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10冯婉喻及《陆犯焉识》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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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陆犯焉识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47 时间:2017/12/10 字数:83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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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祖⺟冯婉喻的眼睛长长的,介于双眼⽪和单眼⽪之间。眼睛的变换取决于她的睡眠长短、心情好坏。如果你看见她眼⽪双得厉害,问都不要问就知道她头天哭了。她这双眼睛非常静,可以半天不动,你知道她的心也一样是静的,没有在想如何对付婆婆,如何整治佣人,如何跟丈夫多嗲出几个零花钱。只有安享清福的女人才会静成那样。 那是我祖⽗受到报纸上的文章攻击之后。他在学校和各种会馆、俱乐部的⽇子冷清了许多。对此他也认了,只要做学问还有他的份,挣钱还有他的份,他宁可不去求助对手的对手,在他们的杂志上反攻。再说他习惯泡咖啡馆、图书馆,那里有的是陌生人的间接陪伴。一天晚上他回到家,口袋里放着两张梅兰芳来沪演出的戏票。梅兰芳的戏票非常难求,他是偶然买到这两张戏票的。下午泡在奥地利咖啡馆里,一个投机各种票券的俄籍犹太瘪三把戏票贩到他的桌上。当然这是比正当票价⾼许多的票子。假如凑上来的瘪三贩的是一块狐⽪,或一个号称路易十六的⽔晶盘,或者一张吉尔吉斯的手织挂毯,贩到焉识的桌上,他多半也会买下来。有时候贩东西的瘪三前脚走,后脚就有人揭露焉识上了当,买了假货,或花了冤大头的价钱,焉识也只会跟着人一块笑自己的愚蠢。他不想跟人家说,买下假货第一是因为他陆焉识摆惯了阔,第二是他受不了瘪三们的烦。瘪三们为了把蹩脚货换成钱要那样造孽地讨好你,马庇拍到天上,焉识只有买下货⾊才能从自己眼前抹除一副可怜可嫌的嘴脸。 揣着戏票回到家,婉喻 ![]() ![]() “用不着吃 ![]() 焉识満可以不回来,咖啡馆可以是他的客厅,图书馆可以是他的书房、卧室。他换上婉喻给他摆好的拖鞋,看了看樱桃木的楼梯。此刻它是⻩山或泰山或峨嵋最难登的一段。请安怎么都要请的,他拖着两脚登着樱桃木的险峰。 “恩娘。”他在门口唤道。 恩娘看看他,又看看自己两只手。 恩娘在三十二岁上得了这种抖动的病,一专注手就会抖,越想对准什么越对不准。但她又要坚持一半的立独自主,不愿别人替她划火柴点烟,而是让人替她掌住火柴盒由她自己拿着火柴,经过一再的瞄准完成打火动作。这天下午佣人都被她差出去办事了,⾝边唯有她四岁的长孙女丹琼。她给了丹琼一个即时培训,便将一盒火柴塞在女孩手里。两人的合作终于成功,但突然在自己手上冒起的火苗把四岁的丹琼吓得大哭起来。女孩一直哭到婉喻从街口买了点心回来。那是婉喻对婆婆开天辟地的一次不客气。她吊长脸把丹琼一把抱进怀里大声说开了话:不是孩子做的事情就不要让孩子做,四岁孩子的手不可以用来当火柴盒钳子!婉喻这两句话便让恩娘病痛得起不了 ![]() 焉识走到恩娘 ![]() ![]() ![]() ![]() ![]() “错都是我的呀。”恩娘说,眼泪成了不值钱的珠子,一把把地撒。不然你们一家人家多好?偏偏多出我来! 焉识赶紧说,这个家没有恩娘哪里还是个家?多谁也不会多出恩娘您的。这是老场面里的老对⽩,每个人都要说的,不过谁说也没有用,最后还要焉识来说。 “怎么不多我呢?一块料子本来够一个人做件旗袍了,多出一个人只好做两件马甲。” 这也是老词,每次在这个老场面里都要拿出来说的。指的是焉识刚从国美回来的时候,从箱子里拿出几块⾐料。错出在他不会给女人买⾐料,每一块的寸尺都尴尬,做两件不够,做一件又宽裕。他把两块颜⾊亮的给了婉喻,剩下暗颜⾊的给了恩娘。恩娘当时便咯咯直笑,说焉识怕自己有个年轻恩娘难为情呢。婉喻立刻把自己的鲜 ![]() 焉识这时笑着跟恩娘打棚。马甲多好啊!恩娘穿什么行什么(此地行念hang,流行的意思),这两年海上女人才行马甲,落后您恩娘好几年! 恩娘事事跟婉喻比,事事要占婉喻的上风。三个人乘汽车出门,婉喻只能坐在司机旁边,后面的座位是焉识陪恩娘坐的。现在他油腔滑调,跟年轻的继⺟胡扯,不但让她占婉喻的上风,更让她占全海上女人的上风。恩娘撅起嘴,嗔他一眼。焉识知道他此刻的⾝份是多重的,是继子、侄女婿,最重要的,是这个孤寡女人唯一的男 ![]() 焉识再次把 ![]() 焉识下了楼,在厨房找到婉喻,对她说,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婉喻也受惯了不平等不公道。一到这种时候,她对自己受气包的角⾊无条件接受,准备丈夫一叫就上楼去陪不是。 “喏,这是两张票子。梅兰芳唱的戏。你收起来。”焉识把两张票塞进婉喻有点嘲 ![]() “恩娘去吗?” 焉识叫她不要告诉恩娘,他已经受够了一块⾐料两件马甲的累。 此刻他们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的走廊,没有开灯,光亮借的是客厅和厨房的。婉喻刚要说什么——也许想说“听说票子老难买的”之类的话,焉识制止了她。楼梯上的脚步是绣花拖鞋套在解放脚趿拉出来的,恩娘的病痊愈了一大半,此刻下楼来指导晚餐烹饪了。 焉识做了个动作,同时使了个眼⾊。很微妙的动作和眼⾊,但都不是陆焉识的,是他从别人那里搬来的——从那类瞒着长辈跟女人生出情事的男人那里搬过来的。婉喻先是错愕,然后便看了丈夫一眼。 那就是我祖⽗陆焉识后来总是品味的眼神。那就是他发现 ![]() ![]() 恩娘到达楼梯下的时候,焉识和婉喻已经分头走开了。焉识走到客厅,拿起一张两天前的报纸,人蔵在一大版赌赛狗赌赛马的广告后面。婉喻很谨慎,没有进到客厅来。晚餐时婉喻隔着一桌菜又看了焉识几眼。陆焉识心都跳快了。他刚才的行为还像一种男人,那种不得已在 ![]() 看戏那天晚上,焉识直接从学校去了戏院。天下小雨,他老远看见婉喻两手抱着伞柄,伞柄给她抱成了柱子。他没有问她找了什么借口向恩娘告假的。事情进行到这个段落,他已经満腹牢 ![]() ![]() ![]() 一直到两天后,焉识才知道婉喻为了跟他看那场戏扯了什么样的弥天大谎。她跟恩娘说自己的⺟亲病了,从吴淞老家送到海上的医院来看病,所以她要去医院看⺟亲。她钻的是恩娘和自己⺟亲姑嫂不来往的空子。司机告诉恩娘,前天晚上送少 ![]() ![]() ![]() ![]() ![]() 接电话的是婉喻。焉识马上知道出事了。婉喻从来不接电话,电话在恩娘的牌九桌旁边。 “恩娘走了。”婉喻说。她倒还是静静的,背景里一片哭叫,四岁的女儿和一岁半的儿子被恩娘的走吓哭了。 焉识问婉喻,恩娘走到哪里去了。大概是恩娘三舅妈家;恩娘在海上就一个亲戚常走动。肯定是三舅妈家,三舅妈爱吃京北柿饼,恩娘走了,一包京北柿饼都不见了,总是去三舅妈家了吧。焉识嘴上狠,让她走,让她作,作死人了!婉喻不说话,知道他是嘴上狠,到了晚上狠劲就发光了。晚上九点多,婉喻把恩娘接回来。恩娘 ![]() ![]() “不回来一趟不行啊。搬出去长期住,总要理几件行李带走吧。”恩娘一边自圆其说,一边往客厅里走。 焉识和婉喻都老老实实在她⾝边跟着,听着。 恩娘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自己面前的地面说,还不晓得吗?早就多你了,你不识相,一定要赖在这里,害得人家正经夫 ![]() ![]() 焉识和婉喻都不说话。焉识从来不想赢恩娘,他输惯了。 恩娘一面说一面落起泪来。不就是两张戏票么?这么小的事她都不配听一句实话?她都不配焉识多花几块钱,一块带去看戏? 焉识说票子如何难买,等再买到票就请恩娘去。下回一定买两个好座位,不像上回,跟婉喻坐到门边,两人把脖子也看歪了! 于是焉识陪着他年轻的继⺟,把一模一样的几折戏又看了一遍。 那几天焉识跟婉喻的房事多起来。他们在暗中紧紧团结,孤立恩娘,反抗恩娘。恩娘什么都要跟婉喻争,总有你争不到的。不是什么都可以做⾐料,你一半她一半,总有你没份的东西!枕头边上,他跟婉喻说,下次出门跟他约会不要坐家里的汽车,到路口再叫差头。黑暗里婉喻嗯了一声。过了一会他又说,这不是怕恩娘,其实倒是为恩娘好,否则一个不懂事的外婆闹给小孩们看见有多难看。婉喻又嗯一声。再过一会,他前面说的又都不算了,他说他确实怕恩娘,她的可怜⾝世让他怕她。婉喻向他侧转⾝,柔软得如同一团面,他的手他的胳膊就是模子,把她一会捏成一个形状。他们像是在偷情。偷情是恩娘 ![]() ![]() “我晓得,假使恩娘不是这样厉害,你会待我更加好的。”婉喻说。 原来恩娘的存在对他焉识也有利!原来在这个怪诞的人际关系中他也捡了便宜!他一直在利用恩娘的 ![]() ![]() 婉喻的生⽇是12月15号,恩娘早早买好寿面,亲手做了四冷六热一桌菜,又买了一块苏格兰格子呢做礼,让婉喻做件短大⾐。她对婉喻可以千般宠万般爱,既做姑⺟又做婆婆,好几重慈祥集于她一⾝,做得周到详尽,不留一点空间让别人填补。更没有留空间给焉识填补。焉识其实是把 ![]() ![]() 他在第二天去了沙利文买了一块 ![]() 晚餐桌上,他把蛋糕切开,又把小盒子打开,让婉喻看看是否喜 ![]() “哦哟,倒是有心的!阿妮头那条淡红粉旗袍就缺一对⽩珠珠配呢!”恩娘说。 他听出恩娘的痛苦和寂寞。那是多少温爱也填不満的寂寞。寂寞和痛苦在恩娘这里从来都会变成别的东西,变成刁钻,刻薄,变成此刻这样的酸溜溜。 婉喻的眼神打了一道闪电。焉识再次发现婉喻可以如此美 ![]() ![]() ![]() 果然,接下去的⽇子,两人开始吃苦。婉喻出门给孩子买 ![]() ![]() ![]() ![]() 焉识偶然跟婉喻在客厅里碰上,恩娘就会故作惊慌地赶紧从牌九桌前站起,一面満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马上就走,一辈子顶怕自己不识相,还是不大识相! 焉识在图书馆和咖啡馆里泡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完成了一篇篇学术文章和消闲随笔,但发现刊登文章也不再是乐事。就连最纯粹的学术文章刊登之后也会引起这一派那一派的争执,他总是不知道自己怎样就进了圈套,糊里糊涂已经在一场场文字骂架中陷得很深。海上天天发生文字战争,文人们各有各的报刊杂志做阵地,你不可以在他们中间走自己的路。但焉识还是尽量走自己的路。家里他是没有自由的。因此他整天混在外面。外面他还有什么?也就剩这点自由了。 一天晚上他和婉喻谈起这种失去自由的恐惧。婉喻意外地看着他。其实话一出口他就在心里对自己哈哈大笑了。假如婉喻能够跟得上他这种思路,就不是婉喻了,他也不会觉得她楚楚可怜,跟她结婚。婉喻没说出来的话是:你不自由吗?!你还不自由吗?!他想,婉喻真是可怜,还不如他,他到底有过自由。她连他曾经那点自由都从没拥有过。 第二天早晨,恩娘在饭厅里吃早饭,婉喻站在旁边,给两个孩子把油条剪成小块。焉识走了进去。他向恩娘道了早安,问了睡眠,关怀了胃口,然后话锋一转,说很快他要出门去参加一个会议,三四天时间,恩娘一个人要保重⾝体。婉喻的剪子大张着嘴,停在手上。恩娘问,婉喻也去?对的,与会者的夫人都去。婉喻跟那些夫人说不来的!恩娘,什么样的夫人都有,总有婉喻说得来的。 焉识一口一口地喝着咖啡。恩娘依旧吃她的泡饭、酱菜,银筷子轻轻敲在碗边上,碟子沿上。焉识和婉喻都听着她敲。 “正好,阿拉一家门都去!”恩娘的银筷子敲了一会儿木鱼,敲出点子来了。“两个小人和我,大家一道出去玩玩,难得的!焉识是洋派人,要度藌月的对吧?跟阿妮头结婚辰光太紧,藌月都没有度。现在大家陪你们度!” “学校没这笔钞票邀请啊…”“这点钞票恩娘还出不起?我请客。两个小鬼头的钱我来出好了。平常你们看恩娘精打细算,钞票捏得老紧,省出钞票就是在这种辰光用的呀!” 似乎是他们的车子发动了,恩娘绝望地吊在车门上。 “外婆带你们出去玩,跟爹爹姆妈一道去,要去吗?”恩娘对两个孩子说。 恩娘在孩子们里很得人心,孩子们马上说要去的。 焉识想突然袭击,却发现自己反而被伏击了。他马上说,这个会议邀请夫人们参加,不是邀请她们去玩;课题是教育心理学,这个课题夫人们比教授丈夫们还要有学问!他一边说一边恶心,自己把三辈子的谎言额度都用了。恩娘很清楚他在撒谎,笑笑说,是吗?…也好的,你们小夫 ![]() “恩娘,我不去好了。”婉喻说。 她对焉识一笑,表示他的心她都领了,为了带她出门,补一次藌月,他不惜当着长辈、晚辈红口⽩牙地撒谎,毁自己的品行。他有这份心比真度一次藌月都好。好百倍。 焉识说婉喻不可以不去。同事的太太们都去,大家会想陆焉识是什么人?难道脑筋这么老法,只把太太留在厨房里?要么就是有个小脚太太,拿不出手。 婉喻说:“恩娘一个人在家领两个小人,吃不消的。” 恩娘说:“阿妮头,好啦,去吧。吃不消也要吃。恩娘就这点用场,领领小人,烧烧菜,不然就更加吃⽩饭了,对吧?” 婉喻还要说什么,焉识瞪了她一眼。焉识在家里从来不跟谁瞪眼,跟谁他都不一般见识,也就犯不上瞪谁。再说他一般是人在家心不在家,女人间、主仆间的事他至少错过一半,所以什么也烦不着他。他的坏脾气只在自己心里发,给人看的都是随和潇洒。 他是硬把婉喻带走的。或者说,婉喻那两天的自由是他硬给她的;那风景恬淡、有山有⽔的自由。他们没走多远,乘了夜一的船漂到无锡。到了太湖边他已经心绪惨淡。早晨下船时虽然没太 ![]() ![]() ![]() ![]() 焉识的沉默在婉喻看来是她的错,于是没话找话和焉识说。焉识发现,可以跟婉喻谈的话几乎没有。解除了来自恩娘的庒力,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第二天早上,婉喻说还是回去吧。他问为什么,来都来了,恩娘也得罪了。婉喻笑笑,说不是已经来过了吗?她实在不放心恩娘和孩子。他知道她其实是不知怎么对付他。他们隔壁就是一对年轻男女,借着雨天烫酒下棋,楼下他们也碰到一对海上夫妇,坐在饭厅赏雨品茶,好像就因为小旅店的陌生,茶也好了雨也好了,连耝点心也比海上好了。焉识和婉喻却做不了他们,似乎就心焦焦地等着雨停,停了就要赶路去哪个好地方,或者雨停了两个人可以相互放生。 焉识同意当天晚上乘船回海上。这一来怪事发生了:两人都松了口气,都自在起来。雨也好了茶也好了,他们开始觉得要抓紧时间品评,抓紧时间度他们最后的几小时。甚至他们也发现了小屋的可人之处:墙上的画是真迹,手笔不俗;做橱柜的乡间木匠是有品位的,一定喜 ![]() ![]() ![]() 1936年12月底的那个下午,对陆家是个重要⽇子,因为我祖⽗和我祖⺟在这个旅店怀上了陆家的第二个博士丹珏——我的小姑。 在三个孩子里,唯有丹珏是她⽗⺟ ![]() ![]() ![]() 我祖⽗朝着大荒草漠外走去的时候,是想到了1936年那个绵绵冬雨的下午的。但他知道那个淌着 ![]() ![]() ![]() 1963年11月23⽇这天,他觉得自己是要回去弥补婉喻上的那一记当。不然就太晚了,他会老得弥补不动的。 wWW.baM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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