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楼》院内的水管风波及《钟鼓楼》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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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钟鼓楼 作者:刘心武 | 书号:42146 时间:2017/9/26 字数:148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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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郞的哥哥终于露面。关于“装车”和“卸车”院內的“⽔管风波” 京北现在还有多少酒馆? 卖饭兼卖酒的地方不能算酒馆。必得是以卖酒为主,附带卖酒菜的地方,才能算酒馆。据老人们说,当年京北城酒馆颇多,而地安门外、鼓楼之前那二里长的街面上,不但酒馆的数量可观,其种类也相当齐全。 京北市民现在不怎么喝⻩酒了,而当年京师酒肆之中“南店酒”却占相当的比例;店中出售“女贞”、“花雕”、“封缸”、“状元红”等不同流派的⻩酒,同时也把“竹叶青”当做一种陪衬,附带出售;与⻩酒相适应的酒菜则备有火腿、糟鱼、醉蟹、藌糕、松花蛋等物。另一种“京店酒”早期只供应雪酒、冬酒、涞酒、木瓜酒、⼲榨酒、良乡酒…后来渐渐加添上声名鹊起的汾酒、西凤酒、泸州大曲、贵州茅台…虽已名不副实,但老年人叫惯了,仍叫“京店酒”;再后来因为又变化为主要出售京北郊区自产的“二锅头”以“价廉物美”来维系住一批常客,所以倒也终于“返璞归真”这“京店酒”供应的酒菜,早年多是咸栗⾁、⼲落花生、核桃、榛仁、藌枣、山楂…夏季添加莲子、鲜藕、菱角、杏仁…似乎是以素食为主;后来渐渐素食减少,而变为咸鸭蛋、酥鱼、兔脯、驴⾁…到了如今,则以“小肚”①、猪蹄、各类⾁肠和粉肠为主了。当年还有一种“药店酒”现在京北市民常把⻩酒叫“料酒”或“药酒”但早年的“药店酒”所卖的酒并非⻩酒而是各种露酒,如玫瑰露、茵陈露、苹果露、山楂露…另外,如莲花⽩酒、绿⾖烧酒、“五加⽪”…一类的烧酒,也多在这种店酒中出售。这种店酒往往并不准备酒菜,沽酒者大都也是购回再饮。如今京北市民一般是不怎么喝露酒的,他们把⻩酒、⽩酒、啤酒以外的带酒精饮料统称为“⾊儿酒”“⾊儿酒”中只有红葡萄酒一种受到 ![]() ![]() 当年的鼓楼前大街,义溜胡同附近有一家规模不小的酒肆。“义溜”其实是“一绺儿”的谐音,因为那胡同狭窄得两个人 ![]() ![]() 地安门外赏荷时, 数里红莲映碧池; 好是天香楼上坐, 酒阑人醉雨丝丝。 这说的是夏天,其实冬季生意更好,又尤其是元宵节前后。“一绺儿”胡同南侧,挨着后门桥,有座火神庙,现在遗痕犹在。上世纪20年代以前,每逢元宵灯节,据说庙中都要烧“火判”即将中空的泥塑神像,填以薪炭,燔火燃烧,不但使其体腹红透,而且还要“鼻头出火耳生风”这自然要昅引无数的市民去观看,其中一部分在观览之余,便不免要到“天香楼”中痛酌一番。如今年过70的北城市民,忆起当年景象,往往还能形容个淋漓尽致。海老太太和胡爷爷在鼓楼 ![]() ![]() 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京北饭馆的数量一度大大减少,酒馆一度濒于绝迹。到粉碎“四人帮”之后,饭馆的数量和种类才有所增添,酒馆也略有恢复。当然,旧时代里酒馆的繁多乃是一种畸形的社会生态,那一“传统”本不值得大力继承,但适当地向市民提供一点“随意便酌”的场所,开设一些管理得当的专卖酒类和酒菜、备有坐席的酒馆,看来也还是必要的。1982年年末的钟鼓楼一带,这样的酒馆出现了一家。它位于鼓楼后面、钟楼前方的钟楼湾胡同之中,是一所平房,叫“一品香烟店酒”里面设有四五张方桌、十多张方凳,除了供应各种烟酒而外,还供应煮花生米、拌海蜇⽪、“小肚”、粉肠、茶肠、蒜肠、蛋香肠、午餐肠、茶叶蛋、猪头⾁、拌粉丝…一类下酒菜。因为它的位置处于僻静的小胡同之中,所以光顾的酒客很少有偶然路过的生人,多是附近的居民或在附近上班的职工,售货员与酒客大半相 ![]() ![]() 且说1982年12月12⽇那天下午四点多钟,海西宾骑着自行车,遵殷大爷之嘱追寻卢宝桑的行踪,结果是发现卢宝桑摇摇晃晃地钻进了“一品香”海西宾在“一品香”门前下了车,把车支好、锁好,隔着玻璃窗朝里面望去。原来同院澹台智珠的爱人李铠早在里面,卢宝桑进去后立即看到了李铠,显然是大声地吆喝着,一溜歪斜地走了过去;李铠站起来扶住了他,显然是在颇为惊讶地询问… 海西宾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到“一品香”去?忽然有人在叫他:“西宾!” 海西宾转过头一看,是薛纪跃的哥哥薛纪徽,骑着辆自行车 ![]() 薛纪徽本不打算下车,他那声召唤不过是一种礼貌的表示,但海西宾打个手势,让他下了车。海西宾问他:“你怎么这时候才来?” 薛纪徽明显地疲惫不堪,简单地解释说:“加班。” 海西宾便对他说:“今天是什么⽇子,你还加班?你们家 ![]() 薛纪徽莫名其妙,他朝“一品香”里望去,只看到了李铠,他心想:这怎么可能?一定是误会!不过,海西宾的表情语气,都使他感受到一种不祥,他便说了声:“好,我赶紧去!”说时抬腿上车,恨不能立刻到达。 海西宾望着薛纪徽那宽厚敦实的脊背迅速远去,心中涌出了一股酽酽的同情。他蓦地回忆起前年夏天,胡同里一群小伙子都到什刹海边乘凉,不知怎么地大家伙哄着让他跟薛纪徽摔跤。当时他刚学会一点武术,总想找个机会比试比试,便也拿话逗挑, ![]() ![]() ![]() ![]() ![]() ![]() 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薛纪徽是随华中 民人共和国的国徽出世的。1950年9月20⽇,⽑泽东主席发布命令,公布华中 民人共和国国徽的那天傍晚,薛纪徽诞生在隆福寺的一间配殿中。来给薛大娘接生的是协和医院的一位助产士——要搁在解放前,薛永全是不敢到隆福寺东边的孙家坑胡同去请他的;当他知道把薛大娘送往医院已为时甚晚后,便提着医药箱赶到了薛大娘 ![]() ![]() ⽗⺟感念共产 ![]() 但是任何社会、任何家庭都不可能凝固在一种状态中。在流逝的时间里,社会生活中总是充満了矛盾冲突,作为个人,他在自己的命运发展中,总是既会有喜乐,也会有哀愁。 薛纪徽16岁时赶上了“文化大⾰命”那时他刚上到初中三年级。他是学校中最早的“红卫兵”战士之一,他狂热地信仰过“产无阶级专政下继续⾰命的理论”他在“大串联”中极大地开阔了视野,他厌恶“打、砸、抢”他为坚持“要文斗,不要武斗”而同其他“红卫兵”战士爆发过 ![]() ![]() ![]() ![]() ![]() 什么叫“装车”和“卸车”? 装卸的并非货物,车子也并非是载重卡车。 在薛纪徽他们住的那条胡同附近,还有一条更整齐的胡同,胡同里有个保护得很完整的四合院,四合院里住着一位有⾝份的人物。当时该人不但已经年逾古稀,而且大脑已然软化;他⾝躯肥胖,腿脚极为不便,说实在的,早该谢绝一切邀请,不再外出活动。然而,在“文⾰”打倒一大片的狂嘲之中,不知怎么的,他偏幸存,并在“五·一”、“十·一”一类的盛典中,仍能接到上安天门城楼的通知。每到那一天,安天门城楼上的活动正式开始前40分钟,便有一辆小轿车来接他,而附近的一些居民,便会默默地围成一个半径颇大的圆圈,来看有关人员和他的家属,如何将他装进车去。薛纪徽便是那围观者中的一员。 小轿车的车门口径,于那臃肿的老人本已不适,加以他神情恍惚、屈⾝不便,因而每回有关人员和他的家属,不得不如同装载一件笨重而易脆的珍贵物品般大费周折。先是一个年轻人从那边车门进到车里,伸臂准备接应,然后再由三个人将那老人扶到这边车门,有的帮助他屈⾝,有的轻轻按下他的头颅,有的几乎是搂住他,将他往车门里运送。老人通过那车门,终于被塞进车里,往往要费去十几分钟,而这时在围观者的一片沉寂之中,老人所发出的理生 ![]() 小轿车开走了,围观的人们并不全都散去,有一部分留在那胡同口上,窃窃私议着。他们都摸准了规律,在“装车”这个节目结束的半个多小时以后,必定便会接演“卸车”这个节目。 那位老人到了安天门城楼,还有一次快速卸装。他上了城楼,陪同他的人让在场的华新社记者在一份事先打印好的名单上,用铅笔在他的名字后面划上一个对钩,于是等他气息略平,便不等那活动结束,又把他装车运回家中。车子到了他家口,有关人员和他的家属,便又在他那位已经五十多岁的女儿指挥下,对他实行最后的“卸车”“卸车”按说要比装车困难得多,但速度却总比“装车”要快,指挥者的声调也变得急促僵硬:“别怕!拽你的!从里头推呀!爸,您嚷什么?这不马上就下来了吗?好,快点架进去!快!…” 那位老人自己对这样被人“装卸”是否心甘情愿,不得而知。他的女儿对此事的想法,却表述得明明⽩⽩——有一次“装车”时特别不顺,大约是老人的一个孙子忍不住说:“我看去不了就别去了吧!”担任现场指挥的那位女儿立时焦躁地驳斥说:“别去了?!晚上新闻联播里没了他的名字,他又明明没死,人家不得说他给打倒啦?告诉你说吧,只要有一回没上去,咱们留在京北的还好说,那外地的几窝子,立时就得让人欺侮个臭死!…”说着亲自猛力地将老人往车门里推,使老人发出了一声空前的惨叫。你也不能说那当女儿的手狠心冷,她声音打颤地叫着:“爸!”还当着众人流下了眼泪…这些话语传人薛纪徽耳中,这些情景映⼊薛纪徽眼里,他觉得生活给他上了极其丰富、极其深刻、也极其令他痛心的一课。 每次“装车”、“卸车”的演出结束以后,过不了几个小时,附近一些单位架设的⾼音喇叭里,便会传来电台广播员那圆润洪亮的宣布名单的声音,当终于宣布到那位老人的名字的时候,薛纪徽常常紧紧地咬着他的牙关,心弦辛酸地颤动。 他没有上山下乡。他那一届的生学,赶上了一次市內的分配,他分配到了现在的单位,先当搬运工,后来学会了开车,当了130卡车的司机。 早在“四人帮”垮台之前,他就在心中否定了“文化大⾰命”并不是他对“文化大⾰命”的“理论”和政治实质有什么透彻、准确的认识,他只是从切⾝的感受中总结出了一点:这场“⾰命”不实在。那“装车”、“卸车”的场面,尤其给了他这样一个启示。 他给自己立下了一个信条:他得实在。他痛恨虚伪甚于谬误。他对事物最严厉的批评是:“甭装孙子!” 现在薛纪徽骑车赶赴弟弟薛纪跃的婚宴,他以极其疲惫的⾝心,面临着难以应付的局面。 最能体谅他的,是⽗亲;其次也许是弟弟。但新娘子是否能体谅他呢?他今天为什么非得去加班呢?这对她来说,岂不是一种轻视吗?在她的一生中,这也许是她惟一一次担任主角的时刻,可是他这个大伯子却似乎偏偏觉得不必凑趣…还有⺟亲,没有比⺟亲更讲究吉利、更在乎面子的人了,纵使她对自己一贯是挚爱和引以为荣的,今天自己的表现,怎样耐心地解释恐怕也获得不了她的理解!她会问:“就算非加班不成,得晚来一会儿,那怎么一晚就晚到这个份儿上?”可以告诉她:半路上,让人把车给截住了——那也是京北市跑运输的车,司机急得头上冒汗,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可他那车就是开不动了。他截住薛纪徽的车,苦苦地向他求援:“我截到你这儿,已经是19辆了,要么 ![]() ![]() 同海西宾的相遇,使他的精神负荷更其沉重。倘若婚宴一帆风顺,他的迟到不过是一般的缺陷;然而怎么会 ![]() ![]() 快!快去!驱赶走每块肌⾁、每 ![]() 薛纪徽到了新房门外,紧张的心弦稍有放松——一切似乎都还正常嘛。新房中的宴请仍在进行,虽说不上笑语喧哗,倒也还算热闹。苫棚中传出炒菜的声音,飘散出蒜苗⾁丝的味道。而且女儿小莲蓬带着油嘴圈儿,恰巧从新房中跳了出来,一见他便⾼兴地大喊:“爸!”又扭过⾝去通知里面“ ![]() ![]() 薛纪徽赶紧进屋,劈面便见着了⺟亲。 此刻薛大娘心里真是酸苦辣咸俱全,惟独少去了甜味。雷达表丢失后的一场风波,引得原先的客人纷纷告辞而去,只剩下殷大爷还在。王经理等人告辞时尽管说了不少劝慰的话,到底让薛大娘脸面上无光。七姑是愤愤然、恨恨然而去的,而且临去时当着薛家人向潘秀娅撂下了这样的话:“我今儿个不回自个儿家了,我这就找你爹妈去;明儿个你们回门的时候,要还没把事情弄明⽩了,秀娅呀,你就先甭回这儿,你先跟娘家住着!”…薛大娘真是哭不得嚷不得争不得辩不得,而正在这时,偏又来了一茬新的客人,薛大娘要脸,她不愿让家丑外扬,少不得強颜 ![]() ![]() ![]() 薛纪徽和⺟亲面对面站住。薛纪徽等待着⺟亲的质问、申斥、唠叨、埋怨…然而⺟亲并没有一句话,只是痴痴地望着他,那眼里充盈着无尽丰富的哀愁、烦怨、求渴、期待…薛纪徽的心针刺般发疼了。 新房中的宴客们并不清楚薛纪徽是才刚到来,薛大娘和薛师傅出于面子也并不当众盘问薛纪徽为何姗姗来迟;薛纪跃在酒醉后失去了逻辑思维,见到哥哥只是拿起酒杯嚷着:“哥!咱俩⼲一杯!”…所以薛纪徽竟顺利地渡过了第一道难关,迅速地在新房中同大家达到了协调;他自己稍觉难为情的,只是他的⾐衫对比于其他的人,未免显得寒碜——他实在来不及再回趟自己的家,换上一⾝鲜亮的礼服。 在席面上应酬了一会儿,他便出屋进到苫棚,打算了解一下所谓雷达表被窃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孟昭英果如他所料,正在苫棚中帮厨。薛纪徽原来作好了被⺟亲、弟弟乃至于⽗亲埋怨的思想准备,对孟昭英却完全放心,难道她还会责难他吗?他万没想到,偏偏是孟昭英,一见到他便毫无保留地发怈出了全部怨气。她不顾路喜纯在场,先是顿着脚埋怨:“你还知道来哩!你⼲脆别来不更痛快!小莲蓬病死了你也不管是不是?我累死了你才痛快是不是?我是你们家的苦力!童养媳也比我強!我还活着⼲嘛?⼲脆一头撞死拉倒!”说着她竟 ![]() 薛纪徽慌神了。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他忽然洞察了她的贤淑辛勤和她在见到他以前的拼命克制。他的良心在一阵阵地菗搐。他为那么多人都考虑到了,偏忽略了她!这心地善良的、用全⾝心爱他的 ![]() 他也顾不得那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的路喜纯在场,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孟昭英那抖动的肩膀。沙哑地说:“是我不好!你回家再骂我吧…我知道你实在不容易,难为你上上下下忙活了一天…”孟昭英用手绢堵住鼻子,菗噎得更加厉害,他只得疼爱地摩抚着她那圆浑的肩膀,劝慰地说:“行了行了行了…我都明⽩。生活就是这样,谁也不容易…都得互相谅解才成…我以后再不会撇下你一个人了,重担子咱们一块儿挑…” 路喜纯别过头去,给煮好的鹑鹌蛋剥⽪。鹌鹑蛋是荀大嫂送过来的,她建议先给新娘子吃上几个,庒庒惊。 薛纪徽见孟昭英稍趋平静,便抓紧询问:“那雷达表是怎么回事儿?我在胡同里遇上了西宾,他说咱们这儿刚才闹了一场…” 孟昭英突然又 ![]() 薛纪徽本想这就去见见新娘子,想法子调解一下。听了孟昭英后几句话,却又不能立时挪脚离去,只得拉过孟昭英一只手来握住, ![]() ![]() 在新房隔壁,薛师傅和薛大娘的住室中,亲友们都已回避,摆宴的桌子上杯盘藉狼,也不及收拾;潘秀娅坐在 ![]() ![]() ![]() 潘秀娅只觉得自己是受了骗。什么雷达表?真有吗?真为我买了,怎么不早让我戴上?怎么那么巧,一拿“汤封”就连雷达表也飞跑了?更可气的是,敢情薛纪跃他爹当年是个喇嘛庙里的喇嘛!喇嘛不就是和尚吗?和尚不是不许结婚吗?不是不许吃荤吗?…这下可好,自个儿嫁到了个喇嘛家!传到单位里去,人家非拿我开心不可!光凭这一条,就得⽩踩咕②我一顿!大嫂也是,你给介绍的时候,怎么不把这一点弄个清楚?薛纪跃就更不像话,你⼲吗隐瞒?还有,你不能吃鱼,见鱼就吐,究竟是个什么⽑病?…怪不得你没见上我几次就说你“愿意”!…七姑走了,生是给 ![]() ![]() ![]() ![]() 詹丽颖搂住她,摇晃着她,劝慰她说:“咳!你遇上的这些个事算得了什么?一点小小的误会!一点小小的损失!你们这些年轻人,⾝在福中不知福!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才惨呢!打成了‘右’!那什么滋味?下放!劳改!批斗!检查!…你这点挫折算得了什么!快别流‘自来⽔儿’了,听你詹姨的话,洗洗脸,整整头,抻抻⾐服,噴噴香⽔,⾼⾼兴兴,活活泼泼,重上喜宴!…” 詹丽颖的话语并不能解释潘秀娅心中的疑虑,但她的一片热心肠毕竟还是能给人温暖的,潘秀娅在她的臂弯中稍趋平静… 这时小竹突然跑了进来:“詹姥姥,您在这儿!我爷爷替您盖了戳子——您的电报!”说着递给她一个薄薄的封套。 詹丽颖双眉一耸,接过来顾不上道谢,立即拆开看那电文,只见有六个字: 兄病速来惠娟 惠娟是她爱人的亲妹妹。詹丽颖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立即置新娘于不顾,也不跟那大姑解释一声,捏着电报便头也不回地奔回了自己家中。她坐到自家 ![]() ![]() “兄病速来”!什么病?难道…她忽然想到年初爱人来探亲,她煮好元宵给他吃,他曾说过:“咽起来觉得自己是只京北填鸭…”他的食管是不是那时候就有了问题?而且他明显地⽇渐消瘦!…太可怕了!她整天都⼲了些什么啊!为别人的事瞎忙!却偏偏对自己的爱人掉以了轻心!她还觉得别人都是悲剧 ![]() ![]() 詹丽颖猛地坐了起来,她把那封电报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心 ![]() 对了,她得立刻去打电话——往四川打长途,找惠娟,找爱人单位的导领…她还得立刻给本单位导领打电话请假。她不能等到明天,她今天就该搭晚车走;要么,她就该立即去弄到一张明天或后天的机飞票… 她急匆匆地跑出了屋子,刚往垂花门冲了几步,又突然扭回⾝,朝张奇林家奔去;奔到门前她就劲使地用手指头弯敲门上的玻璃,还一边叫着:“于大夫!我用用您家的电话!”她突然发现了门上的锁——原来惟一留在家中的张秀藻刚刚出去——她急恼之中不噤把那门锁用力地拨弄了一下。她又转⾝大步朝院外走去。刚出垂花门,一个瘦小的男人 ![]() 在詹丽颖离开了新娘子以后,薛纪徽才进那屋去,同新娘子见了面。他诚恳地说:“让你受委屈了!我们确实有不周到的地方,尤其是我,不该现在才来…可是,小潘,时间长了你就明⽩,我们一家子都是实诚人,不会亏待你的…咱们团结起来,实实在在地过⽇子,不好吗?表丢了,咱们可以再买一块;谁得罪了谁,咱们可以赔礼道歉…遇事⼲嘛往窄处想呢?生活的路,宽得很嘛!小潘,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和事,没有现成的幸福,全靠想得开,靠相互谅解,靠争取,靠奋斗…唉,我也说不好,反正,你心领就是了!…” 潘秀娅毕竟是个本 ![]() 孟昭英端了一碟鹌鹑蛋进来,连筷子一起递到潘秀娅手中,对她说:“吃吧。外院荀大婶送给咱们家的。特为你煮的。吃了补精神。要嫌淡,我给你拿盐去!” 薛纪徽和潘秀娅都抬眼望着孟昭英,两个人心里都 ![]() 小院中的生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住在同詹丽颖一墙之隔的那间东屋的小两口回来了。两个人都是街道工厂的工人,⾝材都瘦小单薄。在这个四合院里,他们的收⼊最少,负担却最重——他们每月得分别给双方的老人五块钱,此外,他们的儿子才三岁多,平时搁在姥姥那儿,因此还得多给姥姥三十块钱。他们像许多类似的京北市民一样,过着一种把每一分钱都算计得极其精细的生活。他们屋里只安了一个六瓦的小⽇光灯,而且尽量做到能不开就不开。他们绝对不吃零食,从未见过他家来过客人,更不消说从未请人来他家吃过哪怕是一碗炸酱面。 每月他家的电表顶多只走一个字,逢到海西宾来收⽔电费,他们一听说因为总电表中有多出的度数,需得各家均摊补齐,便会一遍又一遍地诅咒“偷电的耗子”;因为除了张奇林家,其余各家都合用一个⽔龙头,由一个⽔表显示总用量,他们在用⽔上倒不那么节约;但是倘若别的人家洗⾐服用⽔量大了,或者冬天放完⽔不及时回⽔,使⽔管上冻,不得不在烧热管子的过程中浪费掉一部分自来⽔,因而使得各家⽔费均摊额上升时,他们也总要久久地生气、议抗、痛心… 这天他们上完早班,拿着工会发的电影票到圆恩寺电影院看完《真没有想到》和《心灵的呼声》两部短片,回到家里,便分头张罗家务——男的叫梁福民,他提着⽔桶去⽔管那儿接⽔;女的叫郝⽟兰,她坐在小厨房里,把⼊冬前买来的储存⽩菜,耐心地一棵棵倒腾着重新码过。他们小厨房里有一口⽔缸,能盛四桶⽔,为怕万一上冻把缸撑破,每天他们只往里面盛两桶⽔;他们储存了100斤一级菜、200斤二级菜,为了保证能吃一冬,他们逢到晴和的⽇子,便耐心地把一棵棵⽩菜都拿到院里晾晒,并且每隔三两天,郝⽟兰都要把它们重码一遍,不但绝不允许那⽩菜“烧心”就是菜帮子,也尽量不让它坏掉…他们生活上的节俭,主要集中在吃上,同许许多多的京北市民一样,他们具有所谓“从牙 ![]() ![]() 但是这天他们却陷⼊了烦恼。梁福民在⽔管子那儿提⽔,⽔管子竟冻住了!显然,这是因为薛家这天用⽔量极大,一大早便将⽔井下的阀门打开,因为要随接随用,又仗恃着中午比较暖和,便一直没有关掉阀门回⽔,谁想下午四点钟一过,气温一分一秒地迅速往零度下降,待梁福民来接⽔时,便出了问题! 梁福民跑回厨房,对郝⽟兰说:“⽔管子上冻了。我可没精神去烧开它。凑合着用缸里的剩⽔吧!”郝⽟兰生气地说:“缸里只剩个底儿,烧了开⽔就焖不了米饭,哪能凑合?都是薛家自私,光顾他们方便!今儿个他们也不知用了几吨⽔,下月咱们还得为他们掏⽔钱!甭跟他们客气,找他们家去!让他们把⽔管子给烧开!” 梁福民抹不开面子,光是怄气,并不动窝。他叹口气说:“今儿个也不知是怎么的了,⽔管子上了冻,我跟詹姨说,她那么个热心人,忽然比那⽔管子还冷, ![]() 薛大娘这天遇上的窝心事本已一大笸箩,新房中所接待的第三茬客人酒饭都已消耗到一半,可新娘子还没露面,客人们不免七嘴八⾆,纷纷要求新娘子“下凡”一见。薛大娘脸上堆笑,心中叫苦,正出得新房,要去那边屋里撞撞大运——看新娘子是否已经回心转意,能够重返新房把局面应付下来,不曾想刚迈出门槛,斜刺里却杀出了个郝⽟兰! 薛大娘一愣。闯⼊她眼帘的郝⽟兰,瘦小⼲枯,小鼻子小眼,本不标致,再加上怒容満面,双手叉 ![]() ![]() ![]() 薛大娘一口气堵在喉咙口,不能不吐出来。她用训斥晚辈的口吻对郝⽟兰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没瞅见我们家正在办红喜吗?什么事儿不能好好地商量?⼲吗那么横鼻子竖眼的?” 郝⽟兰却觉得是薛大娘亏待了她家。她不知道,她跟梁福民清晨五点半骑车去上班以后,薛大娘也曾捧着喜糖来找过他们,见门锁着,只得退回,还曾跟孟昭英说:“小梁小郝他们有小小子,得多给他们点喜糖,下午他们回来,我要忘了你给我补上!”…郝⽟兰此刻面对着愠怒的薛大娘,心想你们家办红喜有什么了不起!抠门儿大仙!得了我们一份崭新的挂历,连张糖纸也没让我们见着!稀罕你呢!咱们“人穷志不短”喜糖不要你的,上了冻的⽔管子可得给咱们乖乖地烧开! 两个邻居便在那么个心理背景下,你一嗓子我一嗓子地争吵起来。 海老太太闻声赶来劝架。她站到薛大娘和郝⽟兰当中,倚老卖老地说:“都给我少说两句吧!再往下你一嘴我一嘴的,跟当年护国寺庙会里头‘年儿’耍把式、‘仓儿’说相声差不离啦!当年‘天元堂’的‘黑驴张’卖眼药,也没像你们这么吆喝过!成啦成啦,薛大妹子你该忙活什么快忙活去吧!小⽟兰你这嘴也真太不饶人,什么不得了的事儿,值当你脸上这么⽩一块红一块的!不就是要打⽔吗?走,我带你去于大夫家,先跟她那儿打两桶…啊,锁门了,那也用不着犯难,让福民到我那儿先匀一桶去使,不就结啦!…” 薛纪徽和孟昭英闻声出了屋,薛大娘转⾝劈面见着孟昭英,一腔怒气和幽怨又冲着媳妇发怈起来:“啊,我跟这当院让人踩咕,你倒一边躲着受用去了!你把那⽔管子一打开就撒手走人,连眼⽪儿也不往那边夹一下,眼下⽔管子冻上了,你算痛快了吧?什么时候公 ![]() 薛大娘气头上把话撂得这么重,薛纪徽心都蹦到了嗓子眼儿,他想孟昭英这下还不得跟婆婆锅铲对汤瓢地大⼲一场。连海老太太和郝⽟兰也惊呆了。几个人都噤不住把目光集中到孟昭英⾝上… 孟昭英本也一股气顶到了脑门上,可她看到婆婆那満脸抖动的皱纹,看到婆婆耳边那在寒风中抖动的几 ![]() 薛大娘在惊讶中清醒过来,她望着媳妇,只见媳妇两个眼圈塌陷着,灰黑灰黑!婆媳二人的手接触到了一起,像 ![]() ![]() 郝⽟兰在薛家婆媳的这种表现中突然感到难堪。她扭⾝走回自家厨房,只见梁福民在那里捧着一个纸包发愣。梁福民见她回来,便说:“回来得好!你也太错怪人了!瞧,小莲蓬送来的,她说是她妈嘱咐她的,一瞅见咱们回来,就给咱们送来…还说她 ![]() ![]() 薛纪徽立即去取劈柴,好把冻住的⽔管子烧通,路喜纯对他说:“大哥,您让我去。我能让它通得快点。”薛纪徽这才注意到他。他感到惊奇,因为一般来帮厨的“红案”都不会有这样的热心肠。他见路喜纯有着一张善良而质朴的面容,不知那双眼睛是让油烟熏着了,还是落⼊了烟灰被劲使 ![]() 路喜纯下到⽔井里 ![]() 正当梁福民和郝⽟兰在小厨房里越来越感到尴尬时,海西宾给他们提来了一桶⽔,对他们说:“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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