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第三节及《状元娘子》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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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状元娘子 作者:高阳 | 书号:39788 时间:2017/9/8 字数:1518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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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海上,第一件事当然是去访万士弘的朋友。此人姓吴,有五十多岁,一望而知是忠厚长者。洪钧立刻就打定了主意,不必耍什么花巧,只将万士弘的境况,据实相告好了。 “吴老板,”他等对方看完了信说:“你跟我那位万大哥是老朋友,我也不必多说;万大哥现在是在急难之中,要请你多帮忙。” “言重、言重!”吴老板 ![]() ![]() “吴老板太客气了。”洪钧开始感到困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好这样泛泛地答说。 “决不是客气。我的力量,确是有限。”吴老板说“当初多亏万大爷帮我的忙,度过难关;现在万大爷的情形,跟我当年差不多。可是,他的难关,不是我能够帮他度得过的,只有尽自己的心。洪相公,请问你在海上有几天的耽搁?” 洪钧觉得他的语气越来越不妙,便收敛了笑容,清清楚楚地答道:“我是专程来替万大哥办事的,只要事情办成,耽搁多少天都可以。” “噢!”吴老板沉昑了一会又问:“洪相公,住在哪里?” “我住在宝源客栈。” 于是吴老板亲自陪着洪钧回到宝源客栈,又要为他具小酌接风。俗语说的是:“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口软”洪钧伯杯酒之间,只能言 ![]() ![]() 吴老板似乎有些快快之意,只好告辞“洪相公”他说:“我尽力去想办法;一弄好,马上通知你。” “什么时候?” 吴老板愣了一愣,然后答道:“也许今天、也许明天,最迟不会过后天中午。请洪相公随时等我的回音好了。” 因为有这句话,洪钧便只好枯守在客栈中。他是怕吴老板随时会再来;如果自己不在,便恰好给了他一个拖延的借口。所以寸步不敢离开。 这是烦煞人的一件事!心挂苏州、烟台两地,而眼前“夷场”中的软红十丈,却又可望而不可即。加以吴老板的态度不可捉摸;而万士弘的难关又不知可能度过?叫人悬念的事是这样子多,以致于一颗心再无踏实的时候,越觉得五月底的天气懊热不堪。 度⽇如年地守到第二天午后,吴老板満头大汗地奔了来;一进门便将紧握着的一个手巾包打开,里面是两张银票。 “洪相公,我尽力去办,只弄到一万三千银子。力量只有这么多,莫奈何!” 洪钧既喜又惊且愧;原来以为吴老板言词暧昧,似乎看万士弘遭受打击,境况大不如前,起了异心。现在才知道自己错了。 “我的情形,可以跟洪相公谈谈——” 据吴老板说,当他的茶庄濒临倒闭时,亏得有万士弘所借的一⼲银子,方能撑住门面。使他觉得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自己昂起头来去闯,没有过不得的关。因有这番信心,才能大胆地下手捕捉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是他偶然听到一个在洋行里的朋友谈起:“南北花旗开仗,棉花收成又不好,所以英国、印度都要到海上来采办花⾐。”吴老板是松江人,对于“花行”的情况,相当 ![]() 主意打定,随即动手, ![]() 于是吴老板心里在想:花行本钱有限,先抛后补,无非经纪生意。海上的花价一涨,产地当然⽔涨船⾼,每包总要十四五两,花行两手空空,收现货, ![]() 最方便也最习见的花样是掺⽔。每包净花六十多斤,掺上十来斤的⽔,立刻渗⼊花內,外表是不容易看得出来的。这一来,斤两凭空添了许多,成本便可减轻;但棉花就会变质,甚至发霉成为废物。 吴老板将心比心,自觉遇到这样窘迫难解的情形,恐亦不免出此下策。因而体谅花行,开诚布公地商量“兜包”的期货自愿加价,可是 ![]() “洪相公,”吴老板拿话题又拉回本行:“茶叶这行生意,也要靠‘洋庄’才会有大发展。今年二月里杭州克复,我定了一批茶叶,已经运到海上。本想等市价好了再卖,现在也说不得了,只好先杀价让给同行。另外,我拿房地的‘道契’抵押了五千银子,两下凑成一万三千。喏,都在这里!请你收了,转 ![]() 听完他这长长的一篇叙述,洪钧的感想极多,心思极 ![]() 等吴老板辞去,他慢慢将心思静下来,前前后后,仔细思量,不由得又悔又恨,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张仲襄为万士弘设计的本意是,取得一张与吴老板合伙的契约,好作为一个倾家 ![]() ![]() ![]() 这一万三千银子,对万士弘并不见得有多大帮助;可是在吴老板这方面的影响之大,却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一批存货,本可待价而沽,由此开辟了“销洋庄”的路子,却以 ![]() 转念到此,洪钧异常不安,毫不考虑地赶到吴老板那里,重新谈判。 “我们都弄错了!”他说“当然,主要的是要怪我,话没有说清楚。万大哥信上所说的‘共患难,同甘苦’,不是指现在,是指将来。万一他在烟台立脚不住,那时候要跟老兄来同甘共苦,一起经营,重创一番事业。这笔款子,说实话,对他也无济于事;你老兄收了回去,另外换张合伙的合同给我,我就可以 ![]() 吴老板一面听他的话,一面发楞;好一会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慡然若失的说:“原来洪相公,你是来试试我的!” “不敢,不敢!老兄,你误会了。” “是,是!”忠厚的吴老板急忙道歉:“我失言了!洪相公,你不要见怪。” “我不怪你,怪我自己。”洪钧将银票往前推一推:“请收了!” 吴老板觉得有些委屈。地产押款,因为事急求人,利息特重;存货亦由于同样的道理,杀价 ![]() ![]() 不过他的心地,厚道过人;转念想想,人家是受人之托,不得不尽力相争,而且也不知道他的打算。他自己利害相关,应该问问清楚,细细磋商才是。这样看来,倒是自己冒失,于人何尤? 这样一想,便觉心平气和,考虑了一下,从容答道:“既然如此,我悉遵台命。万大爷也不是跌倒了爬不起的人;这个生意的股份,我跟他‘南北开’好了!” 洪钧懂这句商场的用语,所谓“南北开”即是一人一半。不过自己虽站在万士弘这边,也还须讲情理;看他这家茶叶庄,目前要值到两三万银子,相去悬殊,占一半股份,似乎太多了些。 于是他说:“吴老板,我很佩服你,真是以义为利。不过我那位万大哥,也是豪慡慷慨的人,如今不得已而提起一千银子的旧账,已经很不好意思。若说出过这一千银子,而今⽇之下要占一半股份,虽是你老兄仁厚,出于自愿,外人不明內情,只道万大哥的心大狠!这个名声,不但他决不肯受,就是我也觉得不甘心。所以股份方面,请你重新估一估。” “是,是!”吴老板连连点头:“既然这样说,就算三股之一。” “这还差不多。”洪钧略停一下又说:“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这件事能不能即刻办一办?因为,我还要回苏州去看家⺟。” “当然,即刻可以办!”吴老板说“代笔归我请;见证,我们一人请一位。今天晚上就可以立契据。” 这一说,洪钧成了难题,一时竟想不出有何适当的见证。凝神思索了好一会,想起一个人,是他们洪家的族长,号叫小芝,比他长两辈,一直在海上经营一家书坊,可以请来作见证。 于是这天晚上就在吴老板的茶叶庄立契。全部股本算三万两,万士弘占三分之一,契约上特注一笔,已经全数 ![]() ![]() 坐的是一只乌篷船。一路到苏州,沿途所经,都是有名的鱼米之乡;但兵烫之余,地方凋残,洪钧凭舷眺望,印证旧⽇见闻,自然感慨多于欣慰。 由于仓卒成行,事先未有任何信息到家,所以⺟子、夫妇、兄弟相见,在家人无不有意外的欣喜。相别虽只两三个月,却有说不尽的话。因为劫后重归,亲旧故 ![]() ![]() 这一谈起来,愁多乐少;千言并一句:“贫 ![]() ![]() ![]() 反倒是洪太太,真个贤惠过人,行事能够克制感情“你也不必发愁!时世到底要太平了,苦撑苦捱,⽇子总能过得去的。难的是做人情、要面子。”她略停一下,毅然说道:“你明天就走吧!” 洪钧大为诧异,脫口问道:“为什么?” “你仔细想一想就知道了!大哥二哥是逃难回来,求人帮忙不难为情。你是有差使的人,如今回来,就不说⾐锦还乡,总也要应酬应酬。这一扯开来,要多少钱花下去?一来就走,说起来是为你把兄弟到海上办事,菗空回家来看一看老太太。人家在烟台不得了,专等着你的回信。这样说法,至亲好友都会原谅。” 这一说,顿使洪钧有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我倒没有想到!看起来,这一下来得太冒失了。”他说“既然应酬不起,又不能躲在家里不出门,还是早早走吧!” “越早越好。”洪太太欣慰地说“好在你也带了些东西来,挑顶近的几家,分来意思意思,面子上也过得去。” “就是,”洪钧踌躇着说“就是老太太面上不好 ![]() “老太太顶明⽩不过,只要讲明了这个道理,老人家没有不体谅的。” 洪钧想了想,只留下回程必要的盘 ![]() ![]() ![]() ![]() 船到烟台,本想直投万家,但以天气太热,船上又太局促,満⾝汗污,样子十分狼狈。洪钧像大多数的苏州人一样,喜 ![]() 一进门,便遇见贾福“老爷可回来了!”他有着如释重负之感“张二爷来问过几遍,问老爷可有信,是哪天回来?”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然后很吃力地说了句:“万大爷寻死了!” 洪钧大惊,张口结⾆地问道:“死了没有?” 自然死了。明知是多此一问,也明知是这样的答复,但洪钧仍如焦雷轰顶般,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五天前头的事。”贾福告诉他说“呑大烟死的。请了教会里的洋大夫救急,说什么要洗肠子,腾折了夜一,还是没有救活。” 方寸大 ![]() 赶到万家,但见门前冷冷清清,全非主人在世之⽇,轿马往来,使仆伺候的热闹景象。洪钧看到大门上所钉的⿇和两盏⽩纸蓝字的阁灯,心中一酸,双泪直流。到车子一停,等不及跨辕的贾福来搀扶,便即一跃而下,一路哭了进去。 万家的下人,闻声而集,导引着他,直到灵堂。洪钧震动过甚,手⾜都瑟瑟地发抖。抬眼一望,⽩布灵帏上挂一幅万士弘生前用西法所画的“喜容”须眉毕现,栩栩如生。特别是那満⾜的笑容,是洪钧已很 ![]() “大哥!”洪钧失声长号,伏倒在地,哭得昏天暗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自然有人来扶,有人来劝;洪钧稍为收一收泪,听见灵帏中有女人的声音,才想起应该慰问“大嫂”于是隔着一道素慢,哽咽相语;灵帏內的哭声越来越⾼,最后是丫头老妈将她半扶半拖地架了进去。 就在这时候,张仲襄亦到了万家,竹布长衫,黑布马褂, ![]() “文卿,文卿!你不要过于伤心;大哥的⾝后,着实还要你我做兄弟的尽一番气力。”张仲襄一半实话,一半故意地说:“就这几天,我已经心力 ![]() 听此一说,洪钧便尽力克制自己,收拾涕泪,问起万士弘自裁的经过“大哥也是很豁达的人,”他说:“何以竟出此下策?” 张仲襄怕他听了又增伤感,不愿多谈,含含糊糊地答道:“总而言之,不外着急而已,自觉无以善其后,只好一死求个解脫。” “其实又何致于非走上绝境不可?”洪钧突然问道:“我在海上发的信,收到了没有?” “收到了。可是,大哥看不到了!”张仲襄问“你的信语焉不详。只说结果圆満,一切等你回来再谈。是怎么个结果?” 于是洪钧从怀中掏出与吴老板所订的契约,默默地递了过去。张仲襄接到手里,匆匆看完,闭目头摇,是那种无穷感慨,不胜遗憾的神气。 洪钧自然要问:“二哥,这么办,不是当初的原意吗?” “比当初的原意还要好。可惜,晚了一步!”张仲襄急忙又说:“这不是怪你,你办得太好了!而终于是这么一个惨不忍言的结局,真乃天意!” 越说越令人糊涂“二哥,”洪钧追问“是不是我耽误了什么?” “不、不!你没有。”张仲襄踌躇了一会,很吃力地说:“你旅途辛苦,加以这么个刺 ![]() 洪钧听他这话, ![]() 蔼如跟洪钧一样伤心,连朝皆哭,眼都肿了。 可是,她虽一想起万士弘的好处就哭,而见了洪钧,反无眼泪,因为怕增添他的伤心。 在洪钧,一则处境不同,望海阁不是丧居,虽是“门户人家”毕竟也有老⺟,要顾到忌讳;再则在万家的眼泪流得太多,此时有 ![]() “先洗个澡吧!”蔼如皱着眉说“看你这一⾝,倒像是三年不曾洗过澡似地。” “算了!就洗了澡,也没有替换的短衫 ![]() “这——”蔼如想了一会,很有决断地说:“你别管!你去洗,澡盆里多坐一会,包你有⼲净短衫 ![]() 于是洪钧听她的话,解⾐磅礴,由已辞出燕子窠在望海阁暂住的阿培,替他擦背;换了一次澡洗⽔,花了半个时辰,痛痛快快地一洗征尘。等擦⼲⾝子,一套短衫 ![]() “⾝上好像轻了十几斤。”洪钧这一天初次有了轻快的语声“先不觉得饿,这会倒想吃些什么了!” “备得有粥。”蔼如问道:“是先吃粥,后喝酒;还是先喝着酒,替你烙饼?” “都可以。”洪钧答说“我有好些话问你。一面吃一面谈,最好就只你我两个。” “我知道!”蔼如点点头“你跟我来!” 蔼如在她的画室中,为洪钧设下小酌。对海窗开,风来两面,是他这半个月来所遇到的第一处清凉境界。但心境恻侧,举杯不 ![]() “走了也没有一封信给我。”蔼如闲闲提起别后,语音中带着些幽怨。 “不知怎么,就是懒得写信。不过,你要的东西我都买了。为了买那些不值钱的东西,我还特为在苏州多住了半天。” “多住了半天?”蔼如觉得他的话不可解。回家探亲又不是驿马递“ ![]() 洪钧懂她的意思“我在苏州一共只打算住夜一。”他说“多留半天,不就很多了?” “为什么呢?难得回去一趟,这么赶来赶去,倒像是杨四郞出关见娘似地。” 洪钧心中一动,家里那位如果是“四夫人”眼前相对的就是“铁镜公主”了。这样的念头,自己想想好笑,也觉得荒唐,这种时候,怎么会有这种心思? 于是他尽力抛开杂念,回答她的话说:“无非为了我那位万大哥的事,不能不尽快赶回来!”他不愿说破实情,讲了假话;而且觉得要说便要装得像,所以又叹口气:“谁知道⽩吃一趟辛苦。” “也不算⽩吃辛苦,总有人知道的。” “谁知道?”洪钧例又动了感情,凄然泪下:“人天永隔,再也不能跟万大哥在这里喝酒了!” “一生一死,乃见 ![]() ![]() “海上的 ![]() ![]() 接下来,洪钧细谈了跟吴老板打 ![]() “你看,万大哥死得是不是不值?能撑一撑,哪怕倾家 ![]() “这要怪你!如果你一到就写信,拿吴老板这种古道热肠的情形,细细告诉万大爷,也许他就不致于寻短见。”蔼如略停一下又说:“万大爷是受了气,冤抑难伸,才自己跟自己赌气,连 ![]() “喔!”洪钧移一移凳子,靠近蔼如问道:“我正要问你,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问的其实不是如何毕命,而是为何寻死?张仲襄不肯多谈,是怕洪钧越增悲伤,但蔼如⾝在局外,不但觉得谈谈无妨,而且她也看得比较清楚。 第一是急。要赔偿货主的损失,要抚恤被难⽔手的家属,变卖所有不⾜以了责任,如何不急?可是,这究竟是可以从长计议的事;天灾非人力所能抗,苦主亦会谅解。 第二是气。万士弘平⽇御下极厚,而被委以重任的司事,竟将如此有关东主⾝家的险保大事,掉以轻心,置诸脑后,如何不气? 第三是愤。出事以后,万士弘邀约货主商议赔偿——就是洪钧由烟台动⾝的前夕,在万家看到的那班人。平⽇都与万士弘称兄道弟,极好的 ![]() ![]() ![]() “其实愤也是气!”蔼如不自觉地也有些 ![]() ![]() 这一番侃侃而谈,将洪钧说得楞住了!心嘲起伏,不知是痛是悔是遗憾?但有一点却是清清楚楚能够辨别的,想不到蔼如竟有这样有条有理,并且异常透彻的见解!从今以后,倒真要刮目相看了。 半个月的功夫,不分昼夜,⾆敝 ![]() ![]() 处分了一切的债务,万士弘的遗属还能剩下一万两银子,张、洪二人便将万太太清了出来,商议家务,劝她盘灵回广东原籍。剩下的一万两银子,一半买四放租,一半存⼊妥当的银号,用息不动本,抚孤守节,⽇子也可以过得去了。 万太太完全接纳这两个“小叔子”的意见。不过她提出一个要求,万士弘虽有些亲戚同乡,她都不能信任,希望张仲襄能护送她全家回广东。 张仲襄义不容辞,立即答应。于是万家收拾行李,遣散下人,不过三天功夫,便已毕事。但张仲襄因为有三口通商大臣衙门派驻烟台, ![]() ![]() 这等候回信的当儿,市面上传说纷纭,曾九帅已经克复了金陵。这是个好消息,也是一件无大不大的大事,人人关心,可是打听不出究竟。洪钧因为籍隶江南,更感关切,因此对传闻不一、语焉不详的情况亦更感烦闷。 倒是蔼如沉得住气“怎么回事一两天之內就明⽩了!”她劝他说:“你就当它真的好了!何妨打算打算,也強似大热天里到处去奔走打听。” 想想她的话也不错。退一步想,就算这一次消息不确,扫⽳犁庭也是不久之事。“我们江南有句俗语,‘冬至不出年外’,曾九帅成功,必在这一两个月之內。”洪钧微皱着眉说“金陵残破之极,贡院一定毁掉了!看来今年的乡试,已经无望;就算明年补行乡试,也一定赶不上舂闱!我只好等戊辰科。” 蔼如懂他的意思,是说要到同治七年戊辰的会试,他才能中进士。其语有憾,却正是信心十⾜的表示。蔼如细想了一会,问出一句话来:“三爷,你真的有把握?” “‘场中莫论文’!我不敢说。” “这就是说,文章是有把握的,就不知运气怎么样?”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那你就不必愁”蔼如加重语气说:“如果你竟不中是无天理了!” 听得这话,洪钧心中便是一喜,可是还不明究竟“怎么呢?”他很快地问:“你总有个说法?” “当然。”蔼如从容答说:“你的相貌,不是长久贫 ![]() “蔼如!”洪钧一时有知遇之感,紧握着她的手说:“你说得我太好了!” “原是如此。不过,三爷,我还有句话恐怕不中听。” “不要紧,不要紧!你说。” “我不大相信命运;我相信我自己。有一天张二爷来玩,我陪他闲聊,谈起科场里的情形。他说,那地方就跟监牢一样,‘号舍’里站起来立不直,躺下去睡不平。乡试八九月里,正是‘桂花蒸’的时候,所以中一名举人,不但文章要好,⾝体更要好。有些⾝子弱的人,吃不得那种辛苦,生重病扶了出去的有;在里面吐⾎,活着进去,死了出来的也有。相传这都是作了孽,冤鬼来报复,其实是鬼话!所以,三爷,如果我换了你,我不说‘场中莫论文’这句话。我,第一,下苦功;第二,好好将养⾝子。” 她一面说,他一面不断点头。等她说完,洪钧不胜感慨地低着头说:“我很惭愧!我竟还没有你这番见解。” 他是由衷之言,在她却觉得恭维过分,反有假客气之感,因而不受亦不辩。只怜惜地说:“你近来又瘦又黑!” “我年年疰夏,今年更是‘食少事繁’,怎么不瘦?” “好在万家的大事,总算了结了。等张二爷送万家家眷动了⾝,你也该好好儿将养将养。” “嗯!”洪钧点点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视线下移,右手按在桌面上,五只手指轮番轻敲。那样子既像心事重重,又像煞费踌躇,总之,心情决不轻松。 “是有什么为难的事?”蔼如用极平静的声音问。 “没有。”他回答得很随便,是 ![]() 即令对他关怀极深,她的与生俱来的傲气是改不了的,见此光景,便不再多问了。 “姐小,你看看,地上捡到一封信,可不知哪位客人失落的?” 从小王妈手里接过信来一看,信封上写的是:“回呈贵上人”下面画个花押。不知发信的是谁,更不知受信的是谁?好在信是拆了封的,蔼如只有看信的內容去找这封信的主人了。 信上称呼是“文翁仁兄大人”;紧接着便是叙事:“惠示敬悉。兹查尊处宕账共该七百三十二两余。前奉堂谕:‘各文案委员借支薪⽔以五百两为限,不可通融。’⾜下逾限已多,所嘱暂支银百两一节,格于严令,歉难从命。惟叨在爱末,不容坐视;篮中尚存银六十两,敬以半数奉借,聊助看花看竹之需。随 ![]() 蔼如心里难过——为洪钧难过,也为她自己难过。怪不得他刚才有心事不肯说,原来就是这么一件说不出口的心事。 使她最难过的是“聊助看花看竹之需”这句话。洪钧要借钱,当然不会说是要付望海阁的账,或者还赌债。而在他人心目中,洪钧是因为荒唐而举债,其没出息可知! 只不过百把两银子的事,如此受人之辱,蔼如为他抑郁不 ![]() “姐小,”小王妈问道:“想是洪三爷的信?” “你怎么知道?” “不是洪三爷的信,”小王妈说“还不是看过就丢在一边了!” 蔼如一惊!心中警惕,自己的心事都摆在脸上了!以后倒要检点。“不是的,”她欺小王妈不识字,硬不承认“是道台衙门张师爷失落在这里的不相⼲的信,也许人家是故意丢掉的也说不定。”说着,她将那封信撕成几片, ![]() 这夜一,她辗转反侧,将深印在心版上的那个人影,翻过来。倒过去地考量思索,终⼲下定了决心。 这是千回百折,盘旋了许多时候而始到达的一个新的心境。蔼如有一种从未经历过的超脫的感觉,昂首天外,脾睨尘寰,飘飘然有羽化登仙之乐。但也因此使她 ![]() ![]() ![]() 蔼如突然平静了!人世间的一切,就这一刻为她看得微不⾜道。“尘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她低声昑哦着,觉着一⾝的荣辱,不但不必计较,甚至 ![]() 这瞬间的心境更是她从未经历过的,仿佛魂灵出窍,凌空飘浮着在看另一个尘世中的蔼如,无悲无喜,无我无物。但等她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想捕捉这一分感觉时,却已倏然幻灭,无迹可求。 她有些害怕!想起“倩女离魂”的故事,担心就是这样的情形。于是霎时间热⾎沸腾,脑中出现了清清楚楚的景象——就在间壁的卧室中, ![]() ![]() ![]() ![]() 蔼如心痛如绞, ![]() 李婆婆刚醒,听敲门声很急,心里先就着慌,大声问道:“谁啊?” 这一声蔼如警觉了“是我!娘。”她放缓了声音回答。 “什么事?”李婆婆匆匆下 ![]() 门一开,蔼如擦⾝而⼊,双手扶着李婆婆的左臂,长长地 ![]() “怎么啦?爱珠!”李婆婆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失惊而呼:“冰凉!你病了?” “没有!”蔼如的心开始定了下来“我做了个恶梦。” “吓我一大跳。”李婆婆如释重负,不免埋怨“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何至于吓得这样子?” 蔼如不辩。只扶着李婆婆坐到 ![]() ![]() 李婆婆又好气,又好笑,而更多的是怜爱!伸手捏捏她的膀子,轻轻说道:“你瘦了点。” “瘦有什么不好?” “你的骨架子大,太瘦了像 ![]() “又何致于瘦得那样子?”蔼如忽然问道:“娘,如果南边平靖了,我们怎么办?” 李婆婆沉默着。不是无话可答,而是话大多了,她得想一想,该从哪里说起? “娘!”蔼如问道:“只怕你还没有打算?” “哪里是没有打算?只不过打算不好!”说到这里,李婆婆突然一阵烦躁:“你冷就加件⾐服,这样裹紧了,悟出我一⾝汗。” “我不冷了。”蔼如将夹被松开,剔亮了油灯,倒一杯金银花泡的凉茶,慢慢啜饮着,静等她⺟亲再说下去。 “落叶归 ![]() 一句话不曾完,蔼如脫口说道:“我不回徐州!”语声既尖且促,就像一把小刀在李婆婆心头划了一条口子。 “我又何尝愿意回徐州?人要脸,树要⽪,回徐州进不得祠堂,不如不回去。不过,你年纪轻,不懂上了年纪的人的心。能够想出一条不大伤面子的路来,就稍微委屈些,也还是回家乡的好。” 蔼如不答,她不以她⺟亲的话为然,但却不忍再峻拒了。想一想问道:“哪里有什么不伤面子的路?” “从良啊!”李婆婆不暇思索地答说:“我一直在想,洪三爷如果是徐州人,或者虽不是徐州人,肯在徐州安家就好了。” 蔼如的心跳得很厉害,又惊又喜,思绪极 ![]() ![]() “这一阵子,我冷眼在看,好像觉得以前看得不大对。” “什么看得不大对?说了半天,倒是说的什么呀?” “洪三爷。”李婆婆说:“我总当苏州人浮滑,好虚面子,欠刚強,这趟看洪三爷为万家的事,倒真亏他!顶难得的是,有⾎ ![]() “是啊!”一句话说到蔼如心坎里,痛快无比,不由得拍手跳脚地失声而呼。声音⾼得她自己都发觉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放低了声音说:“娘也看出他是个有⾎ ![]() “这一说,你也看出来了。可惜——”李婆婆没有再说下去。 做女儿的懂她未说出口的话,可惜洪钧有了 ![]() “怎么不记得!” “原来娘记得!那就好说了。我倒要请问你老人家,像我图名怎么个图法?” 一句话将李婆婆问住了“我亦不过随口一句,作个譬仿。”她说:“三绺梳头、两截穿⾐的人,谈得到什么名?” “娘,你说话不算话,赖⽪!” 听她这撒娇的口吻,李婆婆啼笑皆非,门外却“噗哧”一声,忍俊不噤地在笑。 ⺟女俩都听出来了,是小王妈的声音。蔼如先当她有意“听壁脚”转念一想,正好拉她作个帮手,便即喊道:“小王妈,你进来!” 小王妈看看躲不过,提着一块抹布,带着一脸窘笑,推门而⼊,不等她⺟女开口,先自表⽩:“我刚好在抹窗子,听见——” “好了!”蔼如摇着手打断她的话“没有人说你在偷听什么,而且也不怕偷听。” “原是。”小王妈一面回答,一面抹桌子。 看她在做事,蔼如便先拿她丢开,转脸向李婆婆说道:“娘,我不知道想过多少遍了,图利容易图名难!如今积蓄虽不多,想来供养你老人家下半辈子总够了?” “话不是这么说。我总想有个半子之靠。光是吃老本,不说坐吃山空,就算吃不穷,凄凄凉凉的,也没有什么味道。” 这几句话,未在蔼如计算之中;而说来却是老年人情理之中必有的想法。她觉得不能推却、也不能闪避,细想了一下,这样答说:“我又不是生来做尼姑的命!只要娘让我办一件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我家的姓的事,以后我听娘作主就是。” “这就没话说了!”小王妈揷嘴帮腔“婆婆一定答允的。” 李婆婆没有理她,平静地说道:“你且说来看!” “我要帮一个人的忙!帮这个人‘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也替我扬一扬眉,吐一吐气!” 李婆婆和小王妈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仿佛早就意料到她会这么说。 “你怎么扬眉,怎么吐气?”李婆婆用很冷静的声音答说:“他就是中了状元,不见得你就是状元娘子!” “正为的不是我,人家才会佩服。”蔼如答得很快“为了想做状元娘子,去造就一个状元出来,无非为的自己,这是私心!没有什么了不起。” “你的口气倒真不小!”李婆婆忽然笑了“状元!谈何容易?文曲星下凡,百神呵护;皇帝都没有一定把握,说能造就哪个中状元。你就敢说这话了?” “我没有说一定可以造就他中状元,原是娘这么说,我才以话答话,作个譬仿。不过,帮他图个两榜出⾝,我是有把握的。”蔼如怕自己的话说得狂了,又惹⺟亲起反感,所以紧接着补了一句:“他的笔下、人品,原就是一定能中进士的。不过要让他肯下苦功,肯上进而已。” “那么,你打算怎么个帮他的忙?” 当着小王妈的面,蔼如不愿明说;而谈到紧要关节上,却又不能不说,想了好半天,总算想到了一句小王妈不懂,而爱听昆腔的李婆婆一定会懂的话。 “娘总听过‘绣襦记’?” 李婆婆自然听过,知道蔼如是拿李亚仙资助郑元和的故事,表示要接济洪钧。提到这一层,她觉得不能随便许诺,因而保持着沉默。 蔼如不怕她⺟亲反对,因为她自信能够说服。就怕她⺟亲沉默,说不进话去。为了打破僵局,她向小王妈问道:“你看洪三爷为人怎么样?” “她自然说他好!”李婆婆揷进来说“阿培要人家照应,哪会不好?” 这话出于李婆婆之口,格外有讽刺的意味。因为当时她从成山回来,正逢洪钧大醉,初次留宿望海阁的那天,小王妈对洪钧并不见得恭维;如今要说他是怎么、怎么好,岂非前后不符。 小王妈自然能辨别她话中的味道,不便多说,但也不能不说“洪三爷的为人,大家都看得出来的。”她说“行得好心有好报!只看他待万大爷的义气,将来不会不好。不然,世界上还有哪个肯做好人。” 真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那一句“行得好心有好报”恰好打⼊李婆婆的心坎,默然不语,表示不反对蔼如的想法了。 wWw.bAm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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