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第十一章及《钟声》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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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钟声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28 时间:2017/11/4 字数:93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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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说,那时候O在哪儿? Z9岁的时候,O大约4岁,O已经存在了。当那 ![]() 面对那 ![]() ![]() 正在做什么?正在想什么?她会做着会想着一个4 岁的小姑娘可能做可能想的一切事,但她不可能知道,一个与她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事件正在这个世界上发生了。虽然还要过很久,还要过将近30年,那事件震起的喧嚣才会传到她的⾝边才会影响她的生活,但就在近30年前那寒冷的下午,小姑娘O 的归宿已不可更改。如果你站在4岁的O 的位置瞻望未来,你会说她前途无限,你会说她前途未卜,要是你站在她的终点看这个生命的轨迹你看到的只是一条路,你就只能看见一条命定之途。所有的生命都一样,所有的人都是这样。 我们都是这样。 无论我们试图对谁的历史作一点探究,我们都必得就“历史”表明态度。我曾相信历史是不存在的,一切所谓历史都不过是现在对过去(后人对前人)的猜度, ![]() 以计 量的虚无)看见自己已被安置在一团纵纵横横编就的网中,你被编织在一个既定的网结上(看不出条条脉络的由来和去处,这是上帝即兴的编织),那就证明历史确凿存在。这两种针锋相对的理解互相不需要推翻。 那无以计量的虚无结束于什么?结束于“我” 我醒来,我睁开眼睛,虚无顷刻消散,我看见世界。 虚无从世界为我准备的那个网结上开始消散,世界从虚无由之消散的那个网结上开始拓展,直到现在。 现在我首先记起的是一个礼拜⽇,从早晨到下午,一直到天⾊昏暗下去。 那个礼拜⽇⺟亲答应带我出去,去哪儿已经记不清了,可能是动物园,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地方。总之她很久之前就答应了,就在那个礼拜⽇带我出去玩,这不会错;一个人平生第一次盼一个⽇子,都不会错。而且就在那天早晨⺟亲也还是这样答应的:去,当然去。我想到底是让我盼来了。起 ![]() ![]() ![]() ![]() ![]() ![]() 我凭⽩地相信,这样的记忆也会是O 的记忆。但她的那个院子更大、更空落,她的那片夕 ![]() 却一生一世没能从那光线消逝的凄哀中挣脫出来。无论是她死了还是她活着,从世界为我准备的那个网结上看,她都是蹲在舂天的荒草丛中,蹲在深深的落⽇里的一个孤独的孩子。 O一生一世都没能从那舂天的草丛中和那深深的落⽇里走出来,这便是我与O的不同,因故我还活着,而O已经从这个世界上离开。Z 呢?在那个冬天的下午直至夜晚,他并没有落泪,也没有人把他搂进怀中,这就是Z和O 的不同。看似微小的这一点点不同,便是命运之神发挥它大巨想象力的起点。 备忘三 那个冬天的晚上,9岁的Z回到家,⺟亲正在厨房里忙着晚饭,对儿子。情绪的变化一无觉察。Z 在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看见⺟亲做了很多很多馒头。蒸汽腾腾之中⺟亲的面容模糊而且疲倦,只问了一句:“你这一下午跑到哪去了?”Z 本来想问蒸这么多馒头⼲嘛,但没问;厌倦,甚至是绝望,一下子填満在心里。这些馒头,这么多馒头,尤其是没完没了地做它们蒸它们,蒸出満屋満院它们的味儿,心里胃里脑子里都是它们圆鼓呆呆的惨⽩都是它们庸卑不堪的味儿!Z 掉头走开。走进屋,把屋门关紧。不开灯,趴在 ![]() ![]() ![]() 岁的心。怨恨和愤懑就像围绕着⺟亲的蒸汽那样⽩虚虚地旋转、翻滚、膨 ![]() ![]() ![]() 岁的Z 不再胆怯,又能坦然向往那个女孩儿居住的地方了——那座美丽的出人意料的房子。借助厨房那边流过来的灯光,他仔细读着唱片套封上的字,可能是:贝多芬、柴可夫斯基、莫扎特、巴赫、圣桑、德沃夏克…。那是他的⽗亲写的字,清隽,遒劲。他摸抚它们。Z 把它们端平看它们,摸抚着它们。音乐震响黑暗的冬夜。也可能是 ![]() 想到这件事要早很多年。先是想到了⽗亲,⽗亲是不是已经死了?再是想到了⺟亲,他朝厨房那边看了看,要是⺟亲死了可怎么办?他有点想哭。最后他想到自己,想到所有的人都要死的,他也要死。要是自己死了是什么样儿?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了,都没有了。那会是什么,情景呢?黑暗,黑暗,黑暗,黑暗得无边无涯,只有一种感觉往那无边无涯的黑暗里飘,再什么都没有。他想哭。但最终他是跑了,仓皇而逃。留那音乐在黑暗中空响,他推开门丢魂丧胆般地跑向厨房,跑到⺟亲⾝旁。 ⺟亲说:“你这一下午都上哪儿去了?” 儿子愣着,还没有从恐怖中逃脫似的。 ⺟亲说:“好啦,快吃饭吧。” 儿子才长出一口气,像是从心底里抖出许多菗泣。 ⺟亲心事重重的,一双筷子机械地捡着碗中的饭菜。 馒头,今天甚至还有⾁,有胡萝卜半透明的桔红⾊,有⾖腐细嫰颤动的 ![]() ![]() ![]() 儿子问:“⼲嘛蒸这么多馒头?” “这几天,”⺟亲停下筷子“这几天可能没时间再做饭了。” “怎么啦?” “明天咱们要搬家了。” “明天?”儿子盯着⺟亲看“搬到哪儿去?” ⺟亲把目光躲开,再把目光垂下去,低头吃饭。 这工夫儿子又想了一下那座美丽得出人意料的房子,想它在黑夜里是什么样子。是灯火辉煌,还是烛光恬澹?他们也吃馒头吗?住在那座房子里的⺟亲,一尘不染连说话的声音都一尘不染,难道她也会一锅一锅地蒸馒头吗?儿子悄悄地去看自己的⺟亲,他一向都认为自己的⺟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现在他想重新再看一回。(9 岁,他还不懂,照我的理解,他是想排开主观偏见再来看一回。)毫无问题,毫无疑问,穿透⺟亲脸上的疲惫,剔除⺟亲心中的憔悴,儿子看到的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甚至当⺟亲老了,那时儿子仍这样看过⺟亲不知几回。甚至在她艰难地 ![]() 岁的冬天的夜晚,画家Z感到,⺟亲的疲惫和憔悴乃是自己的罪衍。 ⺟亲说:“你怎么今天吃得不多?” “妈。” “快吃吧。再吃点。吃完了我有话对你说。” “我 ![]() ⺟亲沉了沉,小臂平放在桌面上,双手 ![]() Z已经把这件事忘了。现在他问:“搬到哪儿?” “搬到…”⺟亲又把目光躲开,头发垂下来遮住她的眼睛。 “妈,搬到哪儿去?‘” 这一次⺟亲飞快地把目光找回来,全都扑在儿子的脸上。“搬到你⽗亲那儿去。” “我爸爸?” ⺟亲的目光都扑在儿子脸上;但不回答。 “我爸爸他在哪儿?” 还是那样,⺟亲没有回答。 “他回来了?他住在哪儿?” “妈,妈,爸爸有信来了吗?” ⺟亲说:“他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 Z回头看看。四下里看看,然后看着⺟亲。 “Z,”⺟亲叫他的名字“Z,去,去看看你自己的东西。” “他怎么不来?他怎么不来找我们呢?” “把你自己的东西,把你要的东西,去,都收拾在一起。” “妈…” “去吧。明天一早我们就搬过去。” ⺟亲起⾝去收拾碗筷了… Z回到卧室,把几十张唱片都摆开在 ![]() ![]() ![]() 对那张唱片的特殊喜爱,想必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的。…伊格尔王率军远征,抗击波罗维茨人的⼊侵,战败被俘。波罗维茨可汗赏识他的勇敢、刚強,表示愿意释放他,条件是:他答应不再与波罗维茨人为敌。这条件遭到伊格尔王的拒绝。波罗维茨可汗出于对伊格尔王的敬佩,命令他的臣民为伊格尔王表演歌舞…Z 有见过⽗亲。他从这音乐中看见⽗亲。天苍苍,野茫茫,落⽇如盘,异地风烟…从中他看见⽗亲。那 ![]() ![]() 设想中。 1998一份报刊上报道了这样一件事。一对分别了40夫 ![]() ![]() ![]() ![]() ![]() ![]() ![]() 择了一生的命运。我想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就是Z我见过Z亲。我借助Z和Z⺟亲想象Z的生⾝之⽗,但幻现不定,总是一块边缘模糊的人形空⽩。在我读到那则报道之后,一个年轻军官走进来才把它勉強填补出一点声⾊。那个年轻的丈夫和⽗亲是个飞行员,他到了军营立刻接受了命令:飞湾台。“家属呢?”“可以带上。”他回到家, ![]() Z非常简单地说起过他的生⽗:“他是一个老报人。” 不过,这话也可能是画家的 ![]() Z的生⽗不是什么军官,也肯定不会开机飞。Z的生⽗是40年代国中报界很有影响的一位人物,1948年他乘船去了南洋,再没回来。他最终到了哪儿,Z不知道。先有人说他到了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后又有人说他死了,从新加坡去湾台的途中轮船触礁沉没他已葬⾝太平洋;可再后来,又有人说在台北的街道上见过他。Z的⺟亲问:“你们说话了没有?”回答是:“没有,他坐在车上,我站在路边。”Z的⺟亲又问:“你肯定那是他吗?”回答是:“至少非常非常像他。”所以,Z的⺟亲也不知道他最终在哪儿落了脚是死是活。那个年轻军官与Z的生⽗无关,这是事实。但那年轻军官的 ![]() Z的⺟亲带着Z在南方等了3年,一步也没有离开过Z的⽗亲走前他们一起住的那所宅院。南方,一般是指长江以南⽇照充⾜因而明朗温润的地域。我不可能也没必要去核实那所宅院具体所在的地方了。不管是在哪儿“南方”二字在Z心中唤起的永远是一缕存温和惆怅的情绪。任何人3岁时滋生的情绪都难免穿贯其一生,尽管它可能被未来的岁月磨损、改变,但有一天他不得不放弃这尘世的一切 ![]() ![]() 偶尔醒来总看见⺟亲在沉沉的老屋里走来走去。“噢,睡吧睡吧,妈在呢。”⺟亲走近来,挨着他坐下或躺下。黎明时香火灭了,屋顶的木椽上、墙上、地板上、家具和垂挂的字画上,浮现一层青幽的光。有一种褐⾊的蜥蜴总在天亮前冷冷的叫。样子像壁虎但比壁虎大好几倍,贴伏在院墙上或是趴在树⼲上,翘着尾巴瞪着鼓鼓的小眼睛一动不动,冷不丁“呜哇——”一声怪叫。“呜哇——呜哇——”叫得天不敢亮,昏暗的黎明又冷又长。⺟亲把Z 的耳朵捂住,并且吻他:“不怕不怕,”Z还是怕。Z又恨它。Z以为那就是⺟亲彻夜不能⼊睡的原因。那就是南方,全部的南方。那时,料必Z对⽗亲还一无所知。 Z从未对我说起过他的童年。 南方,全部的南方就是那个存温而惆怅的夜晚,那不过是我生来即见的一幅幻象。我并不清楚,为什么我会以为那可以是Z 的童年。这幻象不一定依靠夜梦才能看见,在⽩天。在喧嚣的街道上走着,在晴朗的海滩上坐着,或是⾼朋満座热烈地争论什么问题,或是按响门铃去拜访一个朋友,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只要说起南方,我便看到她。轻轻地说“南——方——”那幅幻象就会出现。生来如此。生来我就看见过它:在画面的左边,芭蕉叶子上的⽔滴透黑晶亮,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掉落,再左边什么也没有,完全的空无;画面的右边,老屋⾼挑起飞檐,一扇门开着,一扇窗也开着,暗影里虫鸣唧啾,再往右又是完全的空无;微醺的夜风吹⼊魂魄,吹散开,再慢慢聚拢,在清⽩的月光下那块南方的土地上聚拢成一个孩子的模样。除此之外我没有见过南方。除此之外,月光亘古不衰地照耀那年轻女人的背影。最为明晰最为虚渺的就是那婷婷的背影。看不清她的容颜。她可以是但不一定非是Z的⺟亲不可,也许她是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的化⾝。在我生来即见的那幅幻象中而不是在我对Z 的⺟亲的设想中,她可以是我敬慕和爱恋过的所有女人。说不定前生前世我的情感留在了南方,阵阵微醺的夜风里有过我的灵魂。如果生命果真是一次次生灭无极的轮回,可能上一次我是投生在南方的,这一次是流放到北方的。这是可能的。有一次我与女教师O 说起过这件事,她说这完全是可能的。“溶溶月⾊,细雨芭蕉。”她说:“你完全可能到过那儿。”“没有,”我说“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见过南方。”她说:“我不是指的今生。”“你是说,前生?”“对。也许来世。”O 是在南方降生的,她是从那儿来到北方的,我想她现在一定又回到那儿去了。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她们应该来自南方又回到南方,她们由那块魅人的⽔土生成又化⼊那块⽔土的神秘,使北方的男人皓首穷梦翘望终生。我这样想,不知何故。我这样希望,亦不知何故。我大约难免要在这本书中,用我的纸和笔,把那些美丽的可敬可爱的女人最终都送得远远的,送回她们的南方。不知何故。也许只好等到我的心魂途经残疾人C 、诗人L、F医生和他的⽗亲(还有谁,还有谁?)的心路之时,只好等到那时才能明了其中缘由。 ⺟亲带着Z在南方等了3 年。第三年,就是这一年,传来了⽗亲随一艘客轮在太平洋上沉没的消息。⺟亲怀疑了很久,虽然最终相信那不是真的,但在这一年的末尾她还是带着Z到了北方。 Z第一次看到了雪。牛车、渡轮、火车、汽车,由南向北⺟子俩走了7 天,看见而渐渐变成了雪。河⽔浑⻩起来,田野荒凉下去,山势刚健雄浑但是山间寂寥冷落了, ![]() ![]() 问:“那是什么?”⺟亲说:“长城。”“我们到这儿来⼲什么?” ⽗亲的老家在北方。那时爷爷还活着。那时Z的爷爷孤⾝一人在北方。 ⺟亲并没把南方的宅院卖掉。她把那所宅院托付给了一个朋友。她确信⽗亲并没有死,⽗亲肯定没在那条船上,⽗亲当然会回来,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她和Z 的面前。那条船肯定是沉⼊了海底,带这消息来的人还带来了当时港香和新加坡的几份报纸,都在醒目的位置登载了那次海难的消息,⽩纸黑字:“惨绝人寰,数百旅客葬⾝波涛”“航海史罕见惨剧,数百人无一生还”⺟亲把那几张报纸看了几遍,问:“他肯定是在这条船上吗?”回答是:“有人说,他是搭乘了那班船。”“那个人,亲眼见他上了那条船吗?‘”“这我不知道,但是有人亲眼见他订了那班船的票。”⺟亲说:“把这几份报纸留给我好吗?”⺟亲仍然不相信⽗亲已经遇难,不相信会从此见不到他。⺟亲把那些报纸看了几天几夜,忽然灵机一动,到底为⽗亲找到了生机:那些报道在几百个遇难的人中,列出了几位在商界、金融界、文化界知名人士的名字,但没有Z 的⽗亲。照理说应该有他。如果他真的在那条船上,那么报纸上尤其应该提到他,Z 的⽗亲在40年代的国中报界算个有影响的人物,记者们不注意到谁也该注意到他。⺟亲对自己说:“报纸上不提到谁,也该提到他。”但是没有。偏偏没有他。⺟亲没⽇没夜地在那几份报纸上寻找,看遍了每一个字和每一个标点符号,没有,肯定没有⽗亲的名字。 WWw.BAm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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