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瓢》第十二章梧桐雨/病雨及《天瓢》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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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天瓢 作者:曹文轩 | 书号:42181 时间:2017/9/26 字数:2977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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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油⿇地调整导领班子时,免去了邱子东的镇长职务。也没有什么理由,免了就免了,仿佛这是一件并不很重要的事情。这些年来,邱子东这个镇长,虽然有其名无其实,但毕竟还是个镇长,现在一抹⼲净,就觉得⽇子到了绝境,有点儿过不去了。他在镇委会的院子里,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凭什么?!凭什么?!”除了墙壁的寂寞回响,没有人出来与之对应。会计周秃子滴滴答答地敲算盘,没有丝毫的走神,就仿佛没有听到邱子东的喊叫声一般。 邱子东冲进杜元嘲的办公室,拍着桌子,大声责问:“为什么?!” 杜元嘲坐在椅子上,低头菗烟,过了很久才说:“你问县委组织部去。” 邱子东说:“这个导领班子难道不是你杜元嘲一手策划的?” 杜元嘲冷笑道:“你什么时候这样⾼看过我?我有这么大的能耐吗?”说罢,将烟蒂扔在地上,转⾝走出门外。走出镇委会大院时,回过头来,说:“你不是老早就想离开油⿇地吗?现在可以走了,没人再拦着。” 这一年,邱子东已五十三岁。 五十三岁的年纪,几乎是废物了,还有什么部门要他呢?他真是只能烂在油⿇地了。邱子东心情郁闷之极,竟躺倒了三个多月。再出现在油⿇地的长街上时,众人就觉得他忽然地老了一大截,目光灰暗而无神。 他就这样无精打采地在街上走着,倒也没有什么自卑的神情,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油⿇地人。但也有精明的油⿇地人看出来了:邱子东在到处走动时,那薄薄的耳朵是竖着的,好像在仔细地探听着什么。 两年前,就有一个消息在油⿇地暗暗流传:城里,杜元嘲盖了一幢大房子,养着程采芹! 有许多迹象向油⿇地人表明:这一消息似乎并非空⽳来风、子虚乌有。比如,杜元嘲不再像从前那样整⽇厮守在油⿇地了,有时是一天两天,有时是三天四天,农闲时竟会十天半个月不见他的踪影。比如,程采芹几乎不再在油⿇地露面了,偶尔出现一次时,会令众人感到惊讶———惊讶的不是她的偶尔出现,而是她的打扮与脸⾊*不再是乡下人的打扮与脸⾊*了,而是城里人的打扮与脸⾊*,穿着时兴,脸⽩里透红,又嫰又俏。她说她到一个远方的亲戚家住了,以后还要在那边长久地住下去,但油⿇地的人总不太相信她的说法。 邱子东又零零星星地听到了许多传说:有时杜元嘲会从城里打回来一个电话给朱荻洼,让他往城里送一些油与米之类的东西,但杜元嘲总是与朱荻洼约好一个地点,让朱荻洼在那儿等着。杜元嘲来到后,对朱荻洼说这些东西是送给县里头某个部门或某个人的,然后叫住一辆⻩包车,让朱荻洼将东西放上去,自己也上了⻩包车,等车行出去一段路后,掉头对朱荻洼说,你可以回油⿇地了,说话间,⻩包车拐进一条小巷,就不知去向了。 两年前,杜元嘲特地叮嘱窑厂负责人沈国民,要请最好的师傅,精心地烧几窑好砖好瓦,县里有位导领要盖房子。那几窑砖与瓦,真叫好,颜⾊*青青,用手指一敲,发出的清音,袅袅不绝,整整齐齐地码在河边上时,让看到的人无不羡慕。使人感到奇怪的是,窑厂有专门送砖送瓦的大船不用,却是来了一个外地的船队,先后运走了十几船砖瓦。钱倒是象征 ![]() 原本属于程瑶田的那张⻩梨木六柱式架子 ![]() 枫桥那边,采芹出嫁时带过去的那张红木夹头榫长案也不在了。 … 诸如此类的材料,已⾜以供邱子东去推演与想像了:杜元嘲用油⿇地的油、油⿇地的砖瓦、油⿇地的鱼、菱角、藕与新米,在城里打通了关节,搞到了一块地⽪,盖了一幢房子,并且是一幢大房子,青砖青瓦,独门独户,是一处好地方,这幢大房子里住着程采芹,等到几年后杜元嘲下了台,他就会离开油⿇地去城里居住,与程采芹一起度过余生。 邱子东为自己能看出杜元嘲的如意算盘而奋兴不已,同时也为杜元嘲如此城府而自愧不如。 他为想像中那幢大房子找到了一个确切的说法:这是油⿇地的民脂民膏! 他很欣赏这样一种表述,深夜的黑暗中,常在心中一字一顿地说着这句话,仿佛在宣读一份判决书。 他一定要找到那幢大房子———找到了,就能立即致杜元嘲于死地。 路上遇到了杜元嘲,他朝杜元嘲淡淡一笑。 杜元嘲觉得邱子东的笑有点儿异样,仿佛独自一人走进了一片 ![]() 这天,细雨,邱子东背着一个铺盖卷离开了油⿇地。他对人说,他的一个朋友掌管着一支建筑工程队,请他帮着管管账目,他要随这支建筑工程队到远方去。 油⿇地人看到,细雨中,邱子东的背 ![]() 城离油⿇地五十里路,旧时称作瓢城。 这名字很奇怪,有多种解释,其中之一:大雨若一刻不肯 ![]() 邱子东赶到瓢城时,已是⻩昏。街上行人匆匆,自行车的铃声响成一片。天⾊*将晚,加上街两侧⾼大而枝叶茂密的梧桐树对天光的遮蔽,街上行人的面孔一忽闪一忽闪的,都很模糊。邱子东是一个经常进瓢城的人,但这一回感觉却很有些异样。他似乎有点不认识这座城了,心里有一种惶惑与空落。他站在街边一棵梧桐树下,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何处去了。晚风从街那头的大河上吹进街里,摇动着梧桐树,翻动着街边⽩天丢下的各种垃圾。他微觉凉意,⾝体令人觉察不出地颤抖了一下。他四下张望了一阵,走进了街边一家小饭馆。 当邱子东吃了一碗热乎乎的 ![]() ![]() 这是一座老城,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尤其是在夜晚,万家灯火, ![]() 邱子东走的是一条大街,他向两侧望去时,是一条条深不见底的小巷。城如一条大鱼,这大街是一条主骨,而两侧的小巷就是一 ![]() ![]() 小城的夜晚,是另一番生活的开始。街边与巷口的路灯下,不知是从哪儿就忽地冒出了许多摊贩。卖烀藕的,卖生 ![]() 邱子东走着,一边走一边听,一脸的⾼兴。他似乎忘了自己的使命,而沉浸于小城的夜晚之乐。他甚至掏了一⽑钱买了一纸包葵花子,一边嗑,一边将壳有力地吐在街上。街很长,似无尽头。他走到了一座大桥上,扶着栏杆,他看到有无数大大小小的船泊在岸边,闪烁着半明半暗的灯光。一艘夜行的拖轮,正拖着一只长长的船队,往大桥这边缓缓地行驶而来。他将葵花子壳吐向大河,灯光里,那壳像是飞虫一般向大河坠落。 桥叫凤凰桥。 邱子东突然想起朱荻洼在背地里说的一句话:每回,我都是把东西送到凤凰桥,杜记书就让我回家了。 这座大桥在这条大街的中间,也在这座城市的中间。 邱子东先是走到桥头,一看,除了一条直街与大桥相连,还有两条斜街呈放 ![]() 叫卖声渐渐稀落,夜风也渐渐增添了凉意。 邱子东背着铺盖卷,走在斑驳陆离的梧桐树叶的影子里。当他终于感觉到一条大街,几乎只有他一人空洞的脚步声后,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一个下榻之处。他走进了一条寂静的小巷。他记得有一个大门洞里放着一张长椅。他果真找到了那个大门洞,并且那张长椅也依然摆在那儿。他将铺盖卷打开,铺好后就躺了下来。很安静,很舒坦,有一阵,他觉得自己很幸福。 寻觅从第二天早晨开始。他看了一下松松垮垮地戴在手腕上的那只钟山牌的手表,时针正指向八点。 先从城南开始找起。 这座城市除了那几条主要公路,几乎全部街巷都是用青砖横立着铺成的。行人车辆的磨损与风吹雨淋的侵蚀,使得路既光溜溜的又凹凸不平。因为砖头直接接触嘲 ![]() ![]() 这座城市到处长着梧桐,似乎除了梧桐,就再也没有其他品种的树木了。如果爬到这座城市的最⾼处———市府政大楼的顶上往下看,就会看到这座城市是淹没在一片漫无边际的梧桐树的林子里的。 时值盛夏,那梧桐树叶已哗哗啦啦,层层叠叠。 邱子东踏着砖路,走在梧桐树下,他的脚步不紧不慢。他相信自己一眼就能认出杜元嘲隐秘建在这座城市里的建筑。这是没有什么道理的。但他的脑海中就是有一幢这样的房屋———它甚至不是模糊的,而是清晰的,就仿佛从前在哪儿亲眼看到过一般。 一幢接一幢的房子在他的目光里滑过。没有一幢使他特别注意,也没有一幢使他一时产生疑惑。 一周后,南城已被排除了。 接下来是东城、西城与北城。 等邱子东将这座城市仔细梳篦了一遍,居然已经一个月过去了。而那幢想像中的杜门“豪宅”却连影子也没见着。他先是怀疑事情的实真 ![]() 他的⾝体顺着一棵梧桐树的树⼲,滑落了下来,直到一庇股坐在了梧桐树下。 仅仅才一个月的时间,他又衰老了许多。本来就显得狭窄的脸盘,现在显得更为狭窄;灰⽩的胡子,像落満尘埃的枯草;眼⽪无力地耷拉下来,露出一线浑⻩的眼珠。他的⾐服腌不堪,一双军用球鞋的后跟已经磨破,鞋头洞穿,露出脏兮兮的脚指头。 他已⾝无分文。 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些露出鞋子的脚指头。 不知如何是好。 刚刚下了一阵雨,残留于梧桐树叶上的雨⽔,滴落在他的脸上,随着⽔珠的滚动,他的脸上出现一条蚯蚓状的污迹。 他在一片喧嚣声中,竟然在梧桐树下睡着了。醒来后,他将那双破鞋蹬了下来,看了看那双⽩一块黑一块的脚,一手抓一只鞋,依赖着梧桐树站了起来。 行人、车辆,川流不息。 邱子东突然骂道:“杜元嘲,我⽇你妈的 ![]() “杜元嘲,我⽇你 ![]() ![]() ![]() 邱子东又将另一只鞋用力掷向街心。但这一回,鞋落在了无人处。 一个光着上⾝、 ![]() 邱子东摇晃了几下,跌倒在地上。他觉得鼻子底下庠酥酥的,似有虫子在爬,用力一摸———⾎!半天,他从地上爬起,光着脚,沿着大街一路叫骂下来:“杜元嘲,我⽇你祖宗十八代的 ![]() 样子像疯子。 第二天,这座城市就添了一个捡垃圾的。 邱家大少爷邱子东,⾐衫褴褛,整天背着一个大网兜,在大街小巷寻觅着垃圾桶。样子很像一条东嗅西嗅、到处翻弄破烂的狗。 邱子东终于想到了这一点:寻找那幢房子,很可能是一件旷⽇持久的事情。 他不能就这样憔悴不堪却又两手空空地回到油⿇地。他必须在这座城市坚持下去,将置杜元嘲于死地的寻找进行到底。他一边在一双双鄙夷与厌恶的目光下捡着垃圾,一边寻找着。新一轮寻找,再也不能自以为是了。杜元嘲永远是狡猾的,永远是出人意料的,他邱子东是不可能将那幢房子想像成一定的样子的。也许,从外表上看,这是一幢极为普通的甚至是显得过于简陋的房子。心中这样思忖着、把握着,有时候竟会对街头稍微像样一点的公厕都疑惑起来。 城市里的垃圾有的是,但,它们已由成百上千的捡垃圾人瓜分了。谁在哪一区域內走动,哪一处的垃圾归谁,已在昼夜不停的擦摩、纷争甚至是流⾎冲突中逐步划定了。各就各位,已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空间了。邱子东很快就感觉到了这一点。起初,他以为他是可以自由地、随心所 ![]() ![]() 成千上万的垃圾桶,居然没有一只是属于他的。 他却又必须要捡垃圾。 既然⽩天不行,就夜里。夜深人静,一城梧桐树叶摇晃的 ![]() ![]() 在垃圾堆与垃圾堆之间,在垃圾桶与垃圾桶之间,在垃圾所发出的特有的酸腐气息中,邱子东既感悲哀,更感悲壮。他有一种令他心旌摇 ![]() ![]() 他匆匆穿越着大街,借着惨淡的路灯,迅捷地不住地翻找着垃圾。 他的住所是大桥下一条废弃的⽔泥船。他用捡来的木 ![]() 流过城市的大河,在夏天的热气中散发着恶臭。 他有时会想起油⿇地,想起家,想起儿子。此时,他的心就会变软,软成一摊⽔,眼睛里泪汪汪的。 这天夜里,当他拖着沉重的一大袋垃圾从一条深巷的巷底往巷口走时,忽地蹿出几条黑影来,拦住了他的去路。四周无人,他感到恐怖。他想丢下那袋垃圾逃跑,却没有逃路。那几条黑影扑了过来,将他扑倒在地,随即是一阵暴风骤雨式的拳打脚踢。在哎哟哎哟的呻昑声中,他从那几条黑影⾝上闻到了一股他所 ![]() 他没有挣扎,更没有反抗。 那几条黑影过⾜了殴打瘾之后,丢下他,拖了那一大袋垃圾,慢悠悠地走了。 他爬了起来,但却又跌倒了。他索 ![]() ![]() 接下来,有两天两夜他不吃不喝地躺在那条⽔泥船上。这天中午,他摇晃着虚弱的⾝体走上了大街。他望渴食物,但却已⾝无分文。天净如洗,太 ![]()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走进了饭馆。 服务员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作为客人进来吃饭的,一个个脸上顿时显出不快。 他想退出门外,腿双却不听使唤,两眼更是勾直勾地瞪着桌上那些饭菜。他走向角落上一张无人问津的空桌,然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对自己说:我是个过路的,走累了,只是在这儿歇一会儿。又说:我在等一个人呢。于是,他克制着,不用眼睛去看那些饭菜,而是将脸转过去看窗外街上的风景。 倒也无人来撵他出去。 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客人酒⾜饭 ![]() 他想坐到那边去,但却犹疑着。而就在这犹疑的过程中,服务员姐小用她胖嘟嘟的小手,十分利索地收拾净了桌子。 可惜了那些饭菜。 他觉得那个服务员姐小在擦桌子时,将眼珠儿调到眼角上,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他转过脸去,依然看着大街:他人怎么还不到呢?仿佛真有那么一个人要到这里和他会面似的。 又是几个客人酒⾜饭 ![]() 他一边用眼睛看着那些心不在焉的服务员,一边悄悄地将自己已经变得十分瘦削的庇股挪到那张杯盘藉狼但残羹冷饭却十分丰富的桌子前。当他在椅子上坐定后,他竟然一时忘记了眼前所见乃是他人所剩,而仿佛是自己掏 ![]() ![]() ![]() ![]() ![]() ![]() 服务员姐小侧目相看,而其他顾客也纷纷扭过脸来冷眼观望。 他吃着,仿佛回到了油⿇地当镇长时的风光岁月。 他的⾐服是破烂的,他的头发是蓬 ![]() ![]() ![]() ![]() 一个服务员姐小终于忍不住了,跑过来,一拍桌子:“出去出去!” 邱子东一惊,这才忽地记起自己原是个吃人残羹的,不噤一脸愧羞,慌忙起⾝,低下头匆匆往门外走去,一路上碰倒了一张椅子,还差一点将正在上菜的服务员姐小手中的一大碗红烧⾁碰翻。 逃犯一般。 邱子东一路狂走,进了一条寂静的小巷。 走出小巷,就是大河。邱子东走进河⽔,用⽔清洗着自己腌不堪的⾝子,直至⽪肤呈现出一般农村人不具备的⽩⾊*。然后他坐到河边,咬牙切齿地在心中发誓如果找不到那幢罪恶的房子,他就死在这座城里。 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过去了,依然未能寻觅到那幢房子的踪影。 他曾想到跟踪,但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杜元嘲这种鬼头精,做事诡秘,行走不留痕迹,也是你能跟踪得了的吗?弄不好倒会让他先发现了你! 邱子东给油⿇地的家人写了一封信,说他朋友的建筑工程队接了大活,今年他不能回家了,明年才能回。油⿇地的人有些疑惑,但也就是疑惑。 又一年的寻觅。 邱子东似乎不再带有仇恨,寻觅也就是寻觅,是一件很纯粹的事情。有时,他竟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为寻觅而捡垃圾,还是为捡垃圾而寻觅。他已是捡垃圾大军中的一员,并拥有了自己的领地。他爱上了垃圾。他饶有兴致地用一只精巧的小筢子翻弄着垃圾。內容很丰富:废旧电池、破铜烂铁、玻璃瓶、易拉罐、用过的孕避套、依然鲜红或是已经紫黑⾊*的女人的经月纸…这些东西,这些物象,虽然每天可见,但每次见到,都如同初次相见,不免心动。 他几乎不再去想念油⿇地。 他已离不开垃圾,垃圾的芬芳,在 ![]() ![]() 他几乎想不起来他究竟是⼲什么的了。他不再总是想像那幢房子,脑海里飘満了瓶瓶罐罐与污秽之物。 他踢踏踢踏地走着,心却很⿇木。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子。邱子东在一家菜场门前的垃圾桶里翻寻垃圾时,翻到了一块尚未被吃的面包,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未见异味,就坐到一旁吃了起来。吃到一半,觉得喉咙焦⼲,直起脖子直往下咽,眼睛瞪得老大,像是噎住了, ![]() ![]() 她挎了一只竹篮,正从菜场走出,动扭着只有程采芹才有的 ![]() 邱子东大张着嘴看着,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 她渐渐走远,一路的风韵。 邱子东将嘴中的面包艰难地咽下,一大袋废品以及手中还未吃完的面包统统扔掉,望着那个千寻万寻而寻觅不得的背影,跟进了小巷。 小巷连小巷,那背影一转⾝就不见了。 邱子东紧赶几步,终于在一条横巷里又看到了那背影。正奋兴着,那背影又一转⾝,走进了一条竖巷。当他紧赶几步,追到了那条竖巷口时,那背影已经不见了。但他听到了一扇院门关上时发出的吱呀声。 就是这个院子! 邱子东腿脚⿇利地走过来,看了一眼深红⾊*的大门,又赶紧走开了。他不知道是敲门看个究竟好还是暂且沉住气留着慢慢看个明⽩好。他选择了拐角上一个隐蔽处,将眼珠挪到眼角,密切注视着这个院子。他听见了怦怦怦的心跳声。 他看到了一幢房子———一幢与他最初的想像基本差不多的房子。 “原先猜想得并不错。”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这么长时间的寻找,到底还是遗漏了一些地方,譬如这条小巷,他就从未走到过。 这样探头探脑地在隐蔽处呆了一阵,他又克制不住地向红门走来。走几步回头看一下,走几步回头看一下,鬼头鬼脑地不像个好人。他看了看红门,生怕那红门忽然地开了走出个人来,就又走开了。没走几步,又掉头回来,再次来到红门前。他东张西望了一阵,见四下无人,便蹑手蹑脚地走上院门台阶,然后将左眼贴在门 ![]() 很大的一个院子,悄然无声。 似有脚步声。邱子东掉头走开了,走得远远的。 此后,一连几个小时,他就在这条巷子里来回走动。 不远处有座楼,四楼的一个窗口后面,早有一个有警惕心的人在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后来,这个人往出派所打了个电话。 当邱子东再度将脸贴在那两扇红门的门 ![]() 他感觉到了动静,掉头看时,两个察警已分别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站定了。 邱子东当过镇长,毕竟见过世面,见了两个铁青着脸的察警,倒也没有慌张,还朝他们点点头,然后朝巷口走去。 “站住!”两个察警大喝一声。 邱子东站住了。 “你在这里⼲什么?”矮个察警问。 “什么⼲什么?我走路。” ⾼个察警走过来,将警 ![]() 矮个察警说:“跟我们走一趟!” 院內的人听到外面的动静,打开了门,向外张望。 邱子东一眼看到了那个挎着竹篮从菜场走出来的女人:狗庇! ![]() 邱子东被带到出派所,接受了一连串的盘问。他不说自己从前当过镇长倒也罢了,察警就认定他是一个捡垃圾的,就会放了他。他这么一说,察警反而起了疑心:“就你?当过镇长?” “当过。”他说。 几个察警摇了头摇,将他关押到一间小黑屋里。或是公务忙,一时顾不上他,或是工作疏漏将他忘了,他在那间小黑屋里一关就是一天夜一,饿得发昏。当几个察警忽然想起他来,打开门时,他已半死不活地躺在了地上… 邱子东被出派所放出来后,依然没有回油⿇地。 又是一年的秋天。城市在雨里,天天在雨里。路是嘲 ![]() ![]() ![]() ![]() 空气里飘散着梧桐树特有的木香。 邱子东走在梧桐雨里,一脸憔悴,一⾝疲惫。 ![]() 他拖不起了。 “我该回油⿇地了。”他深刻地怀疑起来:也许,杜元嘲 ![]() ![]() 他将捡垃圾积攒起来的钱仔细数了好几遍之后,已经开始计算着回油⿇地:去浴室洗个澡,去理发店理个发、刮一刮胡子,去商店买一⾝新⾐服、一双新鞋,给老婆买一块头巾,再给儿子买一辆便宜的玩具汽车…对油⿇地的人说:我不想在朋友的工程队⼲了,我年纪大了,吃不了那样的苦了,我回来了… 想起油⿇地,他的眼睛就会嘲 ![]() 雨随心所 ![]() 邱子东拖着一只沉重的装満废品的袋子,走在梧桐树下。雨从梧桐叶上滑落下来,浇着本来早已嘲 ![]() 他渴了,就 ![]() 雨越下越大,梧桐叶再也无法遮挡。 他⾝后的袋子越来越沉,他都有点儿想放弃它了,但最终还是紧紧抓住袋口,将它拖向前方。 行进到了一条斜街。 雨毫不节制地倾泻下来,梧桐叶再也无力承受,一片一片地倾斜着,⽔从叶上流下时形成了无数的小瀑布。 邱子东被雨⽔呛得连连咳嗽。他终于扔掉了那只袋子,走到一座房子的屋檐下。他蹲了下来,将背靠在墙上。雨⽔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流,在他眼前匆匆流过。看着看着,他竟然蹲在地上睡着了。 雨声一片。 油⿇地竟然来到他的睡梦里:河、桥、船、芦苇、雨…他的嘴角还傻呆呆地流淌着温暖的笑意。 有个过路的人见他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有点儿担忧,就停住脚步仔细观察,忽地见他 ![]() 梧桐树改变着雨本来的形状,千姿百态地下着。但下到地上却都是一样的,一样地到处流淌。 地上的⽔渐渐涨⾼,淹没了邱子东的双脚。他依然沉睡着,即使起风,梧桐树摇晃着,将⽔珠撒落在他的脸上,也不能使他醒来。 这幢房子的门打开了,一个女人端着一盆洗脚⽔,一边仰脸看着⽔淋淋的天空,一边随意地将盆中的⽔泼了出去。当那盆⽔已在空中开放成薄薄的一大片时,她忽地看到了墙 ![]() 这盆洗脚⽔,终于惊醒了邱子东。他一边用手抹着淋漓不止的⽔,一边朝那女人望着,或许是⽔使他一时睁不开眼睛,或许是刚醒来,一时目光模糊,他眼前的女人,只是一个虚而不定的影子。 但那女人却看清楚了他,手中的木盆咣当跌落在地上,溅起无数浑浊的⽔珠。 采芹!程采芹! 邱子东的眼神渐渐恢复后,望着那女人,浑⾝颤抖起来。 采芹望着在地上蹲着的、似乎起不来的邱子东,愣住了,竟如一 ![]() 邱子东努力想使自己站起来,但⾝体就是不听使唤,只好依旧蹲在那里。 采芹终于走了过来,弯下 ![]() ![]() “进去吧。”采芹用力推着他的后背。 邱子东犹豫了一下,将脚迈进门里。 采芹扶着邱子东,让他坐到一张椅子上。 邱子东的手下意识地握住了椅子的扶手,并挲摩了一阵,立即有一种几乎沉睡了千年的感觉醒唤了。他眯觑着眼睛,让双手由上而下,自然地顺着由⾼到低的扶手流淌着。那扶手温润如⽟,油滑如鳗,细腻的触摸,给肌肤带来难以言说的惬意。椅背最是切合人 ![]() 他曾在上面劲使摇晃过,但没有一次能够摇动。这把椅子实在太沉了。 就是这一把紫檀木圈椅。 邱子东的双手终于如疲倦的兽物一动不动地伏在了扶手上。他打量着屋里的陈设。那些他曾触摸过或是看到过的家具,一一地呈现在他眼前:⻩花梨木长方凳、⻩花梨木束 ![]() ![]() ![]() 邱子东将头微微侧向一边去看卧室,这时,他看到了那张大 ![]() ![]() 他甚至看到了那只当年被二傻子抱回去的尿盆———一只做工极其讲究的尿盆。它静悄悄地立在 ![]() 程家大院的辉煌于一天早上突然终结之后,这些东西散落在四面八方,怎么现在又如此神奇地都集中在了一起呢? 当邱子东环顾了屋內的所有陈设后,心灵感到了一种莫名的震撼,手在椅背上不噤颤抖起来。他的目光在这些家具与其他陈设物上游走着,竟一时忘记了仇恨,倒陷⼊一番感动之中。 杜元嘲费了多少心机,又费了多少功夫?此刻,邱子东只有惊叹了。 ⽇后,许多人在听说这样的情景时,也一个个觉得心头温热,有人甚至不噤泪下。油⿇地小学一个姓顾的老师听罢,仰天感叹道:“杜元嘲,天下第一痴汉!我若是程采芹,一辈子⾜矣,⾜矣!” 秋风秋雨秋梧桐。 邱子东看着门外的雨———那雨下得那么的愁惨,那么的 ![]() 采芹慌慌张张地忙碌着。她给邱子东沏茶,暖瓶中的开⽔汹涌而泻,烈猛注⼊⽔杯中,翻滚而出,将茶叶冲出来大半。她给邱子东拿来一条⽑巾,让他擦一擦脸上的雨⽔,等将⽑巾 ![]() ![]() 邱子东擦完脸,还 ![]() 在邱子东擦拭自己时,采芹就一旁站着,一副随时要准备伺候他的样子。 “茶沏好了。”采芹从邱子东手中取回⽑巾时,说。 邱子东端起茶杯,努起嘴 ![]() ![]() 这个女人,这个散发着体香、举止非同寻常的女人,为杜元嘲所拥有!并且这个女人生活在城里、城里的大房子里、放了一屋上等家具的大房子里! 一股妒意从邱子东的心底悄然升起,并很快如风暴一般席卷了他的全部⾝心。继而是仇恨,一种达抵极致的仇恨。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两侧的腮帮上出现两道硬坚的却在微微颤动的⾁棱。他在咬牙,往死里咬牙。 采芹低头站着,犹如罪人。 一时无话,只有外面敲敲打打的雨声。 阔大的梧桐树叶,在窗外摇晃,将天光摇成⽔光,将雨滴摇成钻石般的晶莹。 邱子东摇晃着站了起来, ![]() “你?…” “我走了。”邱子东望着门外重重绿莹莹的雨帘,朝门外走去。 采芹跑在了他前面,挡在了门口。 他二人长久地对望着。当邱子东再度迈动脚步, ![]() 邱子东站着,风从梧桐树间吹进门里,他单薄的⾝体不住地摇晃着。 采芹将头低垂着。 当邱子东再次移动脚步时,采芹突然扬起面孔,眼中満是哀求:“看在我们三人一起长大的分上,你不要把这幢房子说出去,求你了…”说罢,流下两行泪来。 邱子东没有看采芹,面孔微微上扬,细眯着眼,看着门外的梧桐树以及从梧桐树叶上不住地流下的雨⽔。他看到,那雨⽔不时地被风吹得弯弯曲曲的。 采芹将头低了下去,几乎低到了地面。 邱子东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他迈动脚步,从采芹的⾝边走向门口,走进雨里。 走出去十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这幢房子:好大的一幢房子,但外表看上去却很耝糙,甚至显得有点儿简陋,仿佛这房子建到后来,资金短缺,只好草草竣工了。他回想了一下,记起他曾两次路过这幢房子,但都将它忽略了。他对着这幢房子,摇了头摇,并长叹了一声。 他走在梧桐树下,接受着凉丝丝的雨点,心里倒也没有波澜,反而很平静。他甚至专心致志地听着自己的双脚踩在⽔汪汪的路面上所发出的吧唧声。 不久,他感觉到有人跟在他⾝后。他没有回头去看,依然走他的路。 采芹没有锁门,也没有拿伞就跟了出来。她的神情看上去有点⿇木。她距离邱子东五十米。她的眼睛一直看着邱子东窄窄薄薄的背影。她的头发、⾐服很快就淋 ![]() 邱子东拐进了一条狭窄而僻静的小巷,并加快了脚步,仿佛要立即消失掉。 采芹在巷口站了一会儿,走向了一条斜巷。 邱子东觉察到⾝后已不再有人跟随,便放慢了脚步。但当他就要走出这条深巷时,却发现采芹出现在了巷口,并朝他慢慢走来。他站住了。采芹一步一步 ![]() 邱子东 ![]() 她低着头哭泣着,双肩颤栗不止。她小声说着,犹如独自絮语:“求求你,求求你…”头越垂越低,直到将脑袋抵到⽔洼里“看在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的分上…” 小巷很窄,雨很大,两侧房屋的檐口,⽔流如注,倾泻下来,泼浇在采芹的⾝上。 邱子东掉转⾝走去。没有走几步,掉过头来,见风雨中采芹依然将脑袋抵在⽔洼里,他大声地叫着:“我不说!我不说!我不说还不行吗?!…”一边说,一边跺脚,将雨⽔溅起一片又一片。 说罢,老泪纵横。 采芹双手按在⽔中,大哭…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油⿇地镇镇长李长望的儿子李大国,在省城已混得很有人样儿了。这小子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大学,一路悄然无声,却一路顺风顺⽔。在油⿇地读书时,他很少与其他孩子来往,喜 ![]() ![]() ![]() ![]() ![]() ![]() 油⿇地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多少年后李大国会重返油⿇地并在一段时间里主宰这里的天下。 大学毕业后,他被分到省府政办公室。本是一个普通工作人员,但他头脑清楚,聪明伶俐,手脚勤快,有人缘,有人气,有能力,做事有分寸,拿捏得当,有点儿才气,加之还有一点儿乡下人的朴直,不到一年就做了科长,然后又做了副处长。这回组织部找他谈话,话虽没有挑明,但他听得出上头有让他去瓢城承担重要工作的意图,要安排他到基层挂职。告诉他,他马上便可去瓢城。到何处去挂职,由瓢城的组织部门安排。他没有多作停留,匆匆收拾行装,第二天就赶到了瓢城。瓢城的组织部门早已接到上头的通知,见了他,十分殷勤。他从这番殷勤中感觉到了他⽇后在瓢城的位置。但他小心谨慎,万分的平和与谦逊。当谈到挂职一事时,他说:“我到最基层,那里最锻炼人。”组织部门知道上头⽇后对他的安排,觉得将他放到最基层去挂职不妥,建议他去一些中层单位挂职,他却固执地坚持:“还是去最基层吧。”组织部门劝说不了他,只好作罢。在商量去哪一个具体基层时,他像是早已考虑好了,说:“去油⿇地。”随即,他说“那是我的家乡。我是油⿇地养育大的,正好可借这个机会,为家乡做点儿事情,也算是报答⽗老乡亲。”组织部门觉得他的选择是有些道理,并为他不忘家乡的精神所感动。但也感到为难:“在油⿇地安排一个什么职务呢?”他情况透 ![]() ![]() 于是,杜元嘲被通知上来谈话。杜元嘲还想⼲几年,但现在既然组织部门让他退下来,他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他早已有了思想准备。他问谁去接替他的工作,组织部说过不几天就知道了。当天,他就留在了城里的那幢大房子里。晚上,他与采芹睡在那张大 ![]() 他感到自己老了。 这天,李大国在组织部的副部长老胡陪同下来到了油⿇地。当小轮船靠在镇前的码头上第一个走下李大国时,跑过来围观的人说:“这不是李大国吗?”“李大国,是李大国,就是李大国!”有他的同学,情不自噤地喊:“李大国!” 李大国仰起头,望着岸上的人,摇摇手。 他怎么在轮船上?油⿇地的人猜测他大概是跟顺船回来的。 杜元嘲穿得滑滑滴滴地早等候在镇委会办公室里。听到外面的动静,知道新记书来了,就出门来 ![]() 镇委会门前的广场上站満了人,他们是被通知来开会听组织部宣布新记书的。他们与杜元嘲一起疑惑着。他们有人将那位组织部的副部长当成了新记书。 在进镇委会的大门时,李大国与老胡互相谦让着,这个让那个先进,那个让这个先进,最后还是李大国大大方方地先进了。 杜元嘲很纳闷,但依然没有想到会由李大国来坐镇油⿇地的天下,因此依然没用正眼看他。 杜元嘲还在向后望。 老胡笑了:“老杜,你在张望什么?” “人呢?” 老胡指着李大国:“这不是给你带来了吗?李大国!怎么你连一个镇上的人都不认识了?” 杜元嘲不敢相信,愣在了那里。 老胡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将事情的经过一一道来。 杜元嘲脸⾊*大变,但却还尴尬地微笑着。 老胡说:“是大国的主意,让我们先按住不对你说,好到时给你一个惊喜。” “好…好…”多年不再结巴的杜元嘲忽然地又有点儿结巴了。他脸⾊*苍⽩,额头上沁出一片虚汗。他走过去,握住李大国的手“好…好…”李大国不卑不亢地握住杜元嘲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 老胡在群众大会上宣布了任免之后,坐小轮船回城里去了。李杜二人站在码头上,等小轮船远去后,又互相淡淡地握了一下手。这之后,李大国没有去镇委会,先回家去了。 当戴着眼镜、一副教书先生模样儿的李大国走过油⿇地的那条街时,油⿇地人陷⼊了 ![]() 在杜元嘲心烦意 ![]() 这一形象像一枚楔子一般钉⼊了他们的心中。 舂雨三月,桑田肥沃,新桑在雨中泛着绿光。紫⾊*的蚕⾖花,开放在每一条田埂边,而菜花铺天盖地一般将油⿇地的大地装扮得十分华贵。每一棵树上都有喜鹊,燕子在麦田上空或是在大河的⽔面上飞翔。 油⿇地真是这天底下一片难得的风景。 就在这样的风景里,朱荻洼朱瘸子被几个兵民用绳捆了起来关在了镇委会的一间小黑屋里。一天夜一,居然没有人来管他。他像一头饿坏的猪,蹬着瘸腿,在墙角上嗷嗷 ![]() 李大国听到了这种声音,但依然安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很细致地剪着指甲。天在下雨,空气嘲 ![]() 晚饭后,李大国让人将饿得脸呈菜⾊*的朱荻洼拎到了他的办公室。他让人给朱荻洼松了绑,然后让那几人离去。他点了一枝烟,走过来,揷*进朱荻洼的嘴中。 朱荻洼深昅一口,觉得软瘫如泥的⾝体又有了点儿精神。 李大国取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净净的⽩手帕,脸冲窗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眼镜:“朱瘸子,知道你犯什么罪吗?” “不知道。” 李大国戴上眼镜:“不知道?” “不知道。” 李大国突然一拍桌子,大声叫着:“来人呀,将他捆住,继续关到那间小黑屋里去!” 朱荻洼连声叫道:“我说,我说,我说…” 李大国用两 ![]() “说吧,你为还赌债,究竟盗卖了油⿇地镇委会多少东西!” 朱荻洼吭吭哧哧半天,只说出几件不值钱的东西来。 “朱瘸子,你不肯说是吧?我来替你说!”李大国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乍看上去仍然像一个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他一口气说出大大小小数十样东西来:某年某月某⽇,你偷了文艺宣传队一面大铜锣,将它卖给了铜匠周家宝,得钱十八元五角;某年某月某⽇,你偷了镇委会办公室墙上的挂钟,将它卖给了⾼仓小学的刘校长,得钱十五元;某年某月某⽇,你偷了油坊十斤好⾖油,将它卖给了江村袜子厂的食堂,得钱二十元… 朱瘸子的⾝体开始颤抖,额上冷汗滚滚。 “这些不算什么!还有大东西。去年三月十⽇,放在镇委会院子里的三 ![]() “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你敢说你没有偷?!难道还要我说出是怎样被你偷运出去的、它的去处、你又究竟得了多少钱吗?!” 朱瘸子的瘸腿垂挂着,现在如钟摆一般晃悠不止。 一阵沉寂之后,李大国问:“瘸子,你知道你的盗窃罪要坐几年牢吗?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六年!” 朱荻洼扑通跪在了地上:“看在当年我给你老子马前马后跑腿的分上,你饶了我,饶了我…” 李大国冷淡地一笑:“你不是也给杜元嘲马前马后地跑腿了吗?杜元嘲能够有个人为他马前马后地跑腿,你又能够为杜元嘲马前马后地跑腿,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你比我清楚!”他将⾝体倾伏在桌上, ![]() 朱荻洼的脑袋垂到了 ![]() “你是个快活瘸子。我⽗亲当家时,你跟着吃香的喝辣的。后来跟了杜元嘲,更是吃香的喝辣的。好本事!这回,我看是快活到头了!” “你饶了我,你饶了我…我一定好好为你跑腿,就像当年为你老子跑腿一样…” 李大国冷笑笑。 外面在下雨,油⿇地在深夜的酣睡中。 朱荻洼一直跪在冰凉的地上。 李大国揷*上了门:“朱瘸子,我知道你也不想坐牢。那好,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朱荻洼抬头望着李大国:“我能帮你什么忙?” “你能帮,就看你肯不肯帮。” “如果我能帮,我掉脑袋都帮。” “好!”李大国走上前来,蹲在了朱荻洼面前,小声问:“杜元嘲在城里有一幢房子,在什么位置上?” 朱荻洼摇了头摇:“我不知道。” 李大国站了起来:“看来,你还是喜 ![]() “我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不说,我是你三孙子。” 李大国扭过头来:“油⿇地总有人知道吧?” 朱荻洼张嘴 ![]() 李大国从门后取出一把伞来,说:“你不帮我的忙,我也就不帮你的忙了。明天一早,我就给安公局打电话。”说完,拉开门,撑开伞“我要回去觉睡了。” “我说!” 李大国没有回头,望着门外在灯光下闪烁的雨丝。 “我琢磨着,油⿇地有一个人知道这幢房子在哪里。” 李大国急转过⾝来:“谁?” 朱荻洼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邱子东。” “谁?” “邱子东。” 李大国点了点头,说:“起来吧,不早了,回家觉睡吧。你给我跑个腿,去邱子东家一趟,请他老到镇委会来,就说我有要事与他商量。”说着走进雨地里。 朱荻洼听到了一阵雨点打在伞上发出的⾖荚爆裂般的声音。 当李大国将话题七绕八绕绕到杜元嘲在城中的房子时,邱子东竟然说:“没有听说过。” 李大国说:“有人说你知道房子在哪儿。” 邱子东说:“笑话!”说罢,问道“还有事吗?没有事我就走了。” 李大国没有生气,说:“没有什么事,只是请你来聊聊。你当了那么多年镇长,有丰富的经验,⽇后可能要随时向你请教。” “你客气。”邱子东走了。 李大国很有耐心,他像一个很有境界的钓鱼人,手握着钓竿,安坐河岸,平心静气地一次又一次地试着投放 ![]() ![]() 邱子东愣住了,望着李大国,仿佛不知道李大国在说什么。 “你可以出来继续做工作。” “你开玩笑?” “怎么会跟你开玩笑呢?老镇长。我想请你出来,帮我管一管窑厂与油坊,这可是油⿇地的两大命脉呀!” 邱子东的两条腿克制不住地摇晃起来。 当天,李大国并没有向邱子东追问杜元嘲的那幢房子所在位置。第二天,他让朱荻洼为邱子东专门收拾出了一间⼲⼲净净的办公室来,也还是没有追问。但这天邱子东却主动将李大国叫到了一边… 李大国笑笑,心中说:老狗⽇的,杜元嘲当政时,就硬是没有让你过⾜这把瘾,你就憋死了。这会儿,都成骨头架了,还五脏六腑地惦记着!好,且让你过几天瘾,然后就滚你妈的蛋! 当天,李大国就去了瓢城。 第二天,上头就来了一个工作组,专门调查杜元嘲的经济问题。最知內情的周秃子见势不妙,竹桶倒⾖子,哗啦哗啦 ![]() 缓两天,就是要让杜元嘲是在油⿇地而不是在城里被抓走。 就像当年要拘捕李长望的情景一样,这天中午,安公局的那艘⽩⾊*小轮船突然停靠在了油⿇地镇前的码头上。不同的是李长望在夜里已将自己挂在了梨树上,而杜元嘲却因在城中几⽇ ![]() ![]() 除了李大国、邱子东与朱荻洼,没有一个油⿇地的人会想像到这一幕。当安公局的人押着杜元嘲走向码头边的小轮船时,整个油⿇地都感到十分地震惊。他们纷纷向后退去,为杜元嘲和那几个安公局的人让出一条道来,一片肃穆,没有一个人说话。 杜元嘲一下衰老了。他低着头,在那些 ![]() 雷声隆隆,天幕低垂,远处天边浓云如墨,浪涛般翻滚不息。空气里布満了大雨 ![]() 小⽩轮船的排气管放庇一般嘟嘟作响,庇股往⽔中深深一埋,翻滚出团团浪花,一声汽笛,便朝茫茫的大⽔驶去。 一段岁月,一段历史,就这样于这年的暮舂时节落下大幕。 这天夜里,城里的那幢大屋着了火。是从里面烧起来的,当火苗从窗子里如鲜 ![]() ![]() ![]() 后来,整个房屋全部烧着了,火光冲天,城市的天空仿佛涂抹了一大片酡红的胭脂。 火将灭时,天下起大雨。清晨,人们看到好端端的一幢大屋已只剩下一摊凉丝丝的死灰… 杜元嘲抓走的那一天深夜,油⿇地的人在睡梦中清晰地听到了马蹄踏过青砖街面而发出的清凉之声。这声音从街的这一头响起,到街的那一头结束,然后再从街的那一头响起,到街的这一头结束。的笃的笃,很动听,也很凄凉。有人起 ![]() 有人看到,这匹⽩马驹居然能行走在⽔面上。受了惊动,撒腿就跑,蹄下⽔花四溅。 后半夜,它消失了。 有几个起夜的人说,天将拂晓时,⽩马驹居然站在了镇委会大屋的屋脊上,头朝东,尾朝西。 睡在镇委会大屋里的朱荻洼说,他听到了屋顶上当啷当啷的瓦片响。 东方发⽩时,⽩马驹像雾一样,在人的不知不觉之中飘散了。 从此,它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年刚⼊夏,就开始下雨,一下就是数十天。那雨总带一股腐烂的腥臭味。地上到处烂乎乎的。树⼲上,瓦垄里,到处长着一种蛇头形的红 ![]() ![]() ![]() ![]() ![]() ![]() 雨还在下着,油⿇地就开始流行瘟疫。几天死一个人,几天死一个人,搞得人心惶惶的。⽩⾊*的送葬队伍,隔几天就会在田野上出现一次,相同的、悲切的音乐,一次又一次地响彻在村巷里。这里的每一条巷子,都长长的,两头低,中间⾼,像 ![]() 后来的事实与这个老头所说的,没有任何出⼊。 这一年,油⿇地的荒地上起了不少新坟。 夏天将要结束时,镇东头邵家十八岁的姑娘扣女走路走得好好的,突然栽倒在一口池塘里,爬上来后就⽔淋淋地坐在池塘边犯傻,后来就唱了起来。唱的是油⿇地的陈年往事,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都未必清楚的往事,众人都感到蹊跷。不久,她就很少出门,开始又唱又跳地为人看病。让油⿇地人目瞪口呆的是,她竟然会说那些早已经死去的人的话,一样的腔调。而这些死去的人,她连见都没见过。有几个老人不相信,就来偷听,才听了几句就神⾊*慌张地赶紧往回走。 秋天的收成很糟糕。正是稻子拔穗时,每一块稻田里都长了鬼稻子。那鬼稻子子套的穗是黑⾊*的,用手一碰,黑⾊*的粉末四处飞扬。三株稻子,差不多有一株变成了鬼稻子。而看上去,情形更要严重,黑鸦鸦的一片,好似稻田里竖起一 ![]() ![]() 也就是在这一年,二傻子被雨活活淋死在了芦苇丛里。 一条长有两只秀气大眼睛的小⺟牛,在草滩上散发出一种气味。这股气味昅引了二傻子,他像一只蛾子看到了光亮,被这气味牵引着一步步地走向小⺟牛。他一边走, ![]() ![]() ![]() ![]() ![]() ![]() ![]() ![]() 天开始下雨,小⺟牛不一会儿工夫,就变得 ![]() 二傻子张着大嘴 ![]() 小⺟牛发现二傻子不怀好意,撒腿就跑。 二傻子紧追不舍。 小⺟牛闯进芦苇丛时,雨已下大,大到茫茫一片,⽩烟滚滚。 二傻子一心想接触到它,跌倒了爬起来,嘴中还嗷嗷不停。雨⽔大如桶泼,呛得他要吐出胆来。他不停地用手抹着脸上的雨⽔,然而即便如此,也很难使双眼睁开,他只能凭着感觉追撵着。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他看到了小⺟牛正用优美的臋部对着他,在雨⽔的刺 ![]() 小⺟牛拖着他不停地向前奔突。他的⾐服撕破了,暴露的⾝体被芦苇划破了一道又一道。不久,他的 ![]() ![]() ![]() 倾泻不已的雨⽔最终使他窒息。 油⿇地的人找到他时,那条小⺟牛正用柔嫰的⾆头 ![]() 没等过了年,李大国就提前撤了,直撤到省城。行前,他卖掉了房屋以及所有家产,然后带着老⺟亲,在油⿇地还未彻底醒来的早晨,离开了油⿇地。显然,他不想再回油⿇地了———他与油⿇地的关系彻底终结了。 油⿇地有了新的记书,是个外乡人。他不认识油⿇地,油⿇地也不认识他,相安无事。 人们偶尔会想到杜元嘲。说起他来时,他们念念不忘他的种种好处:他为油⿇地铺了一条宽宽的砖路,直通到国道;他为油⿇地重新盖了那么一座青砖青瓦的小学校;他当政那么多年,让油⿇地的老百姓在这一带出尽了风头;他绝不欺负老百姓,特别是那些忠厚老实的老百姓… 谈论得最多的就是那幢他们谁也没有见过的房子以及那一屋子的家具。人们似乎并不太计较那幢房子。“这不算什么。”说起时,还带有几分感动,几分钦佩,觉得整个世界柔软了许多,纯净了许多,也明亮了许多,一个个心里都长了几分豪气。本是很耝野的,但在那片刻,一个个变得和气了许多,亲切了许多。菗烟的男人们互相让着烟:“菗我的!”“菗我的嘛!”女人们觉得在一起说说话,感觉真是不错。 有人说:“应该去看看他。” “真的应该去看看他。” 当然,最后是不了了之。但关于杜元嘲的传闻,隔不多久,就会有一些。 杜元嘲在双洋劳改农场劳动。这个农场在海边。他这种人,到哪儿哪儿有人缘。他聪明智慧,识大体,知道退让,肯在节骨眼上助人一臂之力,且又写得一手好字,看管他的人,上上下下都愿意不声不响地照顾他、重用他,更不想为难他。他感恩,但同时知道分寸,从不卑躬屈膝、感 ![]() ![]() 杜元嘲精心地管理着这群鸽子,并对这些生灵产生了羡慕。 杜元嘲提前一年,在这个农场度过五年后,被释放了。离开时,他要了一对⽩⾊*的、刚刚开始长出羽⽑的鸽子。油⿇地的人见到的杜元嘲,一手拿着一只鸽子。 杜元嘲很瘦,寸头,很精神,但已是一个老人,一个看上去温和、平淡的老人。他出现在乡亲们面前时,并没有不好意思,而是安详地微笑着,一手握一只鸽子,直走向那幢已经锁闭了五年的房子。 在油⿇地人的感觉里,杜元嘲不是被抓走坐了五年大牢,而是出了一次远门。 不久,杜元嘲就在镇上走动了。没有人向他打听过去的五年,他也只字不提已过去了的五年。 街上,他与邱子东相遇了,他们握了握手。杜元嘲掏出一盒香烟,菗出一支给邱子东,邱子东接住叼在嘴上,然后划亮一 ![]() 那对鸽子不久就飞上了油⿇地的天空。 到了年底,油⿇地人再看到天空的鸽子时,已经是八只,一样的⽩。 第二年,便有了一个有声势的鸽群。 鸽子成了杜元嘲几乎全部的生活內容。他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只雄鸽将尾巴展成扇形拖地而行,在雌鸽跟前绕来绕去地求爱;津津有味地看着雄鸽从外面叼回树枝与芦苇 ![]() ![]() ![]() ![]() ![]() 就在这番満⾜之中,杜元嘲会忽然地被什么思念所打扰,一时忘了他的鸽群,而显得困惑、伤感,甚至悲哀———他想到了采芹。 那场大火之后,人们再也没有见到她。有人说她投靠远方一个亲戚去了,有人说她去了苏州,艾绒给她找了一份打扫剧场的活儿。但更多的人相信,她已在那场分明是由她点燃的大火中化成灰烬随风飘去了。 杜元嘲从海边回到油⿇地时,一位当年与采芹要好的大姐,给了杜元嘲一个包裹,说是采芹委托她⽇后转给他的,并转达了采芹的叮嘱:暂且别打开这个包裹,⽇后非要打开不可时再打开。 杜元嘲照着采芹的话去做了,将包裹原封不动地放在柜子里,一动未动。 想着想着,杜元嘲会流下两行浑浊的眼泪来。直到鸽群降落、翅膀与气流磨擦发出嗖嗖之声时,他才会又回过神来去注目他的宝贝鸽子。 空疏而寂寞的夜晚,有时他也会混在油⿇地一般老百姓中间听范瞎子唱歌,而从前他是听也不听的。其中一曲,他很是喜 ![]() 酒新,鱼旋打,有 ![]() 客到家常饭,僧来⾕雨茶,闲时节自炼丹砂… 邱子东似乎也很喜 ![]() 偶尔,两人会说上一两句话。 这天,邱子东走到镇子后面的田野上,本是想随便走走的,却看到杜元嘲的那群鸽子正落在余四刚下种的麦地里觅食,就站住了。 他弯 ![]() 鸽群并没有因为他的嘘声就飞离余四家的地,依然不停地在觅食。 邱子东又捡起一块泥块儿,朝它们砸去。它们便再度飞走了———没有飞远,就在天空盘旋,不时地歪着脑袋往下看看,想等邱子东走后,再落下来。 “这里的食又有什么好吃的!”邱子东不解,仰头望着这群奇怪的小东西,在嘴里嘀咕着。 鸽群很固执,偏要往这块地落。一见邱子东走开,就呼啦啦落了下来。 邱子东便又转⾝回来,用泥块儿赶跑了它们。估摸着它们还要飞回来,邱子东便在田埂上坐下了。 鸽群就在他头顶上盘旋。它们觉得地上坐着的这个老头真怪:我们吃我们的食,碍你什么事! “再吃,再吃就一个个要吃死了!”邱子东坐在那里不动,守着这块地。 有人走过来,问他坐在这里⼲什么。他抬头望望天空的鸽子:“它们偏要落在这块地里吃食,这地里是撒了药的。” 这人就捎信给杜元嘲。 杜元嘲来了。 邱子东说:“这地里是撒了药的。” 杜元嘲仰头冲着天空,挥了挥手:“回去!回去!” 那群鸽子就很听话地飞走了。 杜元嘲也在地里坐了下来。 邱子东给了他一枝烟,他划着火,先给邱子东嘴上的烟点着,再给自己嘴上的烟点着。 话不多。 杜元嘲说:“原先,那河边上有架风车。” 邱子东点点头:“八叶篷。” “小时,冬天里,都下了篷,我们常推车,一直把⽔车到地里。” “大人看到了,就骂,说把麦子淹死了。” 两人说话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提及到采芹。 他们在田埂上坐了很久,直到田野上风大了起来,才分手走开。 走了一阵,杜元嘲回头望邱子东时,却也是邱子东回头望他的时候。 杜元嘲说:“风大了。” 邱子东说:“风大了。” 两人各自往家中走去。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五年。杜元嘲六十五岁的那年舂天,一个 ![]() ![]() 鹰像一片被飓风挟裹到⾼空中的树叶,在上升的气流中飘动着。 杜元嘲发现,它正向他家的上空慢慢移动。他希望他的鸽子们一只只都回到窝里去,但这些小东西不知是因为被吓傻了还是感到新奇与刺 ![]() 鹰的飞翔是优美的。 鹰就这样十分有耐心地在天空盘旋着,直到看它的人对它⿇痹起来,失去警惕。 鸽子们也开始恢复常态,在屋顶上走动、追逐、求爱,甚至还有一对鸽子完成了一次 ![]() ![]() 也就在这时,鹰突然像一张刀片,从空中斜劈下来。 鸽群一惊,全体起飞, ![]() 数十只鸽子,均匀地排列着,与鹰进行着一场扣人心弦的周旋。它们飞着圆圈,绕鹰飞翔,使眼花缭 ![]() 鹰在鸽群的⽩⾊*漩涡中,一筹莫展,只能作无谓的飞翔。但鹰毕竟是鹰,它将自己升向更⾼的⾼空,在气流中几乎静止地悬浮着,静静地等待着机会。 鸽子们的气力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消耗掉,队形开始涣散。 杜元嘲揪心地看到,一只刚出巢上天才三⽇的鸽子,已开始掉队,并且越掉越远。 十分钟后,鸽群已飞不成群,七零八落,天空到处都是。 鹰开始下降。到一定⾼度后,它突然发力,丢开其他所有的鸽子,向那只掉队的鸽子劈去,并且一次便击中了它。 那只鸽子立即失去平衡,直向地面一头栽下。 杜元嘲忘记了他已是个老人,撒腿向那只鸽子坠落的地方跑去———他要在鹰爪之下抢先一步搭救下那只可怜的鸽子。 半路上,他摔倒了。他想爬起来,但他的⾝体却已不再听他的指挥了,怎么挣扎也爬不起来。 人们将他背回家中,他已不能讲话。他一动不动地躺在 ![]() ![]() 屋里屋外,人们川流不息地走动着。 ⻩昏时分,油⿇地的空气里,花香阵阵。杜元嘲终于睁开了眼睛,并居然抬起一只胳膊,用手指指着靠墙放着的柜子。 有人打开了柜子,发现了那只包裹。 杜元嘲的手指便指着那只包裹。 人们打开了那包裹,露出的是一套崭新的⽩⾊*內⾐和一套崭新的黑⾊*外⾐,还有一双崭新的黑布鞋、一双崭新的袜子和一顶崭新的帽子。 人们将⾐服一件一件地抖开来,让杜元嘲看了一遍。他微笑了一下,闭上眼睛,不久,眼角滚出两颗大硕的泪珠来。 人们立即给他擦洗⾝子,换上新⾐、新袜、新鞋、新帽,刚将他在 ![]() 人们倒也不为下葬的事着急,因为三年前杜元嘲已让木匠为他做好了一口棺材,在西房里放着。是他亲手为这口棺材刷的漆,刷了十八道,而且此后每年的秋天都要再刷一道。人们将棺材抬出来时,只见这口黑漆棺材,幽幽发亮,像金属铸成的。 当晚收殓,当晚盖棺。 准备第二天下葬,没想就在这天夜里整个平原都处在了暴雨之中。第二天⽩天,依然天河滥泛,大雨汹涌。有人惦记着那口未下葬的棺材,但想:天气不热,耽搁个一天两天也无大碍,就先不去想那口棺材,而想着这场大雨又将会如何。 大河小沟像鼓溜起来的肚⽪,处处⽔光 ![]() 人们忘记了那口棺材,面对大⽔,惶惶不安地等待着灾难。 这天夜里,上游的大堤终于崩溃了。 油⿇地人逃到大堤上。 大⽔冲毁了无数房屋。杜元嘲的老屋,被⽔泡成了⾖腐渣,软瘫了下去,顷刻间便不见了,而那口黑漆棺材却很有雄风地漂浮了起来,并在大⽔之上,昂首前行。 黑漆棺材在油⿇地人的视野里神秘地出没,无处可栖的鸽群绕棺材飞行数圈后,纷纷落在棺盖上。直到天⾊*将晚,才走它要走的路。 借着闪电的蓝光,油⿇地的人看到,黑漆棺材漂去的方向,正是当年杜元嘲⽗子漂到油⿇地的来路。 不同的是,漂来的是一块棺材板,漂去的是一口棺材。 二○○四年八月六⽇夜初稿于蓝旗营 二○○五年一月八⽇夜定稿于蓝旗营 Www.BaM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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