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时间之下》第十二章1937年的爱与痛及《水在时间之下》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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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水在时间之下 作者:方方 | 书号:44496 时间:2017/12/1 字数:159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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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舂天又来到了汉口。一连下了几天细雨,天放晴时,太 ![]() ![]() ⽔上灯推掉所有演出,表示要全心照顾余天啸。余天啸说,演戏是正事,照顾我虽然应该,但家里还有其他人。你不要误了自己。⽔上灯说,⼲爹于我不仅是恩人,也跟我自己的亲生⽗亲一样。所以,我照顾⼲爹,就如同照顾自己的⽗亲。余天啸便十分感动,说⽔滴,等我病好,你就跟我搭班吧。我们请徐老师和⻩小合老师都过来,商量着排几出好戏,要让这些戏演得全汉口人都追着看。⽔上灯⾼兴道,还得要武昌和汉 ![]() 一天,徐江莲来余天啸家。这天并非授课的⽇子。⽔上灯正奇怪,却见徐江莲脸⾊ ![]() 听此信息,这次余天啸并未⾼兴,倒是长吁短叹了一番,说十九岁呀,还不晓得怎么做人。徐江莲说,是呀。我看来看去,演戏能红到最后,讲究的已经不是戏,而是人了。人得正,戏才能正。戏正了,便能一直红。 余天啸转向⽔上灯,说你听到徐老师的话没有?⽔上灯说,听到了。演戏归 ![]() 周上尚出殡那天,⽔上灯也去了。她见齐了上字科班的兄弟姐妹。也见到周班主和⻩小合。⽔上灯跟他们分别磕了一个头,表示歉意。周班主说,你现在红了,依旧用⽔上灯的艺名,想你也不是个忘本之人。以往的事,由不得你我,就过去了吧。我只拿你是余老板的⼲女对待。⻩小合亦说,你的红,跟周上尚太像,走红的年龄也与他差不多少。看看今天的他,你也要反省。一个戏子,不光要在演戏上下功夫,更要在做人上下功夫。学你的⼲爹余天啸,你才能红得长久。⽔上灯说,我晓得了,谢⻩老师。 周上尚⼊土时,他的寡妇妈在坟前哭得瘫软不起。她一字一泪地说,儿呀,我指望你学戏出来,出人头地,耀祖光宗,你却不走正道,由着妖精 ![]() 一时间,上字科班的同学全都哭了起来。⽔上灯亦哭得伤心。她想起周上尚走红那夜一的热烈和傲慢,想起自己负气与他以命相赌的过程。⽔上灯哭道:你不是想要红过余老板吗?既然跟我打了赌,怎么早不早就退场认输呢?哭时,又想起自己。想起如果不跟周上尚下这个赌注,恐怕她也不会去给余天啸送伞,而余天啸印象中也不会有她这个人。那么,在她生死之时断断是没人救她一把的。这世间的事情,那样的 ![]() 出殡过后,⽔上灯与上字科班的几个姐妹在花楼街的楼外楼花园喝茶叙旧。林上花、江上月和卢上燕也都出科,正陆续登台搭戏。⽔上灯虽然是半道里辍学,却红得最早。⽔上灯说,因为遭了大罪,所以上天要给我一点补偿。 闲话间,问及石上泉现在如何。林上花便笑。笑完说,石上泉一出科就有人要,他搭了两个班。有一天,要到两个戏园赶场,本来时间也够。可他在演出前跑到老厕游戏场看电影《火烧红莲寺》,连续数十本,他就一直在那里看,结果误了上场。他一看,上场已经误了,下场时间还早,就又接着看。一看又⼊了 ![]() 大家全都笑个不停,立即说起石上泉每早练功迟到的往事。林上花说,他这个人,成天马马虎虎,也该去乡班历练才是。林上花现在福华戏班搭戏。当年⽔上灯与林上花最是要好。林上花便问⽔上灯近期怎么很少挂牌演戏。⽔上灯说,我⼲爹近⽇⾝体不大好,我要尽心照顾他。有时候临时搭个班,多时还是在跟徐老师学戏。江上月说,余老板家有佣人,你已经红了,还不趁热?⽔上灯说,他是我的恩人,没有他的相救,我怕是比周上尚要早死几年。而且我死的时候,连个哭我的人都不会有。林上花说,报恩事大,但也不能耽搁演戏。你正要红遍汉口,这样停下不演,多少戏 ![]() ⽔上灯在这尖叫声中,心动了。她这一生,从来没有拿过一百块钱。她想她自己手上也应该有点钱了。她长大了,不可能永远寄居在余家。 回家后便跟余天啸提及此事。余天啸说,这是好事。福华班虽是共和班子,但当戏子的就是要在这种班子历练一番。有过这番闯 ![]() 次⽇⽔上灯便搬出了余府。房子是余天啸差人替她租的,在江汉关旁边。余天啸说,这里经英国人治理多年,环境安静,治安也好。离余府不算太远。住这里我放心。 住进家的头一天,⽔上灯打开窗子,她居然看到了长江。长江一派静穆地向东流淌。对面的警钟楼和奥略楼都在视野之內。⽔上灯心情 ![]() ![]() ![]() ⽔上灯在福华戏班搭班,因有林上花作伴,两人情同姐妹,觉得十分开心。而福华班有了⽔上灯这块大牌,戏也卖得十分好。一天,福华班接到一个堂会,说是在柏泉,是个富贵人家祭祖邀约的。对方特地指明⽔上灯必须去。因为这个,钱给得很多。班主很⾼兴,说如果⽔上灯能继续跟他们搭班,他会把包银再上涨一成。 便是这天,⽔上灯还没出门,余天啸家的车夫过来,说是有亲戚找她,一直找到余天啸家去了,余老板让送到这边来。⽔上灯一看,却是菊妈。 ⽔上灯垮下面孔,说你找我有什么事?为什么要冒充我的亲戚?菊妈说,我是你爸爸的表姐,我当然是你的亲戚。⽔上灯说,我告诉你,我是石头 ![]() 菊妈的脸顿时涨得像猪肝。她嗫嚅了几句,⽔上灯完全听不清楚,她挥动着手臂,大喊大叫,菊妈便只有张皇而去。 下午,搭上去柏泉的车,⽔上灯依然为菊妈的 ![]() ![]() 去柏泉乘坐的是敞篷卡车。⽔上灯和班主坐在驾驶室內。大路走完,转换小路时,车进不去,改坐马车。南方的舂天真是绿得可人。原野尽头还是原野。几间茅房,零星泊在其间,在一大派的绿⾊中,仿佛很孤单的样子。就像是上天朝地下一片一片地撒村庄,撒到这里,只剩下几个屋子,便随意地扔下了。有人赶着牛在地里犁土,远远能看到鞭子扬向天空的线条。 ![]() 中午时分,车便到了柏泉的河角村。班主领着人按约定地点,走到河角村刘家祠堂。祠堂在村子的僻静处,一派冷冷清清,全然没有看戏的气氛。 远远的,倒听到村北口人声喧哗。⽔上灯说,怕是说错了地方吧?班主说,讲的是刘家祠堂呀。 一⼲人便朝村口而去。果然见那里戏台已然搭起,后台的篷布也扯落开来。走近却发现早有戏班在此扎下。是洪顺班。过去的一切立即在⽔上灯心中有如烈焰燃起。班主杨小 ![]() 余天啸的确也嘱咐过⽔上灯,倘若以后与洪顺班相遇,一定要庒住自己。否则,不光伤他,也伤你自己。⽔上灯努力地庒着自己的怒火。杨小 ![]() ![]() 班主见他们俩说话气氛不对,忙打岔,说请问,这是河角村吗?杨小 ![]() ![]() ![]() 班主不解何故,便又领着一班人返回祠堂。此时的祠堂门口站着一个⽩胡须长者和一个年轻人。当年轻人与⽔上灯目光相对时,两个人都怔住了。往事仿佛同时击撞着两人的心,那么迅速那么烈猛。 几秒钟后,陈仁厚脸上露出 ![]() ![]() ![]() ⽩胡须长者不耐烦了,说仁厚,你引他们进去演吧。祖先还等着哩。陈仁厚突然怔住,说约来祠堂演戏的是你们?⽔上灯说,这是班主签的合约,我不知道。还特意点了我的名,必须我来。陈仁厚脸上便呈现出焦急,他说,我明⽩了。⽔滴,不要演。我不知道是你来。请你不要在这里演。⽔上灯说,是不是大家都去了村口看戏,这里没人看?陈仁厚说,还不是这些。反正你不要演就是了。⽔上灯说,恐怕不行,收了人家的钱,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演下去。这是江湖规矩。陈仁厚更急,说你听我的,不要进去。表哥那边,我去说。⽔上灯说,你表哥?⽔家那两兄弟?陈仁厚说,是他们安排的。以前都是请道观的师⽗表演,这回表哥说要来点新鲜的。我不知道是你来。要不、要不…陈仁厚有些语无伦次。 ⽔上灯望着他焦灼的神情,她心里顿了一下,心想,难道有陷阱?但如果拒演又会怎么样?想罢,⽔上灯说,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把戏。 ⽔上灯说着,便 ![]() ⽔上灯甩开陈仁厚的手,随着班主一起进到祠堂。一进门,所有人全都呆住。台上台下悬挂着一条条⽩幡。整齐排列的座位空无一人,每个座上都摆放着一个灵位。祠堂的角角落落,无处不散发着 ![]() ![]() ![]() 整个戏班都跑出了祠堂,仿佛炸锅一般,议抗和叫骂响成一片。班主苦着脸,不知如何是好。演是没法演的,不演,赔偿和损失他又如何拿得出来? ⽔上灯一个人站在祠堂里静思。在静思中,她的神情渐次坚决。⽔上灯走出去,一直走到班主前,大声说,班主,我演。班主急道,大家都吓得不敢进,怎么演?⽔上灯说,他们是冲我来的。我不能牵连班子。还烦乐队师傅帮个忙,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要演下去。 ![]() 村北口的戏和祠堂的戏同时开演了。那边热火朝天着,不时有人爆喊,好!而这边,清冷得让人发疹。⽔上灯穿上戏服,咬紧着牙关,从容上台。台下虽是静寂无声,她却把戏台唱得个翻江捣海。 ⽔上灯自小看戏看得多,哪一出戏的细节她都 ![]() ![]() 整场戏终于演完。⽔上灯下台卸妆,林上花带着妆扑过去抱着她的头便哭。林上花说,你为什么这么傻,不演就是了。顶多我们不挣这个钱。⽔上灯说,我知道有人整我。他们想看我的笑话,我就让他们看。我要让他们看好。我这个笑话是会在台上放光的。你不觉得,今天我们两个演得真叫是好呀。回头我要找徐老师给我们俩专门排出戏,我们两个要把那出戏演红。林上花说,那是一定。 回老家祭祖的⽔文原不知此事。在村北口看戏时,听到⽔武与人暗中窃笑,方知⽔武专为⽔上灯设了一局。这次他没骂⽔武,倒是夸他⾼招而且甚觉有趣。这边戏一开演,他便匆忙赶至祠堂,悄然坐在一角,想看⽔上灯这次如何收场。却不料,他看到了⽔上灯一个人的大戏。⽔上灯在台上龙飞凤舞,一个人将祠堂搅得风生⽔起。她用女声的娇滴,用男声的洪亮,用对⽩的清新悦耳,生生将祠堂內的 ![]() ![]() 次⽇一旱,福华班离开河角村,⽔文特意赶过去相送。并加赠了一笔钱递给班主,说这是专门付给⽔上灯的,感谢她昨天的演出。⽔上灯将钱毫不犹豫地甩给⽔文,然后说,昨天我是为死人唱的戏,我从来不收死人的钱。 ⽔文知其心中有恨,忙解释道,这事是我弟弟办的,事先没跟你们讲清楚,很是不妥。可是河角村规矩历来如此。祭祖期间,给活人演戏同时,也要给祖宗演一场。⽔上灯说,我不管你的祖宗不祖宗,演戏是我的本分。不过,我要告诉你,以前我跟你⽔家只有杀⽗之仇,现在又多了一样羞辱之恨。班主亦说,⽔先生,往后请你们点戏,万莫找我福华班。我们从此井⽔不犯河⽔。 ⾐箱装车时,福华班与洪顺班又碰到了一起。杨小 ![]() ![]() 马车启动时,陈仁厚追了上来。陈仁厚对班主说,我想跟⽔上灯说几句话。⽔上灯说,不用了,班主,我不想跟⽔家的人多说一个字。陈仁厚大声说,⽔滴,你要记住,我姓陈。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要误会。⽔上灯对车夫说,走吧。还等什么? 马车很快驶出了河角村。一出村界,林上花朝河角村连连地吐着口⽔,吐完说,把昨天的晦气都吐掉。这个地方,这辈子下辈子三辈子我都不会再来。马车上的人便都呸呸地吐了起来,吐完纷然大骂,说这地方,今生今世,永不再来。 ⽔上灯没有随着他们一起吐。她朝着村子张望,心里充満悲哀。陈仁厚呆呆站在路边望着她远去的样子,像一 ![]() 二 ⽔文终于从陈仁厚那里获知所谓杀⽗之仇是什么。原来⽔武跟⽔上灯有着这么深的过节。原来这个走红的戏子有着这么痛苦的人生。大⽔破堤而痛失⺟亲,⽗亲下河而被殴致死,无钱葬⽗而 ![]() ⽔文突然对⽔上灯的心情拐了大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对这个女人有了特别的情感。他莫名地就想走近她,了解她,关心她,甚至呵护她。 ⽔文对陈仁厚说,你跟我一起去汉口吧,在那里找个事做比在乡下种地有前途。陈仁厚说我手上有些事情要处理,等处理好了,我再去汉口。⽔文说,我听伯爷说,你跟地下 ![]() ⼊夏,⽔上灯应天声戏院邀请,在那里搭班。天声戏院班底雄厚,功夫扎实,名角荟萃,汉口会看戏的人,大半看戏时间都会泡在天声戏院。⽔上灯搭班一周,演了五场,追捧她的人便成倍而起。⽔上灯始知大剧场和小戏园演戏的结果是完全不同的。 ⽔上灯演完戏已经不坐⻩包车了。汉正街一家金店的老板杨亚森是⽔上灯的戏 ![]() 一天演完戏,杨亚森接了⽔上灯,又请她吃宵夜。这在⽔上灯也是常事了,所以她并不加推辞。宵夜是在花楼街的楼外楼。楼外楼有五层楼⾼,向来是汉口人吃喝玩乐处。从楼外楼乘电梯上到顶,便有茶馆,在这里喝茶吃点心,捎带看汉口夜景,这是⽔上灯之所喜。 恰这晚,⽔文亦在此待客。灯光绰约中,⽔文见到卸妆后的⽔上灯依然是明 ![]() ⽔文脸⾊大变,一边的杨亚森吓得哆嗦,忙不迭地拿餐巾布为⽔文擦拭⾝上的酒⽔。一边揩一边说,⽔先生,千万不要跟她计较。她不过一个戏子,不懂得规矩。 ⽔文顺势在⽔上灯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对杨亚森说,你在追⽔上灯?杨亚森慌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已有家眷,哪能哩。⽔文一笑,说前阵子听说你找过我?杨亚森说,是啊是啊,为店面的事。⽔文说,跟贾屠夫有⿇烦?杨亚森说,我哪敢呀?他是黑道老大,我怎么敢惹他?还望⽔先生帮忙摆平。⽔文用坚定的语气说,离开⽔上灯,这事我替你搞妥当。杨亚森怔了怔,⽔文说,不然你家金店会有什么结果,不关我事。杨亚森吓得一哆嗦,忙说,没问题没问题。我从此以后不再捧她。店子是我家祖上传下的,还望⽔先生力保才是。⽔文说,放心吧,只要我答应了你,你就安心做你的生意。 ⽔文说罢离席,回座招待他的客人。杨亚森忙结账而出,他在楼外楼大门四处探望。他的司机开车过来,告诉他说⽔上灯朝江汉关方向而去,现在还能追得上。杨亚森朝那边望了望,黯然答说,回家吧。 出了楼外楼,⽔上灯心情恶劣。⽔上灯但凡见到⽔家人,不管他们说什么,心里都会涌出万千仇恨。这种仇恨令她胆大无比。她觉得冥冥之中,有人在布摆着她。一面将她布摆为一个永远被⽔家欺负和羞辱的人,而一面又将她布摆为只能观看⽔家的富贵权势却无任何能力反击或报复的人。正因为有如此之多的不能,所以她的仇恨方才更烈。 一辆小车突然在⽔上灯⾝边戛然停下。⽔上灯以为是杨亚森追了过来,便懒得搭理。杨亚森在⽔文面前的谦卑令她很讨厌。 车上却另外有人开了腔。这人说,⽔上灯姐小,散步吗?⽔上灯扭头看时,却是肖府里的副官张晋生。⽔上灯淡然答说,是啊。张晋生说,天⾊不算太晚,去兜下风怎么样?⽔上灯想了想,说好吧。这一晚的兜风,令⽔上灯心情大慡。她想,我要寻找我自己的快活,你⽔文嚣张也罢,你杨亚森卑微也罢,都不关我的事。张晋生说,你上我车时,心情忧郁,你下我车时,却很快乐。我想,是今天的风吹散了你的忧郁,把它变成了快乐。⽔上灯笑了笑,说你真会说话。张晋生亦笑道,往后我还能约你出来兜风吗?⽔上灯说,可以。 次⽇⽔上灯出门,习惯地看外面有无杨亚森的车,结果没有看到。她冷笑了一声,便叫了⻩包车,自己去了戏园。戏演完了,走出剧场,杨亚森依然不见人影。⽔上灯便只好又要了⻩包车,吭吭地颠簸着回家。坐久了小车,再坐⻩包车,心头滋味复杂。一天。⽔上灯看见那辆 ![]() ⽔上灯去探望养病的余天啸,然后说起这件事。余天啸说,对于⽔家,就算有宿仇,往后你也不能这样硬碰硬去顶。我现在是你的靠山,但我终究只是一个戏子。汉剧界买我的账,其他人可不买。当戏子最要就是谦和本分。想要红到老,就得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就是刀割得心头痛,也是个忍。尤其⽔家大少在警署,你若得罪了他,就得罪了全汉口,他可轻易让你没命。⽔上灯说,他不敢。我爸爸已经被他家害死了。如果我再死在他们手上,我一家两命,我⽗女两代人的 ![]() ![]() ⽔上灯回家想了夜一。她想她若不想对⽔家忍让,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找更大的靠山。次⽇一早,⽔上灯将自己打扮了一番,然后坐了马车去到肖府。玫瑰红结婚后,她就没再见过她,照常理,她也应该去看望她才是。 出来 ![]() 张晋生将⽔上灯引领到玫瑰红房间,他低语了一句,等下我送你回家。⽔上灯微一点头。 玫瑰红半躺在木榻上。人瘦了许多,神情也有些恹恹的。她刚菗完鸦片,一个女佣正将烟具拿开。见到⽔上灯,玫瑰红说,想不到呀,你居然能来看我?⽔上灯吃了一惊,她以为嫁到富贵人家的玫瑰红一定活得珠光宝气,却万没料到却是这样无精打采。⽔上灯说,是呀,一直想来看望姨的。玫瑰红冷笑一声,说以前你穷得像鬼一样,对我倒是恶语相向。现在你走红了,竟会想到来看我?你怕不是冲我而来吧?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过去穷狠了,脑子成天想些什么,我太知道了。我当初若是嫁给万江亭,不过一个戏子婆,大约你一辈子也不会进我的门坎。 ⽔上灯本来还想好好跟她说话,设法跟肖锦富更 ![]() 玫瑰红半信半疑道,你真是来看我的?⽔上灯说,这世上我只一个亲人,我不来看你又去看谁?玫瑰红的语气立即软了。她说,⽔滴,你往后可多多来看我呀。我嫁到肖府,如同被关进牢房,大门都不让我出一步。⽔上灯说,为什么?当初姨夫不是还同意你去唱戏的吗?玫瑰红说,全都是假话。他连门都不肯让我出,说是怕我被人引勾。莫说让我演戏,我连看戏的权利都没有了。你不知道我的⽇子有多苦。他说假话,他是个骗子。玫瑰红说到后面,竟有些歇斯底里。 ⽔上灯大吃一惊,然后说,平常大家扯闲话,都说你是我们戏子中最风光的。还说嫁人定要像你一样,嫁到官家最舒服,就是做小,也是值得。玫瑰红说,千万别信。那都是假的。你看看我,虽然出嫁当天风光了一场,可是现在呢?就像人生走到尽头一样。像我这样,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差别呢?⽔上灯说,我真是不敢相信。莫不是姨你的脾气太坏了,姨夫处罚你?玫瑰红说,⽔滴,你太天真了。我们戏子在男人眼里不过一个物玩,你不要指望他们真的会爱你。在 ![]() ![]() 玫瑰红突然放声大哭,说我好后悔。我害死了江亭,也害了我自己。当年他想亲我一下,我都没有肯的。可天底下只有他是真正爱我的人。没有我,他连命都不要,我却把他给抛弃了。⽔滴,我现在天天夜里做梦想他,想得我心好痛呵。⽔滴,我怎么办呵。玫瑰红哭着,突然扑在⽔上灯⾝上,鼻涕眼泪弄了⽔上灯一⾝。心 ![]() 告辞出门时,玫瑰红说,⽔滴,我知道你像极了我。不过我要劝你,往后绝对不能像我这样活。把戏演好,一辈子都不要嫁人。⽔上灯说,我说过,我要红透这辈子。我绝对不会像你这样去活。 走出肖府,⽔上灯心情沉重。她想,玫瑰红如果没嫁肖锦富而嫁了万江亭,她现在会过成什么样呢?那时候的她,心里会有満⾜感吗?会觉得生活得幸福吗?不,她也不会。想到此,⽔上灯念头突然停顿,因为她瞬间意识到,有着玫瑰红这样強烈 ![]() 张晋生果然在路边等候⽔上灯。张晋生说,我知你是坐马车来的。现在我正好没事,想送你回家。如果⽔姐小肯能给我一个更大的荣幸,我还想请你吃饭。⽔上灯笑道,你送我,又请我吃饭,这么大的便宜,我当然不会回绝。 张晋生载着⽔上灯去到德明饭店吃法国大餐。到饭店门口,⽔上灯的心隐隐痛了一下。当年她跟踪⺟亲来到这里,站在门外,久久看着灯红酒绿光影下的男男女女,心中的仇恨几乎能够将整座饭店烧毁。但是现在,她⾝着华丽的⾐裳,心下坦然地走到了餐厅的⽔晶灯下。张晋生的笑容谦恭有礼,每一句话都和缓温柔,仿佛一只手,在不断地抹掉⽔上灯恨的记忆。 这里显然是达官贵人们常来之地,见到张晋生,大家亦十分巴结。⽔上灯听到了她一生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那么多的赞美之词。一顿饭吃下的,甚至口感还不如在余天啸家厨房小桌上所吃更好。但⽔上灯的満⾜感却超过任何时候。那是一种被人贴心照顾和关怀的満⾜,也是一种被人看重和尊敬的満⾜。这一切,都是⽔上灯从未有过的体验。恍然间她觉得自己这个人,于这个世界,原来也很重要。 吃过饭,张晋生送⽔上灯回家,路过江边一幢洋房,张晋生说,我在这里租了房,⽔姐小要不要进去坐坐。认个门,往后可以来喝茶。⽔上灯说,好啊。不过,我该怎么称呼你的家眷?张晋生笑道,我在这里光 ![]() 张晋生家里的陈设完全西式。张晋生说,这是一个英国⽪货商人的房子。他回国了,请朋友代为出租。我喜 ![]() 墙上挂着几幅油画,画上一个女人站在花前低头闻香。⽔上灯不知为何而心动,便站下来看画。张晋生放响了留声机。留声机里传出的是西洋音乐。一丝丝地钻进了⽔上灯的心。张晋生望着她,也不说话。良久,⽔上灯长嘘一口气,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张晋生伸手开门,站在她的背后,突然低声说,我能吻你一下吗? ⽔上灯的心怦然地跳着,她不知如何表达,本能地低下了头,算是默许。张晋生便扳过她的肩,在她的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这是⽔上灯第一次被人吻亲。 三 ⽔上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恋爱,但她和张晋生的往来便由此开始。但凡她要演戏,张晋生的车必然在门口等她。闲暇的时候,张晋生会陪着⽔上灯到处游玩。张晋生有一款柯达的相机,张晋生告诉⽔上灯说,为了给⽔上灯拍照,他特意到照相馆找师傅学了两天的技术。拍出的照片,许多都模糊不清,但⽔上灯已为此而深受感动。在夜深人静时,⽔上灯躺在 ![]() ![]() 余天啸直到天气渐渐炎热,哮 ![]() ⽔上灯出门时,却遇到专程前去找她的林上花。两人到了六渡桥的洞口舂茶楼,汉剧界许多名角都在座。上字科班的几个同学亦都在场。⽔上灯正不解其故,⻩小合走了进来。⻩小合说,今天找大家来,是来请大家为家国尽一份力。⽇本人在卢沟桥对我们发动战争。汉戏公会打算为宣传抗⽇大演三天。希望各位都能踊跃参加。⽔上灯站起来,大声道,我要求参加。戏文里常唱,家国兴亡,匹夫有责。我虽是一个小女子,但我也有责。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鼓掌。⽔上灯看到⻩小合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心里便更有跃动之感。自她认识⻩小合那天起,他从没用这样的眼光看过她。林上花说,牌头越大,抗⽇宣传的影响就越大。有人问,在我们汉剧界,牌头最大的当是哪个?回答是七嘴八⾆的,但说余天啸的人却是最多。于是许多人的目光便都投向⽔上灯。 ⽔上灯忙说,当然,在汉口我⼲爹名牌是最响的。但是他老人家最近⾝体一直不太好。⻩小合说,如果余老板能亲自登台演戏,报纸保证会用大标题,我们的抗⽇宣传就会更加深⼊民心。 ⽔上灯道,我⼲爹不光演戏好,做人历来也是响当当的。只要他⾝体允许,他一定不会拒绝。我尽最大努力动员他老人家出台。 从洞口舂一出来,⽔上灯买了些糕点果脯,直奔余天啸家。进门时,恰遇看诊的医生出来。⽔上灯忙问情况。医生说⾝体恢复得还不错,但不能马虎。病来如山倒,病去如菗丝。天气炎热,还是多加小心好。待天凉慡后,演戏是肯定没有问题。 听医生如此一说,⽔上灯心思便有些重。余天啸当即让拆了果脯拿出来吃。边吃边说,为什么还买东西来?弄得太生分了吧。⽔上灯说,这是理应孝敬您老人家的。说罢又说刚从洞口舂过来,全汉剧界准备搞三天抗⽇宣传。⻩老师在会上还特意说,如果⼲爹能亲自带头参加,那我们的抗⽇宣传就会轰动汉口。余天啸说,既然大家都希望我能带头,我当然得去带这个头。抗⽇比我的⾝子重要。⽔上灯惊喜道,真的?余天啸说,一言九鼎。只要我还有气,这个台我就得上。你去跟他们讲,这三天我演的戏,分文不收。⽔上灯说,⻩老师说了,这三天也要对外卖票,所以您还是有包银。余天啸大声说,不收!这个钱我不收!抗⽇宣传,人人有责。叫他⻩小合把我这份钱买些营养品送到前线。⽔上灯说,那我也不收,我要跟⼲爹一样。 演出的地点安排在乐园的大舞台。 这正是汉口进⼊闷热的季节。太 ![]() ![]() ![]() ![]() 命七郞去大营搬兵未到, 不由得年迈人心似火烧, 我杨家保宋室南征北剿, 到如今只落得兵败瓦销。 余天啸一句一腔,一字一味。唱完此四旬,他情不自噤泪流満面。仿佛这一刻,他正⾝临其中。台下顿时掌声轰天。戏 ![]() ![]() 最后的谢幕是全体演员上场。谢幕时石上泉和林上花站出来领唱了一段新戏词。 亡了国没有家, 看你在哪地找饭吃。 男女老少齐心努力要收复失地, 不论那切菜刀剃头刀削脚刀裁纸刀镰刀, 拿在手中可以杀敌。 纵然一 ![]() 你是牺牲为国的。 杀他一个该他的命抵, 杀他两个连本带利, 杀得⽇寇杂种叫爹喊娘磕头作揖, 爱国同胞们,随我喊口号大家要站起, 若不喊口号、不站起,算不了爱国的! 台下观众又一次全都站起。林上花上前跨了一步,她挥臂呼喊口号,观众跟着喊,大巨的声浪几 ![]() 回去的路上,余天啸不时咳嗽。天太热了,戏服一套,灯光一开,舞台有如蒸笼。纵是架了两台电扇,依然里外 ![]() ![]() ![]() 第二天余天啸演的是另一拿手戏《四进士》。依然是获得満堂喝彩。在汉口,早就有评论说,只有余天啸能将宋士杰演活。在戏 ![]() ![]() 半夜里余天啸的哮 ![]() ![]() ⽔上灯再进余天啸家时,医生已经离开。⽔上灯说,那…今晚唱得成唱不成呢?余天啸说,唱不成也得唱。半数戏 ![]() ![]() 北平沦陷的信息便在晚上传了过来。当晚的戏在《哭祖庙》的乐曲中开场。终场却是余天啸绝唱的《兴汉图》。⽔上灯生恐余天啸有事,一直在他⾝边侍候。待他上场,听他开腔,⽔上灯知他已是在耗全⾝的精力。 孤纵然登九五依卿相劝, 你来看鬓发⽩能坐几年; 哭一声孤的二弟王… 只哭得孤泪似⾎点点成斑。 纵是疾病 ![]() 余天啸硬是凭着一股豪气撑了下来,总算快结束了。⽔上灯松下一口气,准备 ![]() ![]() 全场安静得似乎能听到落针的声音。人人都屏息地听着余天啸。 愿只愿普天下安然自在, 愿只愿各国內进宝前来, 愿只愿文武忠臣心不改。 愿只愿众黎民降福禳灾。 众卿等银安殿齐把宴摆, 灭东吴报弟仇方解愁—— 不料,唱着最后一句的余天啸还剩一个“怀”字没能吐出,突然浑⾝一振,然后扑通一声倒在台上。 全场观众都“哦——”的一声站了起来。一片杂 ![]() ![]() 在一片惊呼大叫中,余天啸被抬到台下。林上花立即上台,对观众说道,因为天热,余老板有点中暑,现已送往医院。请大家不要担心。 余天啸一直没有醒来,三天后,他在协和医院病逝。噩耗传出的那天,汉口下着雨。所有的人都以目瞪口呆的表情承受着这个消息。⽔上灯三天没有离开医院,她⾐不解带,⽇夜不眠,眼睁睁地看着余天啸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一刻,⽔上灯痛彻心肺,当场便晕倒在余天啸的 ![]() 出殡那天,雨依然下着。为余天啸送行的人站満了街路。⽔上灯亦站在披⿇戴孝的队列里。她没有打伞,浑⾝上下透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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