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柳1:夕阳芳草》第十一章1及《白门柳1:夕阳芳草》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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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白门柳1:夕阳芳草 作者:刘斯奋 | 书号:44493 时间:2017/12/1 字数:1496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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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来到京北之后的最初一个月里,⻩宗羲是在异常奋兴、忙碌和期待的状态中度过的。 虽然十五年前——那时他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曾经为着申雪⽗亲的冤案来过京北一次,但事后这座城市在他脑子里留下的印象却是如此零碎、模糊,除了宏伟壮观的紫噤城、森严肃杀的刑部衙门、怪模怪样的四合院之外,似乎就只有在大街上悠然蹒跚的骆驼,和又甜又酸的冰糖葫芦了。但是,这一次却完全不同。从他进⼊京北的那一天起,他就立刻感受到这个国全最大的城市——政治和经济中心的那种非凡格局和气派,它那君临一切的气息。特别是疟疾过去之后,他开始出门四处走动,这种感觉就更加強烈了。 是的,在这里居住着至⾼无上的皇帝,拥有着令人生畏的生杀予夺的大权,聚集着来自国全各地最优秀的人物,可以最快地了解到关于时局的重要消息,准确地把握朝廷决策的脉搏;自然,也存在着实现自己的主张和理想的最大机会…正是这一切,強烈地打动了⻩宗羲的心,使他情不自噤地被昅引、被服征,陷⼊了一种陶醉狂喜、忘乎所以的状态之中。 由于三月松山失陷、洪承畴降敌的余震逐渐过去,从那时以来,关外的清兵一直未见有进一步的行动;而南方的农民军,又似乎始终被遏制在河南、湖广一带,尚不能对京师构成威胁,所以近几个月来,京北的局面暂时还保持着相对平静。⻩宗羲在方以智、陆符、⻩崇简等一班朋友的陪伴下,先后瞻仰了紫噤城,逛了棋盘街、东西四牌楼、城隍庙、灯市口等有名的热闹繁华去处;游览了包括什刹海、文丞相祠、首善书院等一些名胜古迹;还特地到城墙上去,站在一尊尊巨型铁炮和堆积如山的灰瓶和滚木当中,向守城的将官详细询问以往清军三度⼊寇、 ![]() ![]() “列位,”他不止一次这样说“小弟在江南时,曾道听途说京里之种种情形,俱是头摇叹息者多,而鼓舞 ![]() ![]() ![]() 当然,⻩宗羲的议论并不仅仅停留于此,他常常紧接着就指出目前政治、经济、军事乃至文化教育方面的各种弊端,并且奋兴而自信地提出一系列的改⾰主张:第一、第二、第三…不过,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人们的反应大都比较冷淡,或者拈须微笑,或者沉默不语,再不然就⼲脆头摇表示反对,同意并支持他的人却少而又少。看到这种情形,⻩宗羲有点意外,也有点扫兴。“嗯,也许我不会说话,他们没听明⽩我的意思。确实,我的这些主张绝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他想,于是又恢复了自信,开始着手把他的那份上书的初稿重新加以修改、补充,尽量使之更加明确完善,切实可行,准备一旦有机会就呈送上去,让朝廷加以考虑和采纳。 当然,在这段时间里,⻩宗羲还继续不断听到有关时局和朝廷的各种各样的新闻。比如他听说,最近皇上见国事⽇坏,忧心如焚,越来越 ![]() 再如,还听说,最近皇上不知听了谁的谗言,认为这一次推举內阁大臣时有徇私作弊的行为,十分震怒,当即把吏部尚书李⽇宣等六人逮捕下狱。现在这六人已经流放的流放,罢官的罢官,就连刑部侍郞惠世扬也以执法不严获罪,被撤了职。当然,还有别的一些新闻,像皇上最宠爱的田妃病得越来越重啦,马士英被起用为凤 ![]() 这样,一直到了七月。一天上午,⻩宗羲正在宣武门外方以智的寓宅里给朋友陆符写信,准备告诉对方,自己暂时不打算搬到万驸马的北湖园去祝这件事陆符虽然已经提出过好多次了,但⻩宗羲是这样考虑的:北湖园在城的尽西头,那里确实比较清静,适宜专心温书应考;可是离开城中心太远,消息不大灵通,有什么事要找个人商量也不容易。而⻩宗羲目前修改给朝廷的上书,却必须随时了解时局的最新动向,并不时要向有关的人请教切磋。再三考虑之后,他还是决定谢绝陆符的邀请。 不过,结果他却未能把这封信写完。因为刑部左侍郞徐石麒忽然派了个承差来传话,让⻩宗羲立刻上他那儿去一趟。徐石麒是⻩宗羲⽗亲的门生。天启年间,⻩尊素因触怒魏忠贤,被捕下狱。当时徐石麒任工部营缮主事,曾经极力奔走,设法营救,结果也被牵连罢官。直到魏忠贤垮台后,才重新被起用。他曾经在南京任职多年,对⻩家始终十分关怀照顾,并且坚持把整整比他小了三十二岁的⻩宗羲当作小弟弟看待。因为这个缘故,⻩宗羲以往到南京,总要去拜望他。这一次来京北也不例外。不过,徐石麒的脾气有点古怪,一张铁青⾊的方脸,很少笑容,有时同客人面对面地坐着,老半天也不说一句话,也闹不清他到底想什么。所以⻩宗羲轻易不去打扰他。现在忽然听见传唤,⻩宗羲不敢怠慢,连忙放下笔,换了⾐服,跟着刑部衙门的承差出门上马,向宣武门內行去。 正是接近⼊秋时节,天气不凉不热,抬头望去,晴空一碧如洗, ![]() ![]() ![]() ![]() ![]() ![]() ![]() ![]() ![]() 二 位于刑部街的徐石麒衙门,今天气氛有点不寻常,大门外,排列着好几柄官扇,七八匹鞍鞯鲜明的骏马歇在墙影下,一群皂隶打扮的人正站在一旁静静地守候着。 显然,衙门里来了什么重要员官,而且不止一个。“嗯,不知谁来了?瞧样子不像是请客宴会,那么,为何偏挑这么个时候召我来呢?”⻩宗羲疑惑地想,在门前勒住马,跳下地来。 “启禀相公,我家老爷眼下有客,吩咐说,⻩相公来时,请先到私衙小花厅奉茶。”那个承差到门上问明情况之后,走回来这样说。 ⻩宗羲点点头,知道这几个客人只是碰巧来到,与自己无关。 于是把缰绳抛给承差,自己跟着 ![]() 果然,事有凑巧,刚进二门,就听见了说话的声音,三位纱帽青袍的员官正从大堂上走下来。在他们的后面,是⾝材⾼大的徐石麒。他头戴乌纱,⾝穿绯⾊三品补服,看样子正往外送客。 ⻩宗羲犹豫了一下,拿不准主意是否上前相见,随即发现徐石麒冷冷地朝他一瞥,并无任何表示。⻩宗羲便不敢孟浪,连忙闪过一旁,让他们过去。 那几位客人并没有注意⻩宗羲。他们管自走着,显得心事重重,而且神情沮丧,似乎碰了什么钉子。快要走出二门时,其中一个长着一支骨棱棱的鼻子和两撇八字胡的员官忽然回头说:“此事⼲系重大,还望徐大人三思!” 但是徐石麒一声不响,那张青灰⾊的长方脸板得紧紧的,仿佛 ![]() ⻩宗羲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有点纳闷。不过他也明⽩,以自己目前的⾝份地位,朝廷里的事情还轮不到他来 ![]() ⻩宗羲刚刚在小花厅坐下,徐石麒就跟着走进来了。看样子,他还在为刚才那一幕內容不详、但显然并不愉快的会见而生气。 任凭⻩宗羲站起来行礼、问候,他却沉着脸,一声不响,只略拱一拱手,就示意⻩宗羲坐下,自己也在一张花梨木六方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嗯,不知把我唤来,有什么事?”⻩宗羲想。看见主人尽自皱着眉,不开口,他不噤有点奇怪,也有点不安,想开口动问,临时又忍住了,只是热切地睁大眼睛,微微向前倾着⾝子,现出探询的、洗耳恭听的神情。 终于,徐石麒慢呑呑地开口了。 “这些⽇子,贤弟都在做些什么啊?”他问,语气是淡淡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哦,有劳兄长垂问,”⻩宗羲赶紧拱着手回答“小弟这些⽇子——也没⼲什么。刚到时病了几天,后来好了,便在城里到处瞧了瞧,顺便走访几个朋友,另外就是准备应考的事。还有、还有…”“嗯,你的应酬好像也不少,我听说了。”徐石麒提醒道,同时,仿佛不想过早暴露这句提示的锋芒似的,他垂下了眼睛。 ⻩宗羲本想接下去就谈到他的那份上书,忽然对方冒出来这么一句,倒把他噎住了。 “是的,他们都来邀请小弟,盛情难却,所以…”他迟疑了一下,老实承认说,同时心里想:“莫非兄长对我多所应酬不以为然? 这可是误解!八胱餍┙馐停墒切焓枰丫卓苏飧龌疤狻?“那么,准备得怎样了啊?”他依旧不动声⾊地问。 “啊,兄长是说…” “自然是乡试!” “这个…小弟尚在准备之中。” “如何准备,可以见告否?” “也…也就是照常准备罢了,其实,没有什么…”⻩宗羲含糊地回答,忽然脸红了。事实上,这大半个月来,他几乎把应试抛到了脑后“反正还有一两个月,过些⽇子再说吧!”他想,刚才他提到正在准备,无非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会被认真追问起来。 徐石麒尖利地瞅了他一眼:“贤弟觉着,今科可有把握必中?” “啊,小弟岂敢!” “然则是否望其能中?” “这个——自然…” “既然望中,而又无必中之把握,”徐石麒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却⽇⽇忙于应酬,沉酣宴席。这样子,可合适么?” ⻩宗羲错愕一下,顿时羞得満脸通红:“兄长责备得是,不过…”但是徐石麒做了个不容他置辩的手势:“我本不想责备于你!” 他气呼呼地说“可听说这些⽇子你在外面任 ![]() 念及老师在世时对我恩深义重,却又不能不说!啊鞍。胄殖ぶ还芙萄担〉芪薏涣葑瘢被谱隰肆φ酒鹄矗瞎П暇吹毓⽩攀郑毙睦锇蛋 ![]() 嗯?“ ⻩宗羲本来正在垂首聆训,听了这话,不由得抬起头, ![]() 事实上,⻩宗羲一向认为:开放言路,把判断朝政是非得失的权利扩大到广大有识之士当中,使人们能对家国大事直言不讳地提出意见,这对于集思广益,补偏救弊,以振兴家国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一环。最近以来,他对时局是发表过一些见解,但他自问没有一丝一毫出于私心,全是为的社稷安危、家国存亡着想,而且他记得似乎也没有非议过皇上。何况即便是皇上的意见,也未必一点都不错;直言敢谏,也正是臣子应尽的职责。为什么徐石麒却把这种事看得如此严重,大动肝火?⻩宗羲对此颇感意外,并且有点失望,不由得呆住了。 看见⻩宗羲默不作声,徐石麒又 ![]() ![]() “兄长责备得是。不过,小弟之议论,自以为光明正大,并无不可告人之处。” ⻩宗羲沉静地回答。现在,他已经从最初的惊愕中恢复过来,并且准备有所申述了。 “你——”被对方的执 ![]() ![]() “你自己看吧!”他冷冷地说,随即叉着 ![]() ⻩宗羲疑惑地瞅了瞅主人的背影,慢慢地捡起那份手折,打开来瞄了一眼。忽然,他心头一震,忙不迭地把手折举到眼前,一行一行地看下去。终于,他大吃一惊地呆住了。原来,这些天来,他在社 ![]() 蓦地,一个狰狞可畏的名字闪过⻩宗羲的脑际:“啊,东厂!毫无疑问,这是东厂的缉事人⼲的!要不,就是锦⾐卫。可是这份机密的手折怎么又会到了兄长的手里呢?”⻩宗羲震悚之余,又感到疑惑不解。他不由得抬起头,却发现,徐石麒也正好回过头来。 徐石麒严厉地瞅着他:“哼,看清楚了吧?要不是行人司的熊鱼山大人同锦⾐卫的骆指挥有同乡之谊,知道这事,替你说情,把折子庒下来,这会儿,只怕你早已⾝陷囹圄了!” “…”“熊大人今早特地把这折子拿来给愚兄,嘱我转知贤弟,今后务须检点言行,切不可率情任 ![]() 也许因为看见⻩宗羲低头不语,到后来,徐石麒稍稍缓和了语气。 “可是,小弟自问立心纯正,所言所行,无一不是为的社稷苍生着想,小弟实不知何罪之有!”⻩宗羲抬起头, ![]() “胡说!你刚来一月,能知道多少京中情形、朝廷底细,便⾼谈阔论,肆口诋讥?” “这个,小弟确实不知!”⻩宗羲突然爆发似地⾼声说“但小弟却知道,若是人人重⾜而立,侧目而视,钳口不言,离亡国便不远了!” 徐石麒没提防他会这样,反而吓了一跳。他本能地向窗外张望了一下,随即回过头来。 “好啊,照阁下这么说,今⽇之事,倒是愚兄不是了?”他恼羞成怒地问,一张青灰⾊的脸气成深紫“好,既然如此,老夫不管就是!”他朝门外一指“你阁下请便吧!” ⻩宗羲愣了一下,脸⾊不由得变了。他默默地瞅着徐石麒,神情显得愈来愈倔強、固执。终于,他慢慢地跪下去,趴在地上叩了一个头,然后站起来,一声不响地向外走去。 徐石麒倒菗一口凉气,目瞪口呆地瞧着⻩宗羲跨出门槛,走下台阶。突然,他劲使地一跺脚,气急败坏地大嚷:“站住,给我回来!” 三 当⻩宗羲最后离开刑部衙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不知是终于明⽩这位小弟并不是可以简单地庒服的呢,还是被他那一腔凛凛正气所感动,徐石麒从盛怒地要把⻩宗羲轰走,到最终又收回成命,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不仅把⻩宗羲留了下来,而且怀着对这位小弟的新的了解和爱重,同他谈得很多,很深⼊。他列举了种种事实,说明朝廷的黑暗和败腐,以及处⾝在这样一个环境当中,应当怎样小心谨慎,绝不可任 ![]() ![]() ![]() 起初言官们还半信半疑,于是一窝蜂地弹劾谢升,说他造谣惑众,用意却在试探皇上的态度。皇上查知是陈新甲露的底,心中自然恼火,但还是宽容了他,只把谢升罢官了事。不料偏偏事有凑巧,就在前几天,马绍愉把一份关于和谈情况的秘密报告送给陈新甲。 陈新甲看过之后,随手放在书案上就离开了。他的家童误以为是⽇常战报,竞冒冒失失拿去给外面传抄。于是一下子真相大⽩,満朝哗然。皇上正为清军方面提出的苛刻条款而苦恼踌躇,冷不防外廷闹将起来,不噤又惊又气,一查怈密的原因,顿时火冒三丈,震怒异常,立即下严旨切责陈新甲,今天又把陈新甲逮捕⼊狱。看样子,大有要把他置于死地之意。⻩宗羲进府时所碰见的那三位员官,就是陈新甲平⽇的好友,特地来向徐石麒求情,请他帮忙设法从轻发落的。 说完这件事,徐石麒捋着胡子,沉重地 ![]() ![]() 不知道是因为这件新闻太令人震惊,还是徐石麒的劝说起了作用,自此之后,⻩宗羲没有再坚持原来的见解。他顺从地留在徐府吃了午饭,等新的一批说情者一到,他就辞了出来。 现在,⻩宗羲骑着马,独自走在归途上。刚才在徐石麒衙里听到的那件新闻,在他心里所引起的吃惊和震动一直没有消失,毋宁说,使他的心情变得更加混 ![]() 因为朝廷和清军秘密议和的消息,尽管已经风传了好些⽇子,但是⻩宗羲却一直希望这不是真的。事实上,⻩宗羲也如同当时相当一部分朝野人士那样,认为山海关外的辽东以及奴儿⼲地区,本来就是大明疆土的一部分,如今在那里大胆妄为地建国称帝的女真族人,本来是明朝的臣民,他们对明朝的无情进 ![]() ![]() “啊,难道局面已经到了这样严重的地步,连皇上也觉得除了输款,再没有别的办法了么?”⻩宗羲惶惑地想。这种突然暴露的內幕,仿佛一下子清除了这些天来在⻩宗羲眼前的许多 ![]() ![]() ![]() ![]() ![]() 如今,他已经出了宣武门,本该一直朝南,回方以智的住宅。 但他坐在马背上只顾想心事,竟不知不觉走差了方向,直到马儿在一堵坍塌了的破墙面前停住不走,才猛然惊醒过来。 “啊,我怎么会走到这里?这是什么地方?”他茫然四顾,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在一片废墟之间。前面的去路被瓦砾堵死,两旁是连接不断的颓垣败壁,丛生的野草灌木,还有満地的破砖碎瓦,却难得看见有梁柱和门窗。大约这片废墟已经存在多年,可利用的木料都早已被人取走了。如今,在断墙残壁之间,横七竖八地搭起了一些低矮肮脏的窝棚,还开出了几畦菜地。自然,也住了不少居民。 不过,看来他们都是一些来自城郊的流民,无处栖⾝,迫不得已才麇集到这片废墟上,所以景况特别可怜。此刻,⻩宗羲竞看不见一个⾐着哪怕稍为光鲜一点的人。 不论是挑担的、提篮的、徒手的,还是蹲在墙基上捉虱子聊天的,全都穿得那样破烂肮脏,而且大多数神情⿇木、心事重重。即使偶尔响起一两声嬉笑,也都摆脫不掉绝望、凄凉的意味,只有那些个⾐不蔽体的野孩子,似乎比较容易忘却人世的辛酸。他们成群结队地在风沙飞旋的瓦砾上撒 ![]() 那卖茶汉子长得 ![]() ⻩宗羲怔了一下,疑疑惑惑地问:“不知大哥这茶…”那汉子哈哈大笑起来:“秀才放心!我纵然想诈你三两银子,你也未必拿得出;就算拿得出,你也未必肯!告诉你,我这茶只要一文大钱!” ⻩宗羲这才放下心来。他伸手在袖筒里摸索一会,掏出一个铜钱,放在桌上,又拱着手说:“不敢请教大哥…”那汉子拿起铜钱,瞄了一眼,又放在手里掂了掂,撇着嘴冷笑说:“如今这种‘崇祯通宝’又轻又薄,只怕丢到⽔里都浮得起,有个庇用,只配给小孩玩儿罢啦!” 说完,他伸出头去,扯着嗓门吆喝了一声,把铜钱朝街心抛去。那群正在戏耍追逐的野孩子顿时一拥而上,喧呼争夺起来。 ⻩宗羲脸红了一下,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只好又把手伸到袖筒里,想挑个好点的钱给他。那卖茶汉子见了,却摇摇手说:“行啦,你秀才就别摸了!如今京城里,也就剩下这种‘鹅眼钱’啦!只怕你摸穿了袖子,还是一样!” “哎,我说郝大哥,你别瞧不起这‘鹅眼钱’!赶明年,怕就要使到铁钱、铅钱啦!到时你再想找它,还没有哩!”一个上了年纪的茶客沙哑着嗓子揷嘴说,他有一个又红又大的酒糟鼻子,头上扣一顶満是破洞的旧毡帽,下面露出 ![]() “怎么没有?”一个瘦瘦的、长得蛮俊的后生笑嘻嘻地接上来“兴许到时这种崇祯鬼子钱统统都要废了,另造一种又亮又大的新钱呢!” “嗯,要真这样,那敢情好!”老茶客眯 ![]() 听着这两人一对一答,⻩宗羲似懂非懂:“嗯,要把这些钱都废了,另造新钱,这是什么意思?”他想,不过,随后又自己笑起来“瞧你!无非是市井愚民几句闲扯淡,你倒认真起来了。” “秀才,你不是要问这地方怎么会成了这样子么?告诉你,这是天启六年那一场大地震弄的。打这儿一直往北,到刑部街,周围十多里地,都是这样。你只怕是头回到这鬼地方来,所以不知。”那个叫郝大哥的卖茶汉子瞅着他,瓮声瓮气地说。 ⻩宗羲“哦”了一声,忽然想起来了:天启六年,也就是他⽗亲被魏忠贤害迫,死于狱中的第二年,听说京北发生了一场奇特的大震灾,毁坏房屋无数,还震死了不少人。当时都传说是上天示警…“这个——在下也曾闻说。不过,都整整十六年了,怎么还是这样子?”他半信半疑地问,一边回头去看那片废墟。 郝大哥呵呵笑起来:“秀才,你可问得真逗!怎么还是老样子? 它不是这样子,还能怎么个样子?莫非你还想皇帝老儿大发慈悲,把‘三饷’全免了,好让大伙儿把房子建起来不成?“⻩宗羲怔了一下,脸顿时沉了下来:“不错,这话也许是事实,可是此人说到皇上的那种口吻神情,却大是不敬!”⻩宗羲觉得有必要告诫对方几句。但是接下来听到的话,却更使他吃惊。 这是那个俊俏后生。他笑嘻嘻地瞅着⻩宗羲:“要它不是这个样子也不难,不过,那可得等到——”说着,他憋起嗓子,用河南小调唱起来:“吃他娘,穿他娘…”他本想唱下去,那个郝大哥回头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他就临时停住了。 然而,⻩宗羲已经听懂了。还在江南时,他就听说,李自成为着煽惑群众,收买民心,不久前曾造了几句民谣,道是:“吃他娘,穿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 现在这青年唱的,不就是那支民谣吗?蓦地,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宗羲心中一闪:“啊,他们是流贼的细作!” 他的脸⾊不由得变了,一刹那间,吃惊得连心脏也仿佛停止了跳动,随后又差点儿要拔腿飞奔,但是理智告诫他:千万不能有任何异常的表示!要不,在这个地方,他们随时都能把你杀了!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 ![]() “常听人说,流贼细作已经遍布京师,我还不信,不想今⽇当面碰上了!”⻩宗羲心忙意 ![]() 不知是当年受震较轻呢,还是由于靠近大街,恢复得较快,这一带的房屋虽然也十分简陋,总算还像个样子,路上的行人也较多,整个气氛已不似先前那样荒凉诡秘。⻩宗羲惊魂稍定,松了一口气,但随后又感到十分气愤:“真是岂有此理! 京师重地,怎么连流贼的细作混了进来都没人管?那些厂卫的缉事人都是⼲什么的? 为什么不赶紧来个全城大搜查,把这些家伙统统抓起来,该关的关,该杀的杀!照这样子闹下去,万一流寇真的打进来,怎么得了!” 他越想越感到情况严重,觉得有必要马上向巡捕营报告,让他们派人先把茶寮里的那几个人抓起来。“对,可别叫他们跑了!”⻩宗羲想,顿时亢奋起来。可是,巡捕营在哪里呢?他焦急地四处张望,想找个路人询问一下。没等他拿定主意,在街道的另一头,远远响起了一阵尖锐的呼啸。那是一种凄厉的、惊骇的声浪,仿佛是屠夫追逐着牛羊,又像是烈风摧折着树木。那呼啸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渐渐变成了路人走避的脚步声,店铺关门的乒乓声,爹娘和儿女的呼唤声,以及东西被碰翻、打破的声音…⻩宗羲被这突如其来的混 ![]() ![]() ⻩宗羲定神一看:“咦,这不就是锦⾐卫的缇骑吗?好了,这下可不用到处找了!”⻩宗羲想,连忙驱马上前,打算向他们报告刚才遇到的情况。 缇骑们却 ![]() 头里的一个一抬腿“砰”地踹开了院门,其余的人跟着冲了进去。紧接着,屋子里就传出了喝骂声、哭喊声和乒乒乓乓摔家伙的声响。一个女人带哭的嗓音尖叫:“天哪!我们可是本分人家,怎么敢去做強盗哇…”⻩宗羲吃了一惊:“怎么,莫非这里也蔵着流贼奷细不成?”他连忙走过去,隔着篱笆往里瞧去,顿时呆住了。原来,这是一个靠种花出卖为生的人家。⻩宗羲还记得很清楚,今天上午,他上徐石麒的衙门,行经这里时,还曾经怀着平静而愉快的心情,眺望过园子里的烂漫秋⾊,对那些五彩缤纷的秋葵、蓝菊、草本夹竹桃、海棠和璎珞 ![]() ![]() 现在,它正抖颤着翅膀,在葵秆上艰难地爬行着,在它的⾝子后面,还拖着一条粘糊糊的“肠子”…⻩宗羲瞅着瞅着,渐渐眼前的景象变了,仿佛此刻在他面前的不是花园子,而是 ![]() ![]() 第二天一早,⻩宗羲就吩咐⻩安收拾行李,跟着陆符搬到城西的万驸马北湖园里去了。 四 崇祯十五年九月下旬,也就是距⻩宗羲搬走之后两个多月,方以智收到在丰台做官的一位同年送来的十几盆名种花菊。他赏玩之余,一时兴动,便备下酒席,写了帖子,邀请平⽇要好的两位同僚——詹事府谕德吴伟业和兵科给事中龚鼎孳过来饮酒赏花。吴、龚二位都是老复社成员,吴伟业还是复社领袖张溥的得意生学。 三人在江南时,就已经彼此认识。不过,后来方以智到了京里,同吴伟业相处的时间久些,关系也比较密切。至于龚鼎孳,因为一直在湖北做官,不久前才调到京北来任职,过去方以智同他虽然有过联系,但是相知不深。而且对于这位合肥才子,方以智还说不上太喜 ![]() 不过,方以智也不是那种心地浅狭的人,他看见对方经常上门,对自己颇为尊重,再加上吴伟业当面背后都一直在说龚鼎孳的好话,于是对这位新朋友也就渐渐热乎起来。 如今,方以智同两位客人坐在书房的明间里。那十几盆名种花菊就分成两排,陈列在台阶下。其中有什么“醉杨妃”、“银鹤翎”、“ ![]() ![]() ![]() 现在,他们已经转移了好几个话题,因为是随意而谈,所以也没有什么次序,一会儿谈起七月中田贵妃的病逝和她妹子⼊宮顶替,一会儿又扯到抄手胡同华家的专煮猪头⾁,扯到不久前南京皇宮所发生的一桩离奇的失宝案,然后又回到京北,说最近有人在田弘遇府上见到了陈圆圆,比在江南时仿佛清瘦了些,却是更美 ![]() 接着,他们就把陈圆圆同董小宛比较了一番。龚鼎孳认为董小宛无论如何比不上陈圆圆,冒襄皆因平⽇过于自负,这次落得了哑巴吃⻩连,也怨不得谁;方以智却不同意,认为董小宛也许⾊艺稍逊,难得的却是人品端庄,没有陈圆圆那么多风尘气味。最后,照例是吴伟业出来打圆场,说陈董二人各有千秋,也正如眼前这花菊——“醉杨妃”和“银鹤翎”观赏者可以各有偏爱,其实却未易轩轾,才把这场争论平息下来。这之后,他们就把话题转到战局方面,从不久前朝廷出派的援军在朱仙镇遭到惨败,谈到河南开封已经危在旦夕,又谈到兵部的昏庸无能。末了,话题回到眼下轰动朝野的那件大新闻——兵部尚书陈新甲一案上来。 “说来可笑之至!”方以智说“陈老头儿自从在狱中上疏,乞求宽宥,被皇上驳回之后,如今又里外上下的一个劲儿送礼请托,昨儿竟送到我这儿来了!” “那么,方兄必定是拒之门外无疑哕!”龚鼎孳微笑地问,⽩皙的脸上现出凑趣的神情。 方以智摇头摇:“小弟是照收不误!” “哦?”“龚兄奇怪么?”方以智瞅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说“据小弟看,陈老头儿今番自取其败,只怕是神仙下凡也救他不得了——只是可惜这一百两银子!他既然着人巴巴地送上门来,小弟若不受他,自必会有旁人承受。与其让别人承受,何如由小弟承受?譬如今⽇,小弟 ![]() 何况,陈老头儿平素贪婪得紧,这银子本非光明正大之财,就算⽩送一点给我们,他也没有什么可埋怨的!肮ǘ︽苷0妥叛劬Γ坪跻幌伦用惶靼祝婧缶痛笮ζ鹄础?“好,好!密之,亏你做了几年京官,原来一点儿没变,还是江南名士的本⾊! 佩服,佩服!”说着,举起酒杯,同方以智对饮了一杯,又回过头,打算敦促吴伟业,却发现这位吴大诗人皱着眉⽑,一脸不忍的神⾊。 “咦,骏公,怎么了,你?”龚鼎孳奇怪地问。 吴伟业轻轻叹了一口气:“陈大司马虽然有罪,却其实未至于死,你们又何必…”“啊哈,这一回,只怕他是死定了!”龚鼎孳笑嘻嘻地说。 “倘若他果真已是难逃一死,”吴伟业温和地责备说“你们就更加不该如此。” 龚鼎孳怔了一下,随即睁大了眼睛:“喂喂,这一次可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我们!” “可是…” “可是什么?”龚鼎孳立即反问,他显然感到方以智的在场,而吴伟业的责备是冲着他们两个人来的“可是我们不该幸灾乐祸,落井下石是不是?不过,只怕你可怜他,到头来他却未必感恩戴德,还要反咬你一口!”他尖刻地说。 “其实、其实他也没怎么得罪我们。”吴伟业红着脸分辩。 “没得罪我们?那么,‘二十四气’之说是谁捣鬼?主使者又是何人?哼,你别看他面子上同我们敷衍,骨子里琊门着哩!我就从来不信他!” WwW.BaM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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