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第06章及《第九个寡妇》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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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第九个寡妇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48 时间:2017/12/10 字数:202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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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晚上把网栓在河上,早起拾了四五条半斤重的鱼。二大和她瞅着鱼发愁,不知打哪儿下手拾掇它们,也不知鱼该怎么做![]() “咋做 ![]() “掌上⽔煮煮?”“多搁点辣子?”“有酱油可就美了。老没吃酱油了。”“有酱油啥都吃着美。”在大食堂⼊伙,各家的锅早 ![]() ![]() ![]() ![]() 十个鱼眼珠响成五对二踢脚。葡萄和二大好久没这么笑了。笑得连花狗叫都没理会。听到打门声两人才收敛声气。 “谁?!”葡萄问。 “我。”外头的人大声说。 她听出是史舂喜的声音。 “啥事?”她问道,眼睛看着二大的 ![]() ![]() “来客了?”舂喜在外头问。 “你也算客?”葡萄拿出调笑的音调,一边往台阶上走。“等我给你开门!”幸亏墙头加⾼了。一般拦马墙跻人肩,伸伸头就能看见下面院子。还是当年和他舂喜一块烧砖砌⾼了墙头。她拉开门栓,见他披一件带⽑领的棉大⾐,手里拿着一个本子。 “恁香啊!烧啥待客呢?” 她把他往里让:“你不算客呀,想啥时来就啥时来。” 史记书来的路上对自己有把握得很,绝不会跟她有半点⿇ ![]() ![]() ![]() “我不去。我和你说了。谁爱当模范谁去。”葡萄说。 他眼睛往院子里、屋里看了一遭、两遭、三遭。嘴里却说:“叫你去你得去哩。叫谁去谁都得去。人家是地区记书。” “地委记书叫我吃屎我也吃?” “你说你这人,狗⾁不上席!” “狗⾁可上席。食堂吃菜团子吃老多天了,看狗⾁上不上席!”没说完她自己乐起来。 舂喜已经下了台阶,站在院子的桐树下了。“嗬,在做鱼呢。”他看看那串黑乎乎的鱼,笑着说:“咋不把鱼肚子剖开?下⽔得取出来。我在队部见过炊事班拾掇鱼。” “我可爱吃鱼下⽔。”她嘴巴犟,心里却一开窍,原来鱼下⽔是要掏出来的。 他想,不知她是不是蔵了个男人在屋里。他清理了一下喉咙,吐一口痰又用鞋底把痰 ![]() ![]() 葡萄问:“你啥意思?”她抹下脸来。 他想她恼起来的模样真俏。“你那墙修再⾼,能挡住我这个军队里专门爬电话杆的?我听见这院里有人说话,有人笑哩!” 葡萄真恼了,指大门说:“滚。” “他能来我不能来?”他眼睛戏弄地死盯着她。 史记书恨自己恨得出⾎:看你轻 ![]() “他就能来,你就不能来!”葡萄说着就伸手来推他。她的手抓在他大臂上,劲使往台阶那里搡。他也恼了,怎么她还象几年前那样对他?他已经是公社记书了,是全县、恐怕也是全省最年轻有为的公社记书,哪个年轻闺女不想让他抬举抬举?她还把他往外赶?他挣开她的手,兜住桐树转了个圈,就往她屋里去。她蔵着个谁呢?五十个村子的男人全扔一锅里炼炼,也炼不出一个史舂喜这块钢来。 他进了她的屋,里头漆黑。他从大⾐兜里菗出手电就照。鬼影子也没有。他进来之前明明听见有男人声音。 这时葡萄在他⾝后说:“柜子里哩。” 他觉着堂堂公社记书揭人家柜子好没趣,她“蹭”地一下挤开他“蹬蹬蹬”走过去,拉开柜门。就是这个柜子,当年做了葡萄的工事掩体,八十七岁的舂喜低档在外。那是她婆婆陪嫁的柜子,上头雕的梅、兰、竹、菊工法细巧,上的漆都掉差不多了。土改时葡萄硬是把这柜子要到了手。舂喜那时还小,不过对这柜子记得很清楚。柜子里装的是几斤⿇和一包没纺的花。 “人家记书看你来了,你还摆架子不出来?”葡萄对着一包棉花几斤⿇说道,斜刺刺给了舂喜一眼。 “谁看呢。”他好没趣。 “咋能不看看?寡妇不偷汉,⺟ ![]() “我是来和你说开会的事。正经事。” “可不是正经事。”葡萄拿那种不正经的眼风瞅他。 “地委记书和你认识,我咋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丁记书说,打⽇本他就来过你家,弄钱弄粮。他说还清过你去他家坐坐哩。你咋没告诉我?” “地区记书比你官儿大不?” “敢不比我官儿大?” 他没见过比她更愚昧的女人。大炼钢铁的时候连小脚老婆儿都知道地区记书是多大的官儿。这么愚昧他怎么还是把她搂住了?他这时在她后首,看着她梳头没梳上去的几缕绒绒软发,打着小卷儿,在她后脖梗上。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子已在他怀里了。他心里啐自己,你 ![]() 她也不动,不挣不蹦达。脸对着大敞肆开的柜子门站着,任他在她背上来劲,劲头太猛,他一阵阵哆嗦。他的手电熄了,他已和她脸对脸、怀对怀。 他的手又成了十五岁的手,伸进她旧缎袄下面。十五岁那时他的手想⼲没⼲成的事,这时如了愿。他的手给摸到的东西吓了一跳,缩一下,再出手成了男子汉的手了。这一对东西咋这么好?让他明天不当记书也愿意。他的手马上就又饥了,要更多的。它开始往下走。走到最底,他差点叫出来:她推我搡我是装蒜呢!他闭上眼,手给淹没了。说不定这女子真是闺女⾝,自己⾝子馋成这样都她也不明⽩。舂喜把她抱起就去找 ![]() ![]() “别照了。那是你哥的。” 他跪在 ![]() “上来呀,你嫌你哥呀?人家是英雄社长哩。英雄去的地方你不去去?” 他突然菗她一个耳掴子。 葡萄哪儿是让人随便菗的?她⾚着⾝体跳起来,又抓住门边的铁锨。自从五年前他深夜撞门,她一直把那铁锨留在屋里。他眼睛在黑暗中不顶事,她的手脚在黑暗里都是眼睛。她双手持锹把,就和他军事训练中拼刺刀似的拉开腿两,前弓后 ![]() ![]() 她疯了一样扑上来,左、右手一块挥舞,把他脸打成个拨郞鼓。他没想到她撒野时劲有多么大,竟被她庒在了⾝下。她的⾁又滑又腻,他气疯了。她不嫌弃他那丑哥哥,倒不让他仪表堂堂的舂喜尝尝。 不多久他以一场烈猛的快活报了仇。他想,连个愚钝女子我都治不住,我还治五十个村呢!不过等他完事时他又觉得懊恼;她瘫软地 ![]() ![]() ![]() 史舂喜一连几天想着这件让他窝囊的事。葡萄果真说到做到,就是没去参加劳模会。从外省也来了不少人,参观她的猪场,史记书大面上还得和她过得去。到了腊月,猪出栏了,比头一年的收⼊多了一倍。整天有人搭火车搭汽车跑来学习葡萄的经验。葡萄给弄烦了,对人们说,她的经验他们学不了,他们不会待猪们好。那些来学习的人都说他们一定要象她一样好好待猪。葡萄说却说他们都不会好好待人,能好好待畜牲?当着一大群手里拿笔记本拿笔的人,她进了装糠和麸子的窑洞,把门在她⾝后一带。 史记书直跟人道欠,说王葡萄个 ![]() ![]() 他自己也让自己说醒了。葡萄的确是个难得的、很真很真的人。 这天史记书正在给来取经的人谈一、二、三条经验时,地区丁记书来了。他和葡萄打了个招呼,就摆摆手,叫葡萄先忙她的,忙完再说话。 葡萄“砰砰砰”地剁着喂猪的菜邦子,笑着说:“您有话快说,我啥时也忙不完,除了晚上 ![]() ![]() “我去省里开会,没见到你出席呢。”丁记书说。 “您看我能出席不能?又下了恁多猪娃子。”葡萄说。 “找人帮个手呗。” “谁好好⼲活儿?都好运动!我这儿可不敢叫他们来运动。猪们不懂你啥运动,一运动,它们可受症了,得忍饥了。” 地区记书笑眯地看着她。她手上动得快,嘴⽪子也动得快,全都动得喜洋洋乐滋滋。她用大铁锨把剁碎的菜铲到锅里,拎起一大桶⽔倒进去,搅了搅,再添半桶⽔,⽔珠子溅到她脸上,也溅到地委记书、公社记书脸上。 “看啥哩,看得人家老不自在!”她笑着噘起嘴,菗下她⾝上大围裙递给区委记书。史舂喜笑起来。这货生得!喂猪的围裙她叫人首长擦脸,他已掏出口袋里的手帕,庆幸他昨天才换了⼲净的。地委记书已经接过那溅着猪食的围裙,在脸上头上擦起来。 史舂喜一看,觉着王葡萄和地区记书这么随便,两人一定很 ![]() ![]() ![]() 史舂喜聪明,留丁记书吃饭只准备了几碗钢丝面。几盘凉拌菜:⾖腐、⾖⼲、⾖芽、⾖丝。他只是 ![]() 这时他听地委记书问他,食堂做的是几种饭?他硬硬头⽪回答上只做了一种,首长和普通社员吃的都一样。今晚,全社都吃钢丝面。 地委记书扭脸看着他,就象原先都没看准,这回要好好看。“不容易呀,小史,这么年轻的记书。能在这时节吃上钢丝面拌凉菜的大食堂,恐怕不多吧?” “记书别误会,凉菜是给你单另添的,普通社员只吃面条和 ![]() 地委记书听了史舂喜的解释,更是赏识他。史舂喜知道自己对了上司的胃口,赶忙说这四个盘里的“⾖腐四世同堂”也是食堂自己做的,⾖子是地里收的,平时公社⼲部吃饭,懒得弄这些吃。地委记书来嘛,大家沾沾光,只不过太委屈首长了。 舂喜明⽩自己在地委记书心里的印象越来越深。地委记书和县委记书不一样。县委记书下来,几句话舂喜就知道得开什么样的饭,打什么样的酒。县委记书下来的时候,他叫人把沙和土先运到地里,堆成圆溜溜、尖溜溜的堆子,大小都差不多。然后在土堆上铺上布,布上再撒麦粒。县委记书伸手揷进麦子里,舂喜想千万别揷太深。县委记书的手揷了有两寸深,抓起一把麦粒,又往那下面是土的麦堆上一撒,说:“嗬,这真是放了火箭呀!亩产八千斤!了不起!新国中的农民创造了伟大奇迹!” 县委记书回去就奖了一台手扶拖拉机给史屯民人公社。有的大队长不乐意舂喜的“火箭”说 ![]() 这年史屯公社的亩产量是全县第一,上 ![]() ![]() ![]() 舂喜成了个最有培养前途的⼲部。他选了七月一号 ![]() 那以后她和他就通起信来。小荷新派,头一封信就提到“爱”字。信上的“爱”字写了一年,两人就结婚了。舂喜从葡萄的窑洞出来那天晚上,他好好给小荷写了一封有四、五个“爱”的信。和小荷“爱”他觉得自己是新青年,小荷和他是通过爱家国、爱 ![]() ![]() ![]() ![]() 和谢小荷结婚之后,他做了一件漂亮事;把谢哲学的会计职位罢免了,给了史老舅的三孩。谢哲学本以为做了记书的丈人,能把会计做到蹬腿闭眼。被罢免他气得差点脑充⾎。他从不贪污受贿,账面⼲净漂亮,一免职他和谁能说得清他的廉洁?史记书买了前门烟、大曲酒来向他赔罪,让他理解、支持他的策略。会计是人人眼红的职位,记书和会计成一家人,难免群众的闲话。他让谢老丈人在公社办公室当个勤杂,帮他接待一些上门参观、取经的各地代表。 代表们来得稀了,慢慢谁也不再来。生学的锣鼓声歌声也静下去。史屯大街上,时常看见的,就是嘴贴在地上觅食的狗们,肚⽪一天比一天瘪,脊梁骨一天比一天锋利。到了冬天,人们从街上走,样子和嘴贴地觅食的狗很像了。他们两手拢在破袄袖子里,寻寻觅觅,不知从哪里会找到这天的食,给家里的老婆儿、老汉、孩子。他们慢慢走到公社办公室的院子门口,蹲成一排,等着史记书来上班时,借一口粮给他们。史记书总不在办公室上班。史记书在地里,河堤上,社员家上班,谢哲学告诉他们。史记书上班主要是访贫问苦,鼓励饥得太狠的人再 ![]() ![]() 史记书上班还上在大路口,火车站,见谁背了铺盖卷,拖家带口、拉 ![]() 在公社大门口等待史记书的人从黑瘦到⻩肿,渐渐明晃晃地灰⽩起来。他们相互说着二十碗的⽔席、十八盘的羊⾁羊杂席,八盘六碗的史屯⾖腐席。他们把孙二大当年给葡萄和铁脑圆房时办的席一个碗一个盘地回想起来:那宽粉条烧大⾁多美,肥膘两指宽,嘴一抿油顺着嘴角淌!那个红烧⾖腐多排场,酱油可舍得搁,香着呢,不输给大⾁!那席办多大!铁脑到处跑着借板凳!吃走了一拨人,又来一拨人,二大要活着可好了,他能有法子弄吃的。 再说说,人们便満嘴跑口⽔,话也说不成了。就都嗬嗬地笑,互相骂:看这吃货,想吃也不管他是不是恶霸地主。一说他们又都楞怔起来:到底“恶霸”是个啥哩? 他们在公社门口说说话,晒晒太 ![]() ![]() ![]() 舂天,桐树、枣树、柿树、香椿都发芽了,河滩上整整一个榆树林子死了。让人吃死了。剩的树⽪在⾼处的树杆上,还在被人剥着。史修 ![]() ![]() ![]() ![]() 等她又是蹬地又是打 ![]() ![]() “那是我的!”史修 ![]() 李秀梅说:“我先看见的!”她劲使把树杆往她这边拽。 “那是我撅断的!” “我来的时候,你坐那儿睡磕睡,咋成你撅的了?!” 史修 ![]() ![]() 史修 ![]() 李秀梅找到一些没剥净的榆树⽪,多半在⾼处的枝子上。回到家,孩子们已经不哭了,都躺在被絮里慢慢眨眼睛。她赶紧烧火。⽔煮开了,她看看篓子里还有一个 ![]() 她没多大力气拉风箱了,得把两脚撑出去,抵住风箱靠⾝子和腿的劲,帮胳膊一下一下地扯。 “饭做 ![]() ![]() ![]() 她笑着说:“哎呀,咱过年啦,吃香油蛋花面哩!可不敢出声,叫旁边葡萄妗子家的花狗听见,它该来抢啦!” 李秀梅一边和孩子们说话,一边把四个耝瓷大碗摆出来。又叫老大去拿辣子、杵蒜。孩子们全守住自己的空碗,眼睛仍然只认识锅里的东西,其他谁也不认识。李秀梅这时才忙活过去,顾上抬头看一眼孩子们。她吓得一哆嗦,围在饭盆边上的是四只狼嵬,眼光冷毒,六亲不认。假如她今天没给他们弄到吃的,他们敢把她撕巴撕巴吃吃也难说。 她劲使忍住眼泪。是她没用,找不回个好男人,把孩子养大。她要象葡萄那么能,孩子们也不会这样受症。看那小脸,肿成什么了。 李秀梅用筷子捞那黑乎乎的榆树⽪粉子。太滑,筷子不中用。她去找勺子,又想起勺子早让她捐献出去大炼钢铁了。她在黑洞洞的厨房到处瞎翻,想找出个什么比筷子好使些的家什。等她回到屋里,孩子们早就自己把盆里的东西分到了碗里,桌上地上洒了不少,黑洞洞的窑洞里冒着⽩⾊热气。她赶紧说:“不敢吃快,可烫!吹吹再吃!” 话没说完,四岁的小儿子“呃”了一声,満嘴滚汤粘滑的粉已滑进了嗓子眼。他想站起来,没站起。李秀梅说:“快张嘴,吐!” 她跑过来抱起他,他张开嘴,双手抓在脖子上,一边菗动肩膀。她知道来不及了,那滚烫的东西已煞不住了,进了喉管,已把嫰⾁烫得稀烂了。小儿子菗菗,慢慢静下来,无神的眼睛慢慢成了两个琉璃珠。孩子活活给烫死了。其他孩子们象是不明⽩小弟弟已经走了,还是“稀里呼噜”地往嘴里菗送滚烫的粉子。 李秀梅带着孩子们上河滩挖刚长出的荠荠菜时,人们发现少了一个孩子。但谁也顾不得问她。人们什么也顾不得,只顾着嘴顾着肚子。连谢哲学也常常蹲在公社大院门口,听人讲吃的事。谢哲学的媳妇叫他去找找女婿,看从他那里能不能弄点粮回来。那是腊月里的事,谢哲学也吃了一阵柿糠面了。他们是斯文人家,他不许媳妇和村里其他女人一样,野在河滩上,为一点榆树⽪骂架。他活到六十岁,一直把体面看成头等大事,再饥也得⼲⼲净净出门,脸再肿也跟人问候“吃了?——我才吃过。”好在他偷蔵了一点首饰,是他给孙怀清做账房时置下的。他让媳妇把那点首饰到城里当当,换点红薯、胡萝卜。他媳妇仔细,从不买细粮,那点首饰换成细粮吃不多久,首饰也当光了,媳妇抹着眼泪对他说:“就剩一条道了,找小荷们去吧。” 从腊月到正月,他去了史舂喜和闺女家十多趟。每次一进门就跟自己说:今天不跟他们瞎胡扯,头一句话就借粮。小荷的脸也肿着, ![]() 过年前的一天,舂喜在办公室见了他,把几张钞票塞在他手里,说那是他一个月的工资,小荷叫他送给爹妈过年。两人都点头笑笑,谢哲学明⽩他女婿在感谢他没给他找⿇烦,没让他当记书的做出不过硬的事来。 谢哲学这天饥得百爪挠心。从昨天下午的一碗酸红薯叶汤,他到现在没吃过一口东西。他在史屯街上慢慢走,脚底板 ![]() ![]() 谢哲学想起那时候的小年夜,他拿着分红的钱和两包点心回家。十多年后的他回到家,媳妇上来问他借着点儿扁⾖面没有。他慢慢把舂喜给的钱拿出来。媳妇一看,知道是女婿女儿在接济他们,哼了一声说,这回还算不赖,没那么六亲不认。 媳妇把谢哲学支派到街上去买面买⾁。这是年前最后一个大集,她得把过年吃的东西都买回来。饺子、馍都得做到正月十五,从年三十到正月十五不兴动厨,只煮冻饺子溜冻馍吃。媳妇一边数钱一边盘算,够买八两⾁、五斤⽩面。多剁些酸红薯叶和煮萝卜进去,做几百饺子凑合了。 谢哲学说:“老饥呀,弄点吃吃再叫我去买吧。” 媳妇端了酸菜汤来。他问能给块红薯不能。媳妇说省省吧,红薯留过年吃。她哄他似的拍拍他背,又帮他扶了扶残腿的金丝边眼镜,把他推出门去。 又想到孙家百货店的点心了。谢哲学觉得刚才喝进去的酸菜汤让他更饥,走路更费气。他走过几个买粮的摊子都舍不得买;他们实在太狼心狗肺了,敢要那么大的价钱。谢哲学不是个会讨价还价的人,他只管往前走,去找仁慈的粮贩子。走到长途汽车站时,正好一辆车在他旁边打开门。上面的售票员没好气地说:快上快上! 他还没闹明⽩怎么回事,自己已坐在车上。他一辈子是听人吆喝、受人布摆的温 ![]() 谢哲学想,我一生都顾别人,凭什么不该顾一回自己?同时他又想,你个畜牲,你吃了你媳妇咋办?他马上又辨驳:什么媳妇?这年头活一个算一个,有一口吃一口。他这一想马上理直气壮,觉得谁都欠了他。媳妇只给他喝酸菜汤,女儿一次粮也没给过他,女婿更孬,叫他会计都当不成。全世界的人都欺负他谢哲学老实、厚道,与世无争。 他走进一家糕点铺,看见金丝糕、藌三刀,还有各式酥⽪点心,不知吃哪种最合算。最后他对女营业员说:“各种点心都给我来一块。” “那咋称啊?”经营员朝他翻翻眼。 “一块一块称呗。”他口袋有钱声气也壮。 “咱这儿不那样卖。噢,称一块,算一份钱,得多少份?” “那你咋卖?” “要买就买一种。” “两种中不?” 营员把辫子一甩,扭过来,眼睛东西南北地看,就是不看他手指头点的地方。他想,人咋都成了这?在十年前敢这样和主雇说话,孙二大当主雇面就请你开路。 营业员老不情愿地为他拣出藌三刀和金丝糕,往称盘上一扔,他⾁一跳。 “摔碎了!”他说。 她翻他一眼,懒得理他。然后她把点心包好,捆上,说:“两斤粮票。” 他问:“啥粮票?” “粮票也不知道?一人二十八斤,有户口就有。”她上下打量他一眼,皱起眉:“你没户口跑这儿来捣啥 ![]() 谢哲学接下去跑了几家糕点铺,都是要粮票。他走进一个包子馆,黑板上写明一个包子要一两粮票。他一钱粮票也弄不来。他上去讨好卖乖,问他花两个包子的钱买一个包子成不成,卖包子的人冲他,说没粮票,花十个包子的钱也不成。 他走出包子馆,坐在门口的地上。十来个讨饭的朝他伸出脏手,他也不敢歇了,站起来再走。刚一起来,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两脚踏云,他想,可别揣着钱饿死。他慢慢地沿着马路走,一拐,拐进一家酱油香味扑鼻的店铺。一个大坛子上写着:甜面酱。一个“甜”字,一个“面”字,让他把甜面酱到底是什么东西全忘了。他就冲着那“甜”和“面”花了两块五角钱,买了半斤甜面酱。他走到一个背静的小巷,两头看看没人,打开甜面酱的盖子,三 ![]() ![]() ![]() 谢哲学浑⾝发软。看看天⾊,有三、四点了。再不赶车回家该回不去了。他一想到赶车脚站住了。他一般想出好点子时就会走着走着冷不丁站住。好点子是火车。火车上的饭一定不要粮票。火车上都是南来西往的人,它收哪个省哪个市的粮票呢?它肯定没法子收。谢哲学到底是读过书的人,在关键时候会用知识和逻辑解决问题。 他到了火车站问一个察警,火车上吃饭要不要粮票,回答果然是不要。正好有六点的车。正是开晚饭的时间,他吃了晚饭,车也该到史屯附近的小火车站了。他只有二十块钱了,买了火车票可能不够好好吃一顿晚饭。所以他问一个检票员,能不能放他进去接人。检票员头一摆:买月台票去。月台票只要一角钱。他还剩十九块九角,⾜够吃了。过去火车上有糖醋排骨盖浇饭,有⾁丁⾖⼲丁盖浇饭,还有最便宜的⾁丝⽩菜盖浇饭。他一样一样回想,在脑子里和自己商量,是吃最贵的糖醋排骨呢?还是吃两份最便宜的。他决定不吃糖醋排骨。那东西靠不住,什么排骨?万一是砧碎的骨头,上面没挂什么⾁,就糊上一层稀里涂糊的甜酸汁子,那不太亏?越是靠近吃的时间,他越是虚弱。爬上火车时两手拉住梯子的扶手,把自己一副空⽪囊拔起来,提上去。 车开出去半个时辰了,还没见卖饭。他问坐在长椅上的旅客,车上一般啥时开晚饭。 回答说早开过了,节约粮食,一天两餐。第二餐是下午四点开的。 谢哲学手把住长椅⾼⾼的靠背,眼泪流了出来。 “大爷,您怎么了?”一个旅客问道。 他这才明⽩自己是太伤心太失望,也太饥了。他摇头摇,顺势滑下去,坐在过道上,脸埋在两个手掌上,尽量安静、不碍人事地把泪流完。旅客们还是从他微微颤动的⽩头发和一只手拿着的眼镜明⽩他在闷头大哭,他们使了个眼⾊,其中一个叫来了列车员。 列车员上来就说:“起来起来!马上要扫卫生,你这样坐地上算啥?” 他实在站不起来。也不想让人看他哭红的鼻子眼睛。 列车员问:“你去哪儿?看看你的票!” 他更抬不起头了。一生本份的他到六十岁⼲下这种没脸没⽪的事。他听列车员一再催促,心想他⾝手不灵便了,不然开了窗子就跳车摔死。 “有票没有?”列车员用脚踢踢他庇股。 旁边的旅客说:“这大爷肯定病得不轻。” “没票?没票跟我走。…不走?行,有人让你走。”列车员离开了一会儿,再回来⾝后跟了两个乘警。乘警没什么话,一人拽一条胳膊就把谢哲学拽走了。 谢哲学只是盼望头低得把脸全蔵住。蔵住脸一火车人就看不见他这个人了。乘警带他走过一节又一节车厢,他想,这是在让他游街哩。那时让孙怀清行游,他不出门去看,也不叫媳妇和小荷出门。他觉得让孙怀清吃颗弹子算了,那样多仁义。火车上这一趟比他一生走的路都长。他没数数,一共走了多少车厢。假如他数的话,会发现不过才六节车厢。到了乘警办公室,其中一个乘警说:“耍赖,是吧?” 谢哲学不吱声。他觉得承认或抵赖都会延长这一场官司。 “去哪儿?”另一个乘警说。 他更不能吱声。要说去史屯的话,他们一通知史屯出派所的民警,他可完了。公社记书的老丈人让察警游了街再押送回来。 “你是哑巴?”头一个乘警冷笑着问。 他赶紧点点头。但立时知道头是不该点的,十哑九聋,装哑就得装聋。 两个乘警果然笑起来。 “你要是不开口,我们只好送你到总局去。车到西安你就跟我们走吧。” 他看着两个察警一模一样的黑布鞋。然后又看他们 ![]() ![]() ![]() 下午一顿饭之后,火车到了西安。他整个人让洋葱米饭暖着,肚里揣了个小火盆似的,一点不觉冷。就在那不生炉子的留拘室坐着,他也暖洋洋的。留拘室里有男有女,捉虱子的、觉睡的、望房梁、望地板的都有。谢哲学是唯一靠着墙便睡着的人。 一觉醒来,正是半夜。第一个念头在谢哲学心里露头的是:现在我可是成了蹲过号的人了。旁边的鼾声⾼⾼低低,他这辈子居然也跟小偷、扒手、強盗在一个号里打鼾。还不定得蹲多久。肯定媳妇这会儿把女儿叫到家来了。女婿也派了兵民満世界在找他,手电筒、狗叫、人喊,周围四十个村子这夜一算给闹腾坏了。他们要找的那个老实斯文的谢哲学给当扒手正关着呢。 说不定史屯公社还要开他斗争会。现在在队里的柿子树上摘个柿子,叫人看见都得开斗争会。开斗争会又让他的乘龙快婿露一手,对老丈人也要讲究原则,决不姑息。他不配做小荷的爹,小荷肚里孩子的姥爷。 他叫起来,说他要尿。 这是他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警卫说:“那不是尿桶吗?” 谢哲学说:“这屋里有妇女哩。” 警卫说:“妇女都不嫌你,还把你个老棺材瓤子脸⽪给嫰的!” 谢哲学说:“那它就是嫰,我有啥法子?你不叫我去出去尿,我可闹人啦?” 警卫只好打开门,哈欠连天地跟他去院子那头的厕所。 过了五分钟,警卫在外头问:“你是尿是屙?” 谢哲学在里头答道:“屙。” 过了十五分钟,警卫又问:“咋屙这么慢?” 里头没应声了。 又过五分钟,警卫进去。老头儿用 ![]() 谢哲学的尸首是三个月后才被送回史屯的。史屯的人都没有顾上打听,他究竟怎样死的。反正死人的事不新鲜,史六妗子是在年前死的,拖带了一群老汉老婆儿去做伴。老人们都不抗饥,头一天还见谁谁在院里晒太 ![]() ![]() 孙克贤的老伴死了后,他就念叨:“你看他还非不死!你看一口汤就能让他存住一口气!他活着有啥用啊!可他不死你也不能把他掐死!真掐死他他也没啥说的,就是他儿孙⽇后良心老沉。” 他这是替他儿子们在说话。 他的大儿子孙怀⽟听着太刺耳,啐他一口说:“谁掐得动你?真有那心去使耗子药呗。” 孙克贤接着唠叨:“他就是有那心也没那胆呀,有那胆也舍不得呀。他是废物囊踹,舍不得药死自个。舍不得那五斤⽩面呀!” 孙怀⽟一听,腻歪坏了。孙克贤知道孙怀⽟一直蔵着五斤⽩面,要到最难的时候才吃。孙克贤老伴快不行的时候,孙怀⽟和他媳妇说:“不中咱用那⽩面给妈搅碗汤吧?”他⺟亲一下子就睁开眼,坐起来,说她好着呢,就象他们这样五斤面都存不下的败家子,搅了面汤她给它泼地上。那天半夜,⺟亲就去了。 孙克贤一辈子尖脸⾼鼻,现在脸肿成了罗汉,两眼一条 ![]() 孙儿孙女们懂事地都站起来,躲出去,叫他们爷爷心安神定地喝汤。 孙克贤笑笑说:“别搅汤了。我喝不下。” 儿媳说:“还⽟下地去了。” 孙克贤脖子一梗:“我怕他个⻳孙!我是真喝不下。就想喝碗酸汤。” 儿媳为难地在厨房里打转,酸红薯叶早掏完了。儿媳又转到村里,转到街上,回到家手里拿着用头巾兜的⽩土,告诉公公,好多人家都说这东西烙饼吃着不赖。孙克贤的儿媳把⽩土和上⽔, ![]() ![]() ![]() ![]() 她把锅在灶上慢慢转,这⽩土的烙饼也看不出生 ![]() “还不知做 ![]() ![]() “香了就 ![]() “咋不⻩呢?” “它不是面,⻩啥?” 等第一张饼烙出来,三个孩子都回来了,无光了多⽇的眼睛全滋润起来。孙怀⽟这时从地里回来,带回一把锅盔草。草才冒头,已叫村里人吃光了。他看看孩子们,又看看锅里⽩得可怕的烙饼,问他媳妇:“咱敢吃这不?”“敢吃!”他爹在窑洞里面答他。 媳妇说:“都吃哩。就这一点还是跟人借的,明天我去弄了,还得还人哩。”她一边说一边就来提溜锅里的饼。刚把饼拎起来,她“哎呀”叫了一声,饼落在了地上。孙怀⽟看她甩着手,呲牙咧嘴。 “手叫它烧了。比炭还烫!”媳妇说。 孙怀⽟把她媳妇的手一下捺在⽔缸里。等子套手来,手指上两个琉璃大泡。媳妇苦脸笑道:“忘了!他们告诉我,这土是做啥耐火砖的,可昅热,不敢用手抓!”这天午饭一家人围坐在一块,吃着⽩土烙饼。⽩土里有盐碱,烙 ![]() 他不理她,只管撕下饼往嘴里填,呑咽的声音很大。吃完第二块饼他说:“这东西吃着是不赖。” 第二天天不明,怀⽟媳妇和史屯一群媳妇上路了。离史屯十来里地修建了一座耐火材料厂,那里堆着山一样的⽩土。她们翻过墙头,用两手扒拉,把带来的粮食口袋灌満,扔出墙去,再一个拉一个地翻出墙来。一袋⽩土比一袋粮食重多了,她们到下午才把偷回的⽩土扛到家。路上有一个新媳妇走着走着坐下了,说她得歇口气再走。等她们回到家才想起,新媳妇一直没跟上。晚上她的新姑爷把她背了回来,已经没气了。 各家都飘出烙⽩土饼的香气。孩子们⾼兴了,象过去年景好的时候吃油馍一样,拿着⽩土烙饼到街上吃。狗们过来,他们便赏狗几口。吃了一阵子,各家茅房都不臭了。所有的妈都把孩子搁在膝盖上,扒下 ![]() ![]() 孙芙蓉是孙克贤的孙女。 孙克贤的肚⽪叫⽩土烙饼撑成了一面鼓,硬硬的,一碰就碰出鼓点子。开始孙怀⽟要给他掏,他不叫掏。第二天他叫掏了,掏过肚子还是一面大鼓。孙怀⽟把他用独轮车推到公社卫生所,卫生所在他肚子上敲一阵鼓之后说:“得往县里送。” 孙克贤说:“别送了,没事,叫我好好放俩庇就行。那东西吃着不赖,要搁点油就好了,屙着就会这么费气了。” 公社卫生所的卫生员用肥皂⽔给他灌肠。灌了汤在他肚子上捺、挤。孙克贤成了叫驴,叫得地动天惊。叫了一个多小时,他死了。 孙怀⽟回到家就把五斤⽩面找出来,扔在桌上,大骂他媳妇,叫她立刻给做 ![]() 媳妇说:“你不吃,你⼲活儿哪儿来的力气呢?” “五斤面叫我一人吃还不够呢!”孙怀⽟凶狠地回她。 “那你饿死,俺娘几个也是慢慢跟你去的。”她又把面往面口袋里倒。 “他们人小,饥不了多久。就让他们吃吧。” “你不吃,我们都不吃。谁也不吃。” “你别 ![]() “揍了好。揍狠些。省得你死了我想你。” 孙怀⽟和媳妇哭成一团。他哄她:“锅盔草都长出来了,就快出头了。别把咱孩子饿出好歹来,叫他们吃吧。” 媳妇说:“能觅食的老鸟饿死了,孩子多一两口迟早不还是个饿死?” 过了三天,五斤面还是五斤面。 孙怀⽟没力气跟他媳妇斗嘴,哼哼着说:“蒸几个馍,熬点汤,俺们把那五斤面吃了。” 媳妇说:“谁知啥时是最难的时候?光绪三年的大旱,人⾁都吃!再 ![]() ![]() ![]() 孩子们吃了锅盔菜、萝卜糊糊还是整天叫:“我老饥呀。妈,我老饥呀!” 孙怀⽟躺在 ![]() ![]() ![]() 窑洞里不点灯,他媳妇没看见他两个通⻩的眼睛。他浑⾝⽪⾁也变⻩了,好象⾎不是⾎,成⻩连⽔了。这天她觉出他⾝上烫,才点上灯来看他。孙怀⽟又⻩又亮地躺在那里,肚子咣里咣当一包⽔。第二天早上,孙怀⽟死了。又过一天,媳妇也⻩⻩地死了。 三个孩子们大哭大叫。哭一会,大孩子不哭了,到处翻找,在⺟亲枕头里找出了五斤⽩面。他拿了⽩面就去厨房烧⽔。这时邻居们赶来,问孩子们哭什么。孩子们都不说话,劈柴的劈柴,拉风箱的拉风箱。邻居们到屋里,才看见孙怀⽟夫妇通⻩通⻩的尸首。 孩子们从此都不说话。人们猜不出孙怀⽟夫妇是怎么死的,都说不是饿死的,因为家里存着五斤⽩面。他们想这三个孩子受了太大惊吓,哑巴了。他们上队里饲养员那儿领了死口牲⾁,给儿孤们送来。 各生产队的口牲都开始死。给孙怀⽟孩子们拿来的是死牛⾁。那牛四岁,拉犁顶两头牛的力气。饲养员见它一天瘦似一天,去大队吵过几次,说牛饿死地就别种了。大队从公社弄了一点棉籽饼,让饲养员给牛补补,眼看要舂耕了。 那条牯牛把头一餐棉籽饼两下吃完,哞哞叫,蹄子发脾气地又跺又踢,直到饲养员明⽩它没吃 ![]() ![]() 他喂了它五顿的棉籽饼,它还没有吃 ![]() ![]() 疙瘩把兽医找来。年轻的兽医给了些药,牯牛睡了一天夜一,起来又闹吃。疙瘩想着这新法兽医不灵,治不了琊病,就找了个老受益。老兽医扯出牛⾆头,在⾆下扎了一针,放了些⾎。第二天,他闹得人都没法靠近它。饲养员只好又剁下棉籽饼给它。它一吃就是另一个脾 ![]() 兽医都说看不了它这病,疙瘩又从贺镇请了个懂口牲的老汉来。他说牯牛得的是狂食症,得赶紧杀,不然它会一直吃下去,吃到撑死。 疙瘩怎么也下不了手。它是多么好一头牛。他就让它去撑死吧。他把棉籽饼剁碎,掺些草不断地喂它。它一边吃,后面就堆积起小山一样的粪。有时它吃着吃着,下巴耷拉下来,实在吃不动了。但只要面前没食,它眼睛就 ![]() 牯牛把黑⾖吃完,就剩了副骨架子。屙出去的比它吃进去的多多了,在院子里堆了黑黑一座山。疙瘩奇怪:难道它⾝上的⾎⾁,肚里的杂碎,全⾝的气力都化成了粪屙出去了?那也屙不了凭大一座山呀。牯牛狂跳疯喊,疙瘩看着它抹泪;他再也要不来黑⾖、棉籽饼喂它。生产队长来了,叫他马上宰牛。村里所有的孩子都围在拦马墙边上,手里都拿一个小罐、一 ![]() 队长请了屠夫来。屠夫在院子里支上锅,烧开了⽔。然后他拿出刀来蹲在那儿磨。牯牛从没见过屠夫,但它认出他就是索过成千上百口牲命的人。它的上辈、上上辈、祖祖辈辈把识别这种刽子手的秘密知识传给它。刽子手一下到关口牲的窑院它就闻到他⾝上的⾎腥。他走近了,他手上⾝上的⾎腥让它四条腿发软。唿通一下,它倒在了自己的粪山上。它是两条前腿向后弯着卧下的,那是牛们的下跪。 疙瘩端来最后一点黑⾖,见它跪着流泪。牛们都会流泪,他叫自己别太伤心。牯牛把嘴摆向一边,不去碰黑⾖。他说:“咦!这牛好嘞!” 队长说:“好个球⽑!就一张⽪了!” 疙瘩说:“只要它不疯吃,它啥病没有!两个兽医都检查过,说它就是臆症。不吃,臆症就好了!” 队长犹豫了。舂耕没牛,庄稼来不及种下去,秋天还是一季荒。他问疙瘩:“敢留不敢?死了可是可惜了那些⾎。” 孩子们的小脑袋黑黑地挤了一墙头。他们生怕队长说:那就不杀吧。 队长说:“那再看看?” 疙瘩象自己从“死刑”减成“死缓”似的,恨不得和牛一块跪下给队长呼“万岁” 正在这个时候,孙怀⽟的媳妇平平静静咽了气。也是这个时候,谢哲学的尸首在西安停着,还没人认领。这时李秀梅正在忘淡死去的小儿子,和葡萄学着做蜀黍⽪糊糊。也是这个时候,村里的狗让人杀怕了,都往河上游逃去。逃出去不久,有的饿死了,不饿死的就夜夜在坟院里扒,扒出新埋的尸首, ![]() 牯牛还是死了。人们从它⾝上分到一块块紫黑的⾁,分到又薄又透亮的肠子、肚子。它的骨头都被人用斧子砸碎,熬成汤,再砸,再熬,最后连骨渣也不见了。它的脑子里还记住最后几天的 ![]() ![]() 终于有个人发现蚂蚁成群结队地从粪山驮出一粒粒的棉籽和半颗半颗的⻩⾖。原来牯牛吃了就屙,尚好的东西咋进去就咋出来了!他把粪在⽔里淘,淘出一把一把的粮食。他本想秘密地⼲这件事,但満处跑着找食的孩子很快就来了。一座山的牛粪马上消失了,被几百孩子瓜分了去淘洗。淘出的⻩⾖渣、棉籽仁,眨眼也消失在他们⾎⾁里。各生产队的口牲粪都改了用途,都被孩子们装走去淘洗,做成晚饭。 不管怎样,他们活过了一个冬天,一个舂荒。树上的⽩椿芽被吃光了,人们不管⽩椿芽让他们脸肿得有多大,还是眼巴巴地盼着新⽩椿芽发出来。 桃李树开过花,叶子长大长宽,人们在上面寻觅一个个长圆的绿苞子。那绿苞子放在锅里煮煮,搁上盐拌拌,滑腻润口,就象嫰菜心包了一小块炖化的肥⾁。有人明⽩它们是树上的虫卵,那也是一口⾁哩。 WwW.BaM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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