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柳1:夕阳芳草》第四章1及《白门柳1:夕阳芳草》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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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白门柳1:夕阳芳草 作者:刘斯奋 | 书号:44493 时间:2017/12/1 字数:178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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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钱谦益和柳如是到苏州已经两天了。他们没有进城,下榻在阊门外彩云里已故徐太仆家的东园。徐太仆名时泰,万历年间进士。他家是三吴数一数二的巨富,在苏州拥有的园林房产不下七八处之多,这东园是徐太仆暮年静养之所,虽然不甚宽敞,却颇为清静幽雅。钱谦益深喜它境界不俗,出⼊苏州时,每每在这儿落脚。 由于事先约定要到苏州来聚齐的陈在竹和钱养先一直不见踪影,钱谦益对于这半个月来,他们二人在外间活动的情形至今摸不清底细。眼看已经是三月二十三,再过五天,就是虎丘大会。虽然这两位心腹族人的办事本领都是可以信赖的,但是这一次的使命非比寻常,而且时间紧迫,因此钱谦益始终暗暗悬着一份心,生怕会出什么娄子。 钱谦益的担心,说来也并非多余。一个多月前,他得到內阁首辅周延儒传来的信息,讽示他运用自⾝在士林当中的威望和影响,设法促使东林、复社方面停止对阮大铖的 ![]() ![]() 如果加以拒绝,他也许将会抱憾终生,死不瞑目。因此,踌躇再三。 钱谦益还是横下了心,决定冒险尝试一下。 经过同陈在竹、钱养先,自然还有柳如是,反复磋商研究,钱谦益同意了一个在他看来比较可行的计划。这个计划是这样的:按照他们的估计,替阮大铖开脫的主要阻力,当然是来自复社。不过在复社当中,真正坚决強硬反对阮大铖的,除了少数像吴应箕这样的 ![]() ![]() ![]() ![]() 过去已经是面和心不和,自从复社的创始人张溥于去年逝世之后,各派之间的明争暗斗,更加⽇甚一⽇。如果能巧妙利用他们的矛盾,使之尖锐 ![]() 基于这样的分析和估计,他们决定首先从两个方面来实施他们的计划:一方面,派钱养先带着几名族中心腹弟子,到扬州去找郑元勋。因为郑元勋曾经向钱养先表露过对于目前这样庒制阮大。 铖有不同看法,加上他又是本届复社大会主持者之一,只要说动他,再通过他去联络说服其余的人,事情就会顺当得多。鉴于平⽇郑元勋对钱谦益奉若神明,巴结得不得了,估计钱养先此行问题不大。另一方面,则是出派陈在竹,也带着几个得力的弟子,到松江一带去活动,散布吴应箕、陈贞慧等人对旧几社一派人极端不満,认为他们成心拆台,搅 ![]() 最后, ![]() 这个计划,陈在竹和柳如是都觉得比较切实稳妥,钱养先尤其乐观,认为已是万无一失。受了他们的鼓舞,钱谦益的劲头也来了。事实上,一旦摆脫了开始那种犹豫消极的状态之后,他所表现出来的大巨热情和过人精力,使手下的人都为之惊讶。为了推动计划的实施,近一个月,钱谦益已经全力以赴地行动起来。他先修了一封措辞得体而又意思明确的信,托人送往京北,向周延儒表示态度;同时,又再拿出几千两银子作为活动费用, ![]() 这之后,他就开始利用他在士林中的崇⾼声望,一改近几年懒于见客的习惯,对于来访的人士,不论贵 ![]() ![]() ![]() ![]() ![]() ![]() ![]() ![]() ![]() 钱谦益本来就没有心思下棋,听见柳如是这样建议,他点点头,站起来,等红情服侍他换过⾐服之后,便携了一支藜杖,叫了一名小厮跟着,慢慢地走出外面去。 钱谦益来到大门口,就站住了。他扬起脸,朝彩云里南头眺望了一阵,直到断定无论是陈在竹还是钱养先的影子,都不会很快出现之后,才失望地转过⾝,信步向西园行去。 西园也是徐府的产业,跟东园隔着一截街道。徐太仆死后不久,他的儿子把西园东面的一片住宅舍做了佛寺,取名戒幢寺。寺內的住持茂林法师,是一位有道⾼僧。钱谦益因为常在东园落脚,也就认识了茂林,平⽇谈经论禅,彼此颇为投契。 现在钱谦益想找个人解解闷,便自然想到了他。 正是舂天进香的季节,街道上,来来往往净是从四乡赶来进香的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者乘轿,或者步行,不少人还背着包袱、挑着箩担,在又窄又长的街道上挨着、挤着,那些低矮浅窄的茶馆,生意清淡的香烛店,像着了魔似的,一下子紧张忙碌起来,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活气。显然,尽管四乡都在闹饥荒,米价腾踊,人心惶惶,但是人们奉祀神灵之心,却丝毫不敢懈担他们宁可把 ![]() ![]() 他稍稍停留了一下,将门外那些摆卖香烛元宝、胭脂簪珥、牙尺剪刀以至经典木鱼的大小摊档浏览了一遍,发现并无看得上眼的货⾊之后,才慢慢地踱着方步,走进寺中。 戒幢寺的规模不算太小,一共三进,两边还有别院。寺前的部分本是门厅,现在改成了四天王殿;寺后是蔵经阁和僧舍。居中一进的大雄宝殿,是大厅改建的,顶上加了一重飞檐,殿前筑起了露台,气象颇为宏伟。不过这样一来,两侧的厢房便显得低矮局促,不大相称。以往钱谦益也曾一再向茂林住持指出这个⽑病,不过茂林听了,总是合十低眉,念一声“阿弥陀佛”说:“罪过罪过,前次改建大殿,所费之资已抵百户中人之产,贫衲为此事至今不安,怎敢再生妄念!”现在,钱谦益发现两厢的景状依然如故。在殿前的空地上,分男女两边,密密⿇⿇地坐満了香客;露台上设着一架⾼脚香炉,炉上香烟袅袅,⾝躯瘦小而面目慈和的茂林法师⾝披袈裟,端坐于蒲团之上,正在向善男信女们宣讲佛法。 钱谦益因为耳背,开始听不清茂林说什么,后来走得近了,才听出是在述说《大庄严论经》当中的《尸毗王舍⾝饲鹰》的故事。故事的大意是说:古时有个尸毗王,精勤苦行,一心向佛。佛祖为了考察他心志是否坚牢,乃命天神毗首羯摩化做鸽子,他自己化做老鹰。鸽子躲到尸毗王的腋下。老鹰赶来索取,尸毗王不允,宁愿割自己⾝上的⾁来换取鸽子的 ![]() 这时大地震动,诸天唱叹,佛祖显形,微笑嘉慰。尸毗王心志愈坚,合十作偈说:我割⾝⾁时,心不存苦乐,无嗔亦无忧,无有不喜心。 此事若实者,⾝当复如故。 速成菩提道,救于苍生苦。 钱谦益无聊地站了片刻,估计这种讲经不会很快就完。他一心惦记着家里,只怕在他出来这会儿,陈在竹或者钱养先已经回来了,于是便悄悄转过⾝,打算退出去。这时候,一个长得斯文秀气的中年僧人,穿过人丛,走到了他的跟前。 “不知檀越光临敝寺,有失远 ![]() 钱谦益“噢”了一声,连忙还礼。他认得这位僧人法名观照,是寺里的知客僧。 “不敢,生学偶因小事来苏,下榻东园,闲着无事,前来走走。既是贵寺佛事正忙,生学就不打扰了。” “檀越千祈留步。敝寺住持长老吩咐,请檀越方丈奉茶,他即刻便来。”知客僧恭敬地挽留。 钱谦益迟疑了一下,觉得不好推托,只得点点头,由知客僧在前引导着,朝方丈室走去。 还没走出大院,突然“哄”的一声,山门外 ![]() 钱谦益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院子里听讲的香客,还有露台上的茂林法师和执事僧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纷纷回头朝山门望去。 一会儿,只见堆挤在四天王殿前的香客们忙不迭地向两旁闪开,五六个头戴红黑两⾊帽子的衙役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走在最后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圆脸汉子。 他头戴瓦楞帽,⾝穿鹦哥绿夹绸长袍,脚下三丝官履,一时倒瞧不出他是什么⾝份。 圆脸汉子来到院子里,就站住了。他叉开腿两,倒背着手, ![]() “谁是本寺住持?请出来说话!”他大咧咧地说,声音尖锐刺耳。 知客僧观照离开钱谦益,他快步走到那汉子跟前,打着问讯说:“檀越光临敝寺,不知有何赐教?” 圆脸汉子翻了他一眼:“你就是住持?” “不敢,小僧是本寺知客。” “叫你们住持说话!” “是!桓叶侍丛礁咝沾竺员阈∩ūā!?圆脸汉子“哼”了一声,正想说话,一个衙役忽然走过来,指着大殿说:“金爷,那妮子像是躲进里面去了!” 姓会的圆脸汉子眉⽑一耸,喝叫:“快搜!” 几个衙役立即朝大雄宝殿奔去。两廊上的香客,稍微躲闪得慢一些的,都被他们撞得东倒西歪。本来坐在院子里静静听讲的香客,吓得“哄”地站立起来,互相招呼着,拥挤着,都想找个安生的地方躲避。院子里顿时 ![]() 姓金的汉子蓦地大喝一声:“不准 ![]() 站在他附近的香客呆了一下,犹豫着站住了。其余的人没有听见,依旧 ![]() ![]() 他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心中好生懊恼:“早知会碰上这种倒霉事,我便不来了!” 他想。同时暗暗纳闷:“这个姓金的不知什么底细,竟然如此骄横,连衙役都听他指派。他们到庙里来不知要搜拿什么人?” 这时候,只见露台上的茂林长老站了起来。他回头朝侍立在⾝后的几个僧人吩咐了几句。那几个僧人立即分头走下来,开始极力安抚香客,维持秩序。 茂林长老眼见院子里慢慢平静下来,才不慌不忙地步下台阶。 他先来到钱谦益跟前,同他行礼相见。略事寒暄之后,茂林便摆摆手,命手下的僧人先把钱谦益送到方丈室奉茶,免得在这儿被人挤着了。钱谦益心里有事,本来无意久留,又碰上这么件意外的是非,更加扫兴,只想快点离开。不过,一来他不想太拂主人之意;二来,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一走了之,似乎也不怎么好。 于是,他只得点点头,心里却越来越别扭,觉得来苏州这两天,净碰上些倒霉的事,仿佛预兆着此行并不吉利似的。 “喂,你们往哪走?”姓金的汉子蓦地吆喝起来。这时,钱谦益正没精打采地跟着一名僧人,打算朝方丈室走去。 “我说了,谁也不许 ![]() 钱谦益站住了。一股无名怒火猛地升腾起来。但他仍然极力克制着。他缓缓回过头来,冷冷地瞧着姓金的汉子,一言不发。 “哦,这位是常 ![]() “钱檀越早年官居礼部右堂,又是东林领袖、文坛宗主,京里也县大大有名的!” 茂林很快地补充说。他情急之际,不知不觉地用了一种夸耀的口吻,说过之后,才似乎颇以这种“面谀”为可羞,自己反而脸红了。 钱谦益尖利地瞥了茂林一眼。“你是什么人?”他问姓金的汉子,口气依然十分平静。 听说钱谦益曾经官居礼部右堂,那姓金的汉子似乎呆了一呆,但是刚才他的横蛮劲头使得太満,众目睽睽之下很难兜得转来。 他瞪了几次眼睛,又劲使地咽了一口唾沫,才勉強地拱一拱手说:“原来是钱老爷,在下金三,是京里国丈府里派来姑苏公⼲的,适才不知老爷,多有冲撞,休怪!” 金三报出来历,茂林等僧人听起来还不怎样,站在四周静待发落的香客都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有人“氨地叫出声来,立即又惊恐地窒住了。院子里刹那间更加寂静,微风吹拂树木和鸟儿啁啾的声音听来格外分明。 钱谦益顿时醒悟了:怪不得他如此骄横,还能动用衙役,原来背后是这样一座大靠山!扒嬖缇呑担商锖胗鲎罱扇说剿罩堇 ![]() ![]() ![]() ![]() ![]() “嗯,你来这儿⼲什么?”钱谦益仍然不动声⾊地问。弄清了金三是田弘遇手下的一名家仆,钱谦益反而放下心来。他同田弘遇多少还有一点 ![]() ![]() ![]() ![]() “这,好教钱老爷得知,在下前两天走失了一个人口,嗯,是个女孩儿。有人看见她逃进寺里来,所以进来寻她。” “什么样的女孩儿?叫什么名字?” “她叫董⽩,又叫董小宛,也就十七八岁,鹅蛋脸,大眼睛,一笑两酒窝,⾝量嘛,不⾼也不矮…”金三用手比画着说。 钱谦益不由得“噢”了一声。他不仅听说过这个女孩儿,而且还见过她、认识她。董小宛也是秦淮河的一位名 ![]() “嗯,找到了吗——这个董小宛?” 金三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进⼊大殿搜寻的那几个衙役匆匆走了出来,像是回答钱谦益的问话似地说:“启禀金爷,没有找到。” “啊,怎么找不到!”金三发急说,登时拉下脸来。 衙役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有吱声。 “再给我搜!”金三跺着脚叫。 “是,金爷!”衙役们答应着,迟迟疑疑地走开去。 站在前面的香客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下,后面的人跟着 ![]() “人这么多,仔细瞧瞧,看看有没有躲在人堆里。还有,那些和尚的房间,都给我里里外外搜一遍!”金三发狠地命令着。 听说要搜查住房,在场的僧人都变了脸⾊,不约而同地望着茂林长老。 茂林的神⾊有点尴尬。他显然觉得对方并无官府凭信,便要搜查僧房,实在欺人太甚,但是如果不让搜查,又仿佛寺里真的蔵着什么女孩儿似的,传扬开去,更加不得了。他犹豫了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说:“搜吧,还是搜个清楚的好!”如果金三不下令搜查僧房,或者虽然下令搜查僧房,但茂林长老不是这样回答的话,钱谦益也许就会对这件事罢手不管了。因为,最初他虽然打算教训金三,后来转念一想,迫在眉睫的那件大事还没有着落,实在没有必要去争这份闲气。他还想到田弘遇是当今皇上的老丈人,他的女儿田贵妃是皇上最宠爱的一个妃子。 ⽗女二人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将来自己人京复官之后,许多事情只怕还得仰仗于他,也实在不便得罪。但是,眼前这个姓金的家伙却不见好就收,似乎 ![]() 在别人眼中,你已经成了这样一个无⾜轻重的废物了!”他恶毒、快意地对自己说。 同时感到这些天来——不,这十多年来所积存下来的苦恼、怨毒和愤懑开始在 ![]() ![]() “慢着!”他费力地喊,声音是喑哑的、微弱的。 金三回头看着他,安抚地微微一笑。钱谦益却觉得,这微笑仿佛在说:“老头儿,你就呆着吧!没你的事,你也拦阻不住咱!” “站住!”钱谦益蓦地怒叫起来,声音大得连自己也有点吃惊“不许你们胡作非为!” 全场的人,包括金三在內,都愕然呆住了。 “不许你们胡作非为,听见没有?”钱谦益跺着脚又叫。 “钱老爷,是这样的——”金三被钱谦益的气势所震慑,他的口气不由自主地软下来“我们走失人口…”“胡说!这戒幢寺是清净佛地,这位茂林长老是有道⾼僧,怎么会收蔵你的女孩儿?”钱谦益瞪起眼睛。 “可是…” 钱谦益做了个“不要听”的手势:“要搜查寺院,得有吴县、苏州的牌票!你有吗?要不——”他转向那几个衙役,厉声地说“莫非你们⾝上带得有?” 那几个衙役是苏州府出派来协助金三办事的,事先并没有估计到要来搜查戒幢寺,当然也就没有什么牌票。他们一下子被问住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其中也有认得钱谦益的,知道他同知府大人素有 ![]() 金三却似乎颇不服气,他 ![]() ![]() 钱谦益冷笑一声:“国丈大人么,我也认识,去年他奉旨往南海进香回来,我还跟他见过一面。承他告诉我,他这次赴南海,是代皇上去给观音大士上香,祈求神明保佑贵妃娘娘⽟体安康、早生贵子。观音大士当夜已经托梦国丈大人,谕示允可。但是现在——”钱谦益把脸孔一板,声⾊俱厉地说:“寺里正在进香,你却带了这些人前来 ![]() 这一番申斥,果然把金三吓住了。他望着钱谦益,现出畏怯的惊恐的神⾊。终于,他低下头去,额角冒出点点细汗珠子,然而,很快地他又抬起头来:“钱老爷,您老能担保那个女孩儿必定不在寺里?” “我——担保!”钱谦益把藜杖朝地上一顿,断然地说。可是,随即他就有点后悔了。因为他知道,倘若这姓金的在别处也找不着董小宛的话,那么回到京里向田弘遇复命时,必定会把找不到董小宛的原因说成是他钱牧斋横加阻挠。如此一来,骄横跋扈的田弘遇就会迁怒到自己的头上,往后的种种是非风波,都可能由此而生。 经过刚才的一通发怈,钱谦益现在逐渐冷静下来,开始考虑自己这样做是否值得了。 金三却分明松了一口气:“好,有钱老爷担保,在下就放心了!” 他慡快地说,随即満脸堆笑地拱着手“钱老爷,在下金三,您老什么时候进京,派人呼唤一声,在下便立即过来侍候您老人家——刚才的事儿,请您老千万包涵着点,金三有天大的胆,也不敢 ![]() 将来国丈大人跟前,还仰仗您老多多周全哩!哈哈!真的,您老大人别生小人气…”他哕哕嗦嗦地说着,看见钱谦益呆呆地一言不发,他就立即闭了嘴,回头招呼衙役,迅速地退出去了。 周围默默地瞧着的香客们,直到这会儿,悬在半空的一颗心才算着了地。他们开始嗡嗡地 ![]() ![]() 茂林长老合十低眉,念一声“阿弥陀佛”然后走上来,朝钱谦益深深打了一个问讯。 “多承檀越庇护敝寺,贫僧感 ![]() 钱谦益没有做声。不知为什么,现在他忽然觉得,茂林那恭敬虔诚的声音里,似乎有一种乖巧的、愚弄的意味。他不由得投去冷冷的一瞥,随即摇摇手,领着小厮一言不发地朝山门外走去。 二 “相公,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可要着人去寻你了呢!” 当钱谦益回到东园,穿过楠木厅,走进他下榻的院落时,柳如是微笑着 ![]() “唔,有什么事么?”钱谦益步⼊起居室,把藜杖 ![]() “自然有事,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呢!”柳如是轻快地走上来,一边帮他脫下外⾐,一边说。 “什么事?”钱谦益仍旧沉着脸。 “你猜?”柳如是偏着头儿说,虽然她已经看出钱谦益心绪不佳,却依然想用这种方法逗他⾼兴。 “嗯,要不是 ![]() 柳如是呆了一下,把外⾐ ![]() 钱谦益摇头摇:“不是,我只觉得,嗯,有点乏了。”他说,慢慢走到一张罗汉榻前,坐了下来。 柳如是顿时忙碌起来。她敏捷地移过一 ![]() ![]() 钱谦益点点头,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柳如是温暖柔软的手在他的前额、脸颊和心窝不停地探测着,摸抚着。这是一种亲切的、怜惜的、令人心神宁帖的接触。 钱谦益渐渐觉得轻松了一点。 又过了一会儿,他勉強睁开眼睛: “你要说什么事?” 柳如是摇头摇。她从红情手里接过香茶,送到钱谦益 ![]() 钱谦益费劲地支撑起⾝子,红情连忙走过来帮助他。钱谦益呷了两口茶,摇头摇,表示不要了,随即又躺下去。 “那么,你们不必在这儿侍候了,我要静静躺会儿。”他说,重新闭上眼睛。 柳如是服侍他睡好,盖上被褥,又留神观察了片刻,估计确实不是病,这才直起 ![]() 钱谦益一动不动地躺着,他确实感到累了,不过头脑却十分清醒。他心情 ![]() 房间里很寂静,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钱谦益虽然闭着眼睛,却分明感觉到窗上的湘妃竹帘子怎样一动不动地垂挂着,淡淡的帘影又怎样投在窗前的紫檀灵芝纹画案上。那案上庒着一幅柳如是尚未完成的画——《耦耕堂读书图》。 耦耕堂是钱谦益在常 ![]() ![]() 这样一想,钱谦益数⽇来的奔竞之心陡然大减,似乎这一次的图谋成功与否,都没有什么值得介怀了。不错,一切都是虚幻,什么富贵荣华、封 ![]() ![]() ![]() “哎,来啦!”红情慌里慌张地奔了进来。 “藌蜂,打,打!”钱谦益气急败坏地说。 红情怔了一下,才明⽩过来,脸上现出“原来是这么个事,好把我吓一大跳”的神气。 “打,快打呀!”钱谦益嚷着。 “哟,原来是只蜂儿。老爷,不用打,待婢子放它出去得啦!”红情说着,走过去,打算把帘子掀开。但是钱谦益冒火了:“混账东西,叫你打你就打!” “是!”红情不敢再争辩。她从书架旁菗出一支蝇拂,来回赶了一阵,终于把藌蜂拂落在地上。 钱谦益走近去,看见那只受伤的藌蜂还在扑扇着翅膀,试图挣扎着飞起来,他就提起脚,劲使一踏,把它踏扁。 “可恶的东西!”他恨恨地说。 红情的眉⽑颤抖了一下,现出不忍的神情。她默默地蹲下去,用指头把死去的藌蜂拈起来。 “老爷还有什么吩咐?”她垂着头问。 钱谦益迟疑了一下,问:“柳夫人呢?” “夫人陪董姑娘去了。” “董姑娘?哪个董姑娘?” 红情摇头摇:“婢子不知道,婢子只听夫人叫她‘小宛’、‘小宛’的。” 钱谦益蓦地一惊:“什么,董小宛!你是说董小宛?” 见主人的神情不善,红情害怕起来,点点头,立即又摇头摇。 “她——什么时候来的?”钱谦益厉声追问,把红情吓得倒退一步。 “就在老爷刚才出门的时候。” 钱谦益愣了一下,猛地把桌子一拍,大声吼叫:“把夫人请来!” “是!”红情连忙答应。 “让她自己一个人来!”钱谦益接着又说。 等红情飞快地退出去后,钱谦益一庇股坐到椅子上。他万万没有料到,那个累得他在戒幢寺里招惹了一场是非的董小宛,不曾蔵在僧房里,却居然躲到自己的住处来了。而这么一件大事,柳如是事先没得到他的首肯,事后也不向他禀告,就自作主张地把人收留下来。“太放肆了,进门不过半年,她就敢这样⼲,往后还了得?” 钱谦益怒气冲冲地想。他决定狠狠教训柳如是一顿,让她懂得作为钱家的一名姬妾,应当怎样恪遵闺范:“倘若不严加训责,今天她敢背着我蔵个女人,明天难保她就不会蔵个男的!”当门外响起柳如是的脚步声时,钱谦益心中的愤怒也上升到了顶点。 柳如是进来了。 显然,她已经从红情那里得知钱谦益大发雷霆的消息,所以走得有点急,不过,神态却十分镇定。 钱谦益陡然回过头来,一句耝暴的话已经冲上嘴边。然而,当他接触到柳如是那坦然、镇定的眼神时,不知什么缘故,他的勇气消失了,一刹那间变得目瞪口呆,不知怎样措辞才好。 柳如是也没有说话,只是用那一双即便在严肃的时候,也显得媚妩动人的细长眼睛,静静地望着对方。 这样相持了一会儿,钱谦益终于移开了视线,咳嗽一声,用不大自然的语调问:“听说,董小宛到这儿来了,可有此事?” 柳如是点一点头:“是的,我正想告知相公这事。” “怎么来的——她?” “她说,有恶人追她,慌不择路,误打误撞逃进来的。” “噢,是什么人追她?” “听说是京里田皇亲手下的人,来姑苏买女孩儿的。” “嗯,田皇亲可是个不好惹的刺头儿啊!”“…”“你想,这样合适么?——我是说收留她。” “好歹我们也是手帕姐妹,相与一场,如今她有难,不好撒手不管。” “可是,你总该先问问我!” “那时节,正赶上相公出门了。情势又紧迫,才先让她进来了。 随后相公回来,本想告知,又碰上相公⾝子不适,就没敢…““胡说!”钱谦益猛地站起⾝,铁青着脸吼叫起来。他忍耐了许久,但是自己说一句,柳如是辩解一句,丝毫没有知错认错的意思。 而且说到后来,反而像是错在他这个一家之主不该出门,回来后又不该推说⾝子累乏,不询问清楚。一股受到冒犯的怒火陡地升腾起来,他终于爆发了:“你说的没有半句是实话!净拿些花言巧语来文饰狡辩!我们来姑苏不过两天,董小宛怎么知道来这儿找你?就算她是误打误撞,门公又怎么会让她进来?还有,我刚才是⾝子不适,可是这么大一件事,你就该立即告诉我,而你却乐得装聋作哑,一声不吭。 你到底想⼲什么?你,你眼中还有我这一家之主没有?“钱谦益一边吼叫,一边呼哧呼哧地 ![]() ![]() 柳如是呆住了。她没有料到钱谦益会生这么大的气。自从她进门以来半年多,钱谦益对她总是低声软语,曲意迁就,千方百计讨她的 ![]() ![]() 不错,刚才她是隐瞒了一点实情:董小宛本来并不知道她住在这儿。只为这东园的门公,是董小宛的同乡近戚。小宛逃来找他庇护,恰好柳如是碰上了,一时动了昔⽇之情,才把小宛招进⽩石小筑里来。不过,眼下钱谦益正在气头上,柳如是担心这样解释,会更加火上添油,所以只好不做声。但她依然不太明⽩,何以为着这么点事,钱谦益竟至于大动肝火。这可完全不像他平⽇的处世风度。 “哼!”钱谦益冷笑着说“你敢情是怕我知道之后,会把她撵出去吧?那么,我现在明⽩告诉你,我确实不许她留在这儿。你告诉她,让她快点走!” “啊,为什么?” “不为什么。总之,她必须赶快离开此地,越快越好!”“可是,外面有人要抢她…” “这我不管!” 柳如是的眉⽑抖动了一下,看来也有点着恼了。可是,随即她就放弃了这种念头。她走上前去,开始 ![]() “不行!”钱谦益的口气斩钉截铁。 柳如是一怔,脸蛋涨得通红。她负气地摔开钱谦益的袖子:“我偏不去说,要去,你自己去!” 钱谦益瞧着柳如是,胡子动了动,想说句什么,可是他终于一跺脚,向外面叫:“红情,红情!” 柳如是急了,她慌忙赶上去,拦住钱谦益:“可是你让她到哪儿去?她刚刚死了亲娘,如今,她自己又病得腻腻歪歪的!”柳如是的口气简直是在哀求了。 钱谦益转动了一下眼睛,对于这个消息似乎感到意外。他停止了呼唤,转过⾝,慢慢地踱到画案前,对那幅尚未完成的《耦耕堂读书图》默默地瞧了片刻,然后没有瞧柳如是,也没有抬起头,用一种低沉而缓慢的声音说:“你要我怜悯她,那么有谁来怜悯我呢?…唉,你——还是让她走吧!” 柳如是睁大眼睛听着,似乎有点明⽩了。她静默下来,呆呆地坐到椅子上,不再提出异议。只是,她的鼻翼在掀动,愈来愈急促。 终于,她背过⾝去,轻轻地菗泣起来。…三“哼,只要有我⻩宗羲在,断不容那伙败类的奷谋得逞,这是毫无疑问的!” ⻩宗羲抿紧了稍稍向前突出的嘴 ![]() 绵密的舂雨在无声地飘洒着,雨⽔浇 ![]() ![]() ![]() ![]() ![]() ![]() 不过,此刻⻩宗羲却没有心思理会这些,因为最近以来复社內部所发生的事态是如此的严重,简直把他的全部思想都占据了。 他是三月初七那天夜里,同朋友们结束了在李十娘家的饮宴,回到冒襄下榻的河房之后,才第一次听说有人试图替阮大铖翻案的。 当时,他是那样的吃惊和愤怒。他不仅完全同意社友们认为这桩 ![]() ![]() ![]() ![]() ![]() ![]() 现在,陈贞慧和顾杲到金坛去了,冒襄经过大家劝说,也同意参加大会,但又说有事要办,必须先上常州,独自走了。剩下⻩宗羲跟着吴应箕、侯方域、梅朗中、张自烈几个,提前到了苏州,住进皋桥往东不远、一位名叫钱禧的社友家里,打算一边观察动静,一边预做准备。不过,⻩宗羲仍然一心想着到常 ![]() 说到⻩宗羲同钱谦益的关系,确实与一般人不同。这不仅因为⻩宗羲的⽗亲⻩尊素与钱谦益当年同属东林,两家本来就有 ![]() ![]() ![]() ![]() ![]() ![]() ![]() 这一点,恐怕周氏兄弟还未必能做到。 “哦,无论如何,我得赶紧到常 ![]() 这样一直走到吴趋坊。这一带是书坊萃集的地方,大大小小的铺子很是不少。 过去⻩宗羲到苏州,总要上这儿来转一转,所以并不生疏。不过,现在⻩宗羲到这儿来,却不是为了买书,相反是打算把手头一套宋版《潜虚衍义》设法抵押出去。 因为他已经有两年多没见钱谦益了,这一次上常 ![]() 但眼下他已经是囊空如洗,别说办礼,几乎连回家的旅费都颇费踌躇。照理说,他也不该弄到这样子,仅仅半个月前,⾝上还带着五六十两银子。谁知碰上了陈贞慧、吴应箕这伙朋友,三天两⽇不是饮酒,就是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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