晚上就睡在桌子上。堂屋没有门,被兵士确了去当柴烧了。北风呼呼地直灌进来,油灯简直没法点,夜间工作非常困难。虽然没有门,室內究竟比牛栏里暖和些,所以屋主人一到晚上,总是把牛牵进来,系在窗槛上。每次一听见那牛哗哗地撒起尿来了,值夜班的两个电讯员中,就像有一个赶紧跳起来,跑过去把一只木桶搁在牛肚子底下,然后回到她的座位上。牛撒完了尿,又得有一个人赶紧去把桶挪开了,不然就会给它一脚踢翻了,淹了一地的尿,脚底下全汪着⽔。 有牛在房间里,也有一样好处。在风雪的夜里,三个女孩子都钻在牛肚子下面挤紧了觉睡,像小牛一样。 她告诉他这些,自己仿佛很难为情似的,也跟着他一同嘲笑她这些意想不到的苦境。 “小资产阶级投⾝在⾰命的洪炉里,这的确是一个痛苦的经验。”他承认。“可是要彻底改造,非得经过这一个阶段。” 他怜悯她,但是口头没有什么表示,至多说一句“你⾝体不好,所以吃不了苦。不过⾝体会好起来的。” 到了夏天,她因为小产,病倒了,躺在一扇板门上,给抬到庙里来,庙里有一个医疗站,住着伤兵。王霖很喜 ![]() 撤退的命令来的时候,是在后半夜。大家顿时忙碌起来, ![]() ![]() “我们现在走了。不过你放心,大娘!”他安慰地说:“我们要回来的。” 王霖有无数事想要料理。他匆匆走回房去,发现沙明挣扎着坐了起来,把她自己的东西收拾起来打了个小包。在这一刹时间,他心里很难过,不知道应当怎样告诉她,她不能和他一同走。“路上不大好走。”他在 ![]() 她缓缓地继续整理东西,但是她终于停止了,仿佛疲倦过度似的,⾝体往前扑着,把脸埋在包袱上。他知道她在器。 “你坚強一点,”他说。“这是很普通的事,同志们常常得要留在敌后打埋伏。” “我要跟着一块儿走,”她呜咽着说。 “可是担架不够用。”他急了,终于把真正的理由说了出来。“也没有那么些人抬担架。伤兵总不能不带着走。你一个生病的女人,没关系的。受伤的男人可混不过去。” 他自己也有些东西需要整理。过了一会,他再回过头来,看见她已不哭了,在那里继续整理东西。已经有喔喔的 ![]() 方同志的⽗亲和哥哥抬着一扇门板来了,把她搀下 ![]() ![]() ![]() “同志!你尽管放心,不要紧的。”那老头子大声说。然而老头子显然心情非常沉重,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前途的无数⿇烦与危险。他那勉強装出来的愉快的语气,让王霖听着,心里突然有一阵寒冷之感。他站在那里,他们抬着她穿过稻田,在晨星下。 军队移到了另一个区域。这已经是抗战末期了, ![]() 在这种情形之下,当然常常有人穿过疆界,带信也很方便。但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看上去似乎沙明是和新四军完全失去联络了。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情。有很多可能。也计她被发现了;也许有人靠密,把她抓了去,也说不定她的病热又转沉重,又缺乏医药,竟至于死亡。 王霖有一次设法派了一个人去,给方安送了一封信;信是他们儿子写的,问起沙明的下落。方家回说他们把她送走了,因为当地有人认识她,有被发现的危险,所以把她送到距离很远的另一个村庄里,寄居住在他们的一个亲戚家里。但是他们听说她已经自动地离开那里了。 王霖终于得到一个机会,亲自到那里去调查。他化装为一个小生意人,跑到方家听说的那个村庄里,去找他们那个亲戚,叫做赵八哥的。 赵八哥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矮子,暴眼睛,短短的脸,头⽪得青青的。头发式样好像是打扁了的。没有下颏,那仿佛也是出于自卫,免得让人一拳打在下颏上,给他致命的一击。 他斯斯文文地穿着蓝布大褂,并不是普通的庄稼人。若要问起当地的木材、蚕桑、茶山、盐运、税收,他无不 ![]() ![]() ![]() 赵八哥留他吃饭。在饭桌上,做主人的又详细讲解纳税手续的复杂与微妙,沿途有各方面的关卡,又随时可以碰上各方面的军队。这是一个不幸的“一不管”的区域,被⽇本兵、共产 ![]() 他们喝了几蛊酒以后,赵八哥说起“那次⽇本兵从通州下来”的故事。 “我正在家里坐着,”他说:’——走就走进来了。领头的一个军官开口就问我:“你是老百姓啊?”我说:“是的。”那他又问我:“你喜 ![]() ![]() “听他们的口音,一听就听得出的。”王霖说。话说出了口,他才想起来,在乡下人听起来,⽇本兵的国语与北边人的国语,都是同样地奇特可笑。 赵八哥也并不和他分辩,只把头点了一点,迳自说下去。“暖,听口音又听不出来的。只有一个法子,看他们的靴子可以看得出来。暖!两样的,不过,不敢看。”他把头微微向后一仰,僵着脖子,做出立正势姿,又微笑摇头摇。“不敢往底下看。” 王霖耐心地微笑着,没说什么。 “那么我怎么回答他的呢?我叹了口气说:“唉,先生!我们老百姓苦呀!看见兵,不论是国中兵⽇本兵,在我们也都是一样的,只想能够太平就好了,大家都好了!”他听了倒是说“你这话说得对!”——这么着一来,我就知道他是⽇本兵了!”他说到这里,仿佛觉得很得意。 饭后,王霖站起来告辞。赵八哥听他说马上就要动⾝到邻县去,天黑以前一定要赶到那里,就放心大担地挽留他,再三说“可惜不能在这里住两天,难得来的。” “八先生待人太热心了,”王霖说。“不过你热心地名是已经出去了——呵,不提我倒忘了。我有个舍亲,是个年轻的女眷,上次路过这里,听说也是在八先生这里打搅了许多时候,我都忘了道谢。” “年轻的女眷?”赵八哥似乎怔了一怔。 “她本来住在方家。”王霖一面说,一面盯眼望着他,看他的脸⾊有没有变化。 赵八哥像是摸不着头脑。“你弄错了吧,我们这里没有年轻的女眷来过。” 她也许化装了一下,隐瞒了实真的年龄。“我总还拿她当个小孩,”王霖呵呵地笑起来。 “大概因为我以前看见她那时候,她还年纪轻得很,小孩脾气得厉害。其实——暖呀!算起来年纪不小了吧!大概是个中年太太的样子。” “我们这儿没有中年的太太来过,”赵八哥摇着头说。“没有。” “我听见说她有病。听说这一场病下来,老得不像样子了,简直都成了老太太——” “也没有老太太来过。”赵八哥坚决地说。 王霖不是不明⽩,赵八哥大概是有他的苦衷,不敢说实话,怕他是另一方面的特务,在那里追捕一个女共产 ![]() “你不要怕,对我尽可以说实话,”他说。“我是新四军的人。你把事情的经过老实告诉我,可不许说谎。扯了谎给我们对出来了,我们的黑名单上有了你的名字,一家从都不要想活着。” 赵八哥左右为难起来,这人自己说他是共产 ![]() 赵八哥拿不定主意,只好一味拖延时间,矢口否认有人到他家里来住过,不论任何年龄的太太都没有踏进他家的门。 “方家说他们把她送到你这里来的。你把她怎样了?出卖了她了?送到宪兵队去了?王霖 ![]() “老天爷,哪有这样的事,屈死人了!方家要是真这样说,那他们是扯谎。天哪!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要这样害我?” “你把我们的人弄到哪里去了?你老实说出来!你害死我们的同志,你不要命了?” 经过许多恫吓,赵八哥终于吐出了实话,承认他这里曾经收容过一生病的少女。赵八哥心里想着,如果王霖结果又一翻脸,说出他是另一方面派来的人,他还可以为自己辩护,说他是被人 ![]() “她现在在那里?” “她是八月里走的,说要到镇江去,进医院治病。她说她有亲戚在镇江。” “一个人走的?” “她走的时候,⾝体已经好多了。她说自己可以走,不用人送。” 趿嘏涛柿怂许多,但是问来问去,赵八哥还是这几句话。王霖认为他这话大概是可信的,因为沙明的确是有一个舅⽗住在镇江。?br>王霖回到他的工作地点,心里觉得相当満意。但是不久就又有许多新的疑团包围上来了。她为什么一直音讯全无?如果她是在镇江那样的大地方,是很容易找到接触的,不至于完全消息隔绝。 渐渐地有谣言,说有人在镇江看见过她。她显然是背叛了⾰命,成为一名逃兵了。大家在讨论中常有时候提到她的名字,王霖有什么可说的呢?只好说“她可惜立场不稳。不过小资产阶级知识份子一向就是动摇 ![]() 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快乐的,他第一次怀疑到这一点。他们的结合并不为外间的世界所承认,那么,很可能她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安顿下来,过着一个小城市的家庭妇女那种庸俗无聊的生活。王霖对自己说,抛开一切人私的感情不讲,他还是热诚地盼望她回到⾰命的队伍里来。在现在这种吃紧的情势下,正是用人的时候,组织上是特别宽大为怀的。只要她充分表示忏悔,大概不必经过长期的悔过,就会重新录用的。 王霖跟着队部,在有一天傍晚的时候开进一个小城。这城市易手多次了,经过一次次烈猛的炮火,已经大部分化为废墟。疲乏的不整齐的队伍走过沿河的码头,就踏上一条鹅卵石砌的长街。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两边的房子都炸光了,矗立着一堵一堵的残缺的粉墙。旧式的房子屋顶⾼,虽然不过两层,也就是很⾼的楼房了。大家排着队走过一座没有屋顶的⽩房子,上面一排黑洞洞的窗房眼子。王霖偶尔一抬头,向上面望了望,倒吃了一惊,看见楼窗里有一个女孩子,伏在窗口向他望着,他真没想到,这种房子里还可以住人。 在暮⾊苍茫中,那女孩子的脸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但是仍可以看出她是美丽的。而且,最使他觉得惊奇的——她在那里对他笑。他掉过头来,望到别处去了。这一定是个 ![]() 他向旁边跨了一步,离开了队伍,站在那里仰着头望着那窗子发呆。她看见他就躲起来了?但是她刚才明明对他笑。她一定是 ![]() 在最初的一刹那间,有点 ![]() 他抬起眼睛来,去找那楼窗。刚才看见那女人伏在窗口,是左边第一个窗户,那么,倒过来,该是右面第一个窗户。这不过是墙壁上一个长方形的洞眼。那⽩墙缺掉一只角, ![]() 他可以听见军队在那空 ![]() ![]() 这件经验虽然使他神经上受了很大的震动,同时也使他心里充満一种近于喜悦的感情。他相信她一定是死了,她今天和他见这一面,就是为了要他知道她是死了。她不愿意让他想着她是丢弃了他,又跟了别人。 然后他过去所受的教育又抬了头,告诉他这完全是 ![]() ![]() 许多年之后,他才听到一点关于她的确实的消息。共产 ![]() ![]() 他得到一个机会回家乡去看看。十七年没回家了。他⺟亲还在世,但是和他隔阂太厉害,他们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谈了。她反正见了他就是絮絮叨叨,把这⼊场多年来的伤心事,吃的苦,受的损失,一桩桩一件件地诉说着。他无论怎样安慰她,说从今以后,慢慢地就会有好⽇子过了,也并不能使她愉快起来。她对于共产 ![]() ![]() 他虽然没有什么朋友,和一切人的关系都搞得相当好,但是因为太自信,太固执,对于上司不大肯迁就、敷衍。就因为这缘故,无论有什么事情出了 ![]() ![]() 他对于 ![]() ![]() ![]() 他常常感到愤懑,但是他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气愤,像一个孤独的老年人被他唯一的朋友所悔辱,自己生一回子气,也并没有人去劝他,他熬不了多久,自己倒又去转圆。他除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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