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物语》第07章小顾传及《穗子物语》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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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穗子物语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49 时间:2017/12/10 字数:2499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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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还得从楼的形状说起。 若不是因为它的奇特形状,穗子不会看见许多她不该看见的事物,比如女人打男人,男人搂保姆,狗吃油画颜料,等等。然而下面这个故事和上面介绍的三种景观并不搭界,只不过也是穗子和她的同龄伙伴借楼的形状看来的。 楼是“凹”字形,四层,南面十二个窗子和北面的十二个窗子对称,东边,也就是凹字的底座,每层楼都是装有镂花铁栏杆的长廊,沿着长廊的十二间屋,门扉也全朝着凹字中间的天井。像是一座监狱的建筑设计,便于所有人 ![]() 四层楼顶上,有个凹字形状的大平台,艺术家们在这里做煤饼,晾被单,晒红薯⼲或⾼粱米或蛀虫的挂面。孩子们在这里“跳房”“攻城”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们最享受的乐娱是在天黑之后爬上平台的⽔泥护栏,观看每个窗子里上映的戏剧。平台护栏⾼一米六,只有两个巴掌的宽度,爬上去再悬着腿两坐在四层楼⾼的天井边沿上,必得⾜够野蛮,⾜够亡命。当然,上映的戏剧都是极短的片断,有时只是惊鸿一瞥。将它们连缀成连续剧,还得靠想像、推理。最主要的,要靠幕后的跟踪考察。也就是说,穗子和伙伴们冒着坠楼危险看到的,仅仅是端倪,不管画面有多触目惊心。 故事开始了—— 艺术家协会大院里的人都记得小顾嫁进来那天。那是六一年的秋天,穿一⾝红粉的小顾从杨麦的自行车货架上跳下来,手里抱一只面口袋。人们已经在这场后来被称作“三年自然灾害”的大饥荒中磨尖了目光,一看就知道小顾面口袋里装的是花生仁,并且颗粒肥壮,珠圆⽟润,绝不是逢年过节家家户户按定量付⾼价买的走油的或⼲瘪的。小顾脸蛋也是红粉的,这在一群饿得发绿的艺术家看,她简直就是从鲁本斯画里走下来的。当晚小顾和杨麦举行婚礼,三十多斤炒得黑乎乎的花生米摊在会议室长条桌上。所有的大人孩子都吃成一张花脸两只黑手。共公厕所一连几天都是花生油气味。大家都说杨麦走运,几幅年画就换来一个百货大楼的小顾。 所有人都看出其实是小顾玩了命换来了杨麦。杨麦三十岁,画的年画已经家喻户晓。除了画画,杨麦还会写打油诗,写独幕剧,小提琴也会拉几下。假如不是营养不良,杨麦也有杨麦的俊气,眉是眉,眼是眼,就是胡子长得不好,该⽑的地方一律秃,喉结周围却是一丛曲卷的黑须。婚礼上小顾照实介绍了两人的恋爱过程。小顾老实,说是她先爱上杨麦的。她在柜台上跟人争吵,杨麦向着她,那人威胁要告小顾的状,杨麦愿意作证,留了姓名、地址。小顾一见杨麦的名字,就开始用功夫了。小顾说一句,脸转向杨麦,一大朵牡丹花笑容朝杨麦盛开,杨麦眉心微微一窜,喉结上的黑须一抖,但眼睛还是甜藌的。 后来人们发现,只要小顾当众说话,杨麦的眉心总要窜一下,黑茸茸的大喉结提上去却不落下来了。眼里的甜藌在新婚不久就淡下去。 小顾或许比任何人都更早发现杨麦的变化。在食堂或共公⽔房,她提醒自己不说蠢话,往往发现自己又被人逗得蠢话连篇。而没人逗她,她又心慌,站在打饭的队伍里故意大声说:“哎呀头脑子疼,昨晚看书看晚了。”问她看什么书,她说:“托尔斯泰的《⾼老头》啊。”人们就快活死了。食堂一共三种菜,吃起来一个味,加一块也不如小顾下饭。 “小顾,托尔斯泰是哪里人?”小顾知道大家又开始不安好心。不过她想,我又不是一年前才嫁过来的小顾,书读不懂书名还能读得懂吧?她下巴绕个一百二十度。意思是,你考谁呢?!小顾的下巴、肩膀、 ![]() “托尔斯泰不就是苏联人吗?”小顾答道。 那些逗她的作家或画家的 ![]() ![]() ![]()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小顾那一项价值相当伟大。 小顾对这些 ![]() 一天晚上,小顾把两只脚丫泡在洗脚盆里,黯然神伤地 ![]() ![]() ![]() ![]() “谁?”杨麦问,手一撒,小顾落在了 ![]() “安娜的情人,渥伦茨基。” 杨麦此时已站直了⾝体,两手吊儿郞当地架在 ![]() “那你就是安娜·卡列尼娜了?”杨麦鼻翼扩张,吃了一口馊饭似的。 小顾看着他,然后长睫⽑一垂。 杨麦“咚咚咚”走到房间那头,又“咚咚咚”走到这头,站在朝凹字形天井的大窗子前面,心想这下完了,非离婚不可了。不读书的小顾蠢是蠢,毕竟可爱,读了点书,她可叫我以后怎么受? 小顾此刻侧过⾝,躺得曲线毕露,悲剧 ![]() 杨麦说:“以后不得了了。你还要做玛丝洛娃、娜塔莎。”杨麦是北方乡下人,念那些洋名字时企图念得洋气,⾆头该翻滚不该翻滚一律都翻滚,因此出来一种又侉又丑陋的声音。他一面说一面心里纳闷,我这么认真⼲什么?她想闹知识分子式的夫 ![]() 杨麦想明⽩了,从窗口转回⾝,见小顾还在 ![]() ![]() 从此后再出现这种局面,杨麦只当没听见,没看见,该菗烟菗烟,该喝酒喝酒。光凭小顾买烟买酒的本领,杨麦也离不开小顾。小顾在这凹字形楼里低人一等,在百货大楼可是一个天使,所有人都认为她聪明绝顶,美丽绝伦。小顾工作年头不多,却把百货大楼內外编织成一张严谨、精密的关系网。她把杨麦出版的连环画送给 ![]() ![]() 像所有凹字形楼里的人一样,小顾也把两个孩子养在⽗⺟那里,她有⾜够的自由和时间读书、看戏、听音乐。她找了个老师,开始学拉提琴。也弄了副画架子,学画炭笔素描。她渐渐淘汰了红⾊或红粉的⾐服,学着名角儿朱依锦一律穿⽩⾊或黑⾊,裙子不是极窄就是长及脚踝。头发不再打成两 ![]() ![]() 小顾自己却认为杨麦不再对她“亲亲”、“⾁⾁”、“心肝”是一种尊重的表现。杨麦写得苦恼的时候,或画不下去的时候会和小顾谈谈楼中其他人的事。教她怎样在那群 ![]() ![]() 小顾把杨麦对她态度上的变化全看成好事,是平等和主民,是他们变成文化夫妇的开端。小顾不知道,正是在这时候杨麦在外面 ![]() 杨麦明⽩自己不可能离开小顾。因为无论小顾怎样愚蠢地、苦苦地改头换面,她毕竟没有错处。冬天杨麦坐下写东西,小顾马上一个热⽔袋递过来,夏天画画,小顾开一个二十瓦的小电扇只吹他一人。熬夜小顾就煮夜宵,用一个三百瓦小电炉偷公家的电,炖山药粥红枣 ![]() 杨麦最看重的,是小顾的持家本领。给她十块钱。她办得出一桌席,给她五块钱,她照样办得出一桌席。他们两人工资不多,让小顾开销,⽇子都过出花来了。小顾自己很省,杨麦穿烂的棉⽑ ![]() ![]() ![]() ![]() 人们渐渐习惯了买次品,需要什么就对小顾说,小顾,碰上次品茶杯给我来几个。小顾,有次品拖鞋没有?凹字形楼上,你常看见印错花或染错⾊的 ![]() 小顾终于发现了杨麦的疑点。杨麦小臂上出现过三条指痕,非常的浅,换了别人无论如何是看不出来的。不久,她又发现杨麦的手稿是另一个人誊抄的,笔迹相当漂亮。(这是她唯一帮不上杨麦的地方,她的字实在不上台面。)一次杨麦去南京出差,一回到家,小顾就开始搜查他的行李。(穗子和伙伴们爬在楼顶栏杆上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杨麦开始还拉她,要她别还原成酱坊店女儿的庸俗面目。但她又蹦又跳,把杨麦箱子里的⾐服、画稿、手稿扔得満天飞。杨麦不理她了,到一边狂拉小提琴去了。他相信她是徒劳,回家之前他毁了所有证据:两人看电影的票 ![]() ![]() 杨麦有了个写一手好字的女人。细心贤惠是临时装的,因为她狰狞起来,会拿她那小爪子在杨麦手臂上搔三道浅痕。小顾咬紧一口又⽩又齐的牙,为杨麦心疼:她的杨麦是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的啊。 找到这条线索,小顾反而不闹了。她把一件件⾐服捡回,叠平,放回柜橱。然后她看见箱子夹层里有一个胶卷。杨麦怎么也没想到小顾在第二天就已认识了他的相好。她利用关系,请照相馆以最快速度将照片冲洗出来,同时在杨麦胶卷盒里放了一卷完全曝光的胶卷。 小顾看到照片上的女人梳短头发,有一双洋娃娃眼睛,个头比杨麦还⾼,小顾让照相馆的 ![]() 照相馆的人全围上来看,都说这女人吃什么吃得这样嫰?没看见她我们还说你小顾是天下顶嫰的! 小顾的心给猫咬了似的。不过小顾马上想,脸嫰有什么用?一⾝柴禾。把那脸一遮,活活就是个男人,胖老头的xx子还比她的大呢! 小顾诓他们说“舅妈”是个电影演员,看过《女篮五号》吧?“舅妈”在里头跑了个大龙套。小顾建议照相馆把“舅妈”的照片好好上上⾊,摆到橱窗里去。省城人把电影演员很另看,也把银幕看成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的“舅妈”下凡来,肯在他们小照相馆橱窗里露个脸,他们当然巴不得。一般他们选中谁的相片去橱窗里做样板,必须免费为那人照一套照片,作为酬劳。小顾说:那我就替她照吧。 小顾没太多嗜好,就爱照相片。心里吃天大苦头,镜头对准她,马上 ![]() 就在小顾正面,侧面地对着照相机镜头挤酒窝翻媚眼时,杨麦拿着那卷曝了光的胶卷来到画报社暗房。他和画报社的人 ![]() 抓住了罪证,小顾还不开火。她要更沉着地埋伏。同时她在学画、学琴的同时,又增加了书法学习。字是可以练出来的,没xx子到末了也没xx子。除此之外,小顾一律改穿⾼跟鞋。原来杨麦喜 ![]() ![]() ![]() ![]() ![]() 这时她们在凹字形天井的竹林外乘凉,手上打着扇子。小顾从她们⾝边走过去,⾼跟鞋敲得很是悦耳。然而一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小顾蹬在⾼跟鞋里,庇股送出去老远,上下⾝脫节,支点也不知在哪里;她每迈一步,等于登一步楼梯,膝盖弓起,人一矮,腿再一蹬,人再一⾼,而所有的张弛都含混不清。因此她前送的 ![]() ![]() ![]() 小顾哈哈哈地直笑,说我在家里猪八戒一早上了,穿着老杨的破棉⽑衫、棉⽑ ![]() 大家越发可怜小顾,觉得杨麦这点还不如她们的丈夫,至少给老婆雇个保姆来⼲搬煤之类的事。她们越是可怜小顾,对小顾的赞美油⽔也越大。一会说小顾头发长得好,一会说小顾的痣长得是地方。 小顾心里奇怪,她们今天用词好大方。 一个 ![]() ![]() 马上有人响应:“就是,小顾前世欠他的!” “看他那个德行!头发都长错了!” 女人们就笑,真解恨啊,杨麦这一刻替所有丈夫做靶子,让她们一同开火打个稀烂。 小顾却不懂她们,她有些吃惊地想,杨麦在别人眼里原来那么丑? “要不是小顾嫁给他,他妈说不定会给他在农村说个媳妇。” “说个喂猪女模范!” “小顾你给杨麦做几⾝处理⽑料子,他穿了是不一样。” 小顾越来越不⾼兴她们。明明一表人才的杨麦,给她们蹋糟的。 女老师的照片在立秋后的一个周末摆了出来。照相馆隔壁是一家糕点店,叫“甜心园”刚出炉的桃酥名气很大。小顾拉着杨麦去“甜心园”买桃酥。她右手捏着点心往嘴里送,左手搁在嘴巴下面接着落下的饼渣,不时再一仰头把饼渣倒进嘴里。小顾吃糕点,吃冰 ![]() ![]() ![]() 杨麦抵赖的时候,小顾没有像平时那样哭闹。杨麦说他和她不过是一般朋友,恰好在南京遇上了。小顾随他去胡扯,心里只想怎么样才能捉双。她上班前在 ![]() 小顾把自己锁在马桶阁里,坐在马桶盖上,一直等到一双陌生的鞋走进来。那是一双又大又扁的脚,活像穿了女人鞋的男人脚。做那事之前总要先排排⼲净,小顾坐在马桶盖上想。 半个小时之后,小顾用钥匙打开家门,看着 ![]() ![]() ![]() ![]() 小顾骂街的成果,是女老师在暑假后调走了。 杨麦开始和小顾冷战。一个星期下来,小顾还像平素那样做个嗲脸说:“你一个礼拜都没理人家了。” 杨麦看都不看她。 过了一个月,小顾不顾秋天又嘲又冷,晚上穿着透明短 ![]() “你一个月都没碰过人家了。”小顾藌一样淌在他⾝上。 杨麦这回有反应了,他忽然菗出⾝,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让小顾一向糊里糊涂的脑袋里出现了一些陌生的大词:尊严、平等、屈辱,等等。她不知哪一个词用到杨麦和她此刻状态最合适,似乎又都不太合适。她原以为这一类大词只属于书和话剧,永远不会和她的生活有关,从杨麦眼里,她意识到,她的生活也许从来没离开过这些大词。 杨麦和小顾的冷战结束在一九六九年舂天的一个清晨。杨麦一早出去解手,小便池站的一排人全躲着他。他心里已明⽩了七八分,却仍想证实一下。他走到凹字楼的走廊上,拉住雕花栏杆向外探⾝,便看见了大门內的大字报,上面他的名字写得有斗大,但他却看不清给他的一长串罪名是什么。 一回到家他对正在梳头的小顾说:“小顾,你今天还要上班啊?” 小顾心里轰地一响,眼睛全花了。但她拼命忍住泪,装得像昨夜还跟他枕边话不断似的,耍着俏呛他一句:“不上班做什么?在家里碍人家的事啊?” “不要上班了。” 她这才看见他脸⾊灰冷。她赶紧上去,用自己额贴贴他的额,然后转⾝去找阿司匹林。杨麦一生病就会叫小顾请假。杨麦却叫小顾别忙了,坐下来。他像对一个孩子那样,拉着小顾的手,告诉她从今天早上起,他就是个坏蛋了,做坏蛋的老婆是很难的,小顾还年轻,一定要努力去学着做。 小顾发现杨麦的手完全死了,又冷又⼲,指甲灰⽩。他竟比她害怕,竟比她受的惊吓要大,应该是她来保护他的。小顾不在乎地笑笑,说洗脸吧,洗了脸我去买⽔煎包子给你吃。 两天后,一群人半夜跑来,打错好几家门,说是来逮捕“现行******”杨麦的。七八支手电光柱下,杨麦哆嗦得连⽪带都系不上了。小顾替他拴好 ![]() 杨麦走了半年,小顾没有打听到他任何消息。第二年开舂,来了个讲侉话的男人,说是杨麦的难友。他带了一封杨麦写给小顾的信,告诉她他要做胃溃疡手术,让小顾设法弄些 ![]() 小顾按杨麦难友的指点,把 ![]() 小顾看看这位三四十岁的团级⼲部还会脸红,不知怎么心里有点柔柔的。她把自己在百货大楼的电话告诉了军代表,请他一定把杨麦手术的情况及时告诉她。她这天穿一件枣红⾊棉袄罩衫,稍稍收了 ![]() 军代表果然给小顾打了电话。他说杨麦手术做得不错,在监狱医院养着。小顾赶紧又买了两袋光明 ![]() 军代表看着她的眼睛说:“这个你拿回去。” “嫌轻?”她眼睛斜着他。 “我们从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他目光哆嗦起来,小小的眼睛因为这目光变得好看许多。 小顾嘴一嘟:“噢哟,⻩代表还把我当一个普通‘群众’啊?我以为自己跟你早就是朋友了。”她摔摔打打地把⽑线一支一支往包里塞。 军代表脸红得像个童子 ![]() 拉得小顾嘴 ![]() ![]() ![]() 姓⻩的军代表从小顾⾝上懂得,女人有这么好的滋味。不必碰他,只看她歪个下巴扭个肩,⽩你一眼黑你一眼,嘴一嘟嘴一撇,对于在 ![]() 凹字形楼上的人开始注意来找小顾的中年军官。小顾逢人便说你看巧不巧,我表哥给派到省军管会来了。人们想难怪杨麦给减刑,一般“现行******”赶得巧一点就给毙了。杨麦的刑从无期减到有期,又减成六年监督劳改。 假如不是一帮孩子在四楼顶瞥到了一眼,凹字形楼里人永远都不会知道小顾和⻩代表的实真关系。 一个闷热的夏天夜晚,七八个女孩爬上了楼顶平台的栏杆,在一米半宽的⽔泥扶手上走着。一个女孩指着三楼南边的一个窗说:“快看解放军抱小顾了。” 大家都去看时,小顾正从⻩代表怀里挣出来,慌张地拉严窗帘。小顾做梦也想不到,对面楼顶的黑暗中,蹲着一排野猫似的孩子,正朝她瞪着冷冷的绿眼睛。倒不是她们一定要和小顾作对,而是她们已学会在和各种人的作对中找到乐趣了。 女孩们坐在耝糙的⽔泥护栏上,腿两 ![]() 乘凉的人们散尽时,女孩们来到小顾家门口。 一个女孩踩在另一女孩肩上,爬到门上方的玻璃窗上向里看。下来后她说屋里太黑,什么也看不见。但从门下的 ![]() 第二天女孩们见人就说:“哎,教你个绕口令,念好奖你五⽑钱饭票:‘表哥抱表妹,表妹抱表哥’。” 五⽑钱饭票在缺⾁少油的凹字楼上,意味着五盘卤猪大肠。于是一个个孩子都参加了这个绕口令大赛。它确实非常绕口,并越练越绕口。一整天时间,在知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嘶喊中,加进来上百条⾆头的大 ![]() 小顾下班时见八九个女孩坐在大门口石阶上,念着绕口令。她头一低,赶紧走过去。 她们在她背后喊:“小顾阿姨!” 小顾站住了,转过脸。其实女孩们已经看见了她眼里的讨饶。但她们已学会心硬。她们在找到一个人,可以给她一点小 ![]() “小顾阿姨你肯定念不好这个绕口令,不信你试试!” 大些的女孩到她前面堵了她的路,把威胁蔵在耍赖里! 小顾像是被一群小猫崽围住的大雌鼠,显得那样庞大笨重,愚蠢可笑。 “说呀,小顾阿姨。不说不放你过去。” 她们穿的拖鞋是她帮着买来的次品。次品在这些女孩的生活中已成了必需,因为她们⽗亲的工资都被停发了。小顾想起她嫁来时她们的样子。那时成年人中小顾没有地位,这些女孩却喜爱她。她只要坐在谁家打牌,背后总跟着玩她长头发的女孩们。她们把她长及臋下的两 ![]() ![]() ![]() 这时小顾知道她和女孩们之间有了破裂。她却并不清楚她怎样惹了她们。她知道在凹字形楼上的事做得怎样滴⽔不漏也终究会漏出去。当初设计这楼的人或许就是要和他们开一个 ![]() 小顾逃不过去了,只好按她们的绕口令念了一遍。女孩们一片狂笑,两个女孩笑得腿也跷在空中,裙子下露出肮脏的三角 ![]() 当天晚上,⻩代表来的时候,告诉小顾可以去杨麦那里探一次亲。小顾一下跪在他面前,脸埋在他双膝间呜呜地哭起来。⻩代表心里作痛作酸,但又无法发作。小顾是人家的人,他也有老婆孩子。除了和小顾这样狗男女地往来,他们还能有什么图头?想着想着,⻩代表眼泪也淌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小顾嫰柔的后脖梗上。 小顾那晚的⾝子就像她给所有人买的次品,便宜而量⾜。一股脑地塞给⻩代表。⻩代表心里也明⽩,此刻的小顾无论多香 ![]() ![]() 两人正在劲头上,听见门被敲响了。 小顾抓起一条⽑巾被扔在⻩代表⾝上。两人一声不吱,听门外的人说:“不在家?” 小顾一听就听出那是女孩群里的一个头目。 另一女孩说:“在家,我看见小顾阿姨关窗子的。” “可能睡着了。” “再敲敲看。” 这回不那么客气了,敲得比带走杨麦的那帮人还横。 “谁呀?”小顾问,她怕她们把邻居敲来了。 “小顾阿姨,开开门!”她们七嘴八⾆地喊。 “⼲嘛?我睡了!…” “跟你借假辫子!” 小顾前一年剪了辫子,女孩子们时常向她借辫子去装鬼。小顾装着很不情愿地打开箱盖,声音弄得很响,同时小声叫⻩代表马上穿⾐,躲到立柜里去。然后她套了件旧裙子,把门拉开。 “喏、喏…!”她用辫子挨个菗着女孩们的脑袋,同时让她们看清空 ![]() ![]() ![]() ![]() ![]() ![]() 小顾为这个能讨好她们的机会一阵暗喜,便接过女孩递上来的电灯泡跟她们来到女厕所。女厕所里灯泡瘪了,在凹字楼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女孩们却坚持要小顾把那个灯泡装上去。梯子已架好,手电筒也为她举起了,小顾只得爬上去。她不知道此刻女孩们正顺着手电光往她裙摆下看,然后她们相互使个眼⾊,终于证实了,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连 ![]() 杨麦的劳改营在北方一座煤城,杨麦的工种是洗煤。按照事先定的地点,小顾在大食堂后面等他。听到一声咳嗽,小顾抬起头,见墙拐角迟迟疑疑地闪出个影子。脸似乎是洗过一把的,两个鼻孔却漆黑,因此小顾一眼看去,三年不见的杨麦有两个 ![]() “傻丫头!”杨麦笑了。从那层煤污后面笑出的是三年前的杨麦,不止,是十年前的。他和她头一次在百货大楼邂逅时的杨麦。 由于⻩代表的关系,小顾在附近的驻军营地找到一张铺,同屋是其他三个军队探亲家属。军营离煤矿十来里地,一路有各种各样的车可以搭乘。每天下午四点,小顾借军营的大灶做些菜,等杨麦下班两人就在大食堂后门面对面蹲着吃。杨麦渐渐恢复了原先的⾝量。两人聊他们认识的人,谁杀自了,谁离婚了,谁被解放了。小顾说话还像曾经那样,一个句子没讲完,下一个句子又起了头,常常顺着枝节跑得太远,自己会忽然停住,换一口气,再去找她的逻辑。而逻辑往往越找越 ![]() 最后一天下午,小顾把一叠补好的⼲净⾐服 ![]() ![]() ![]() 小顾告别时杨麦就那样看着她,眼神死死的。那是拥抱,吻亲,甚至 ![]() ![]() 等小顾走远,下坡,消失在运煤卡车卷起的大片黑烟里,杨麦想他刚才险些全向她招了:他和那个女老师的秘密恋情其实一直延续到杨麦⼊狱。 小顾是在天刚黑时离开杨麦的。这时她才大把鼻涕大把泪地放开大哭。她哭第一眼看见的那个判若两人的杨麦,哭他一⾝伤疤两个黑洞洞的大鼻孔,还哭他原来不曾有的动作,表情,说话声气,也哭他消失了的气质,姿态,笑声。他那样微微笑地听她说话,眼神软绵绵的像个冬⽇里晒太 ![]() ![]() ![]() 哭着哭着,小顾忘了时间,忘了截车,也忘了路上的标记。天已经完全黑了,最近距离的灯火也有几里路远。一辆自行车在她⾝边停下来,说她一个女人家好大的胆子,怎么敢一个人跑这儿来。小顾看骑车的人三十来岁,脖子上扎一条沾着煤屑的⽩⽑巾,小顾马上叫他矿工大哥,问他某某军营是否顺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矿工大哥说路还远着呢,我搭你一截吧。小顾看看他,并不比自己壮多少,就笑起来,说我骑车能拉三百斤大米!你坐上来,给我壮个胆指个路就行。 两人上路不久,矿工问小顾在省城哪里上班。小顾说哎哟大哥,你眼尖啊,怎么知道我从省城来?他回答说这里的人个个眼尖,只要来个女人大家在井下就搞她材料了,慢说是个省城的女人。小顾说你们搞了我什么材料?他说大家看见她在大食堂后面,都说“糟 ![]() ![]() 小顾当然明⽩他指的“糟 ![]() ![]() ![]() 其实她早就错过了军营的路口。小顾问矿工大哥,还有多远的路。他回答马上要到了。小顾左右看了看,说怎么不见灯光呢?回答说搞不好又停电了。小顾说不对吧,你看路灯还亮着呢。他说军营是自己发电,所以他们有电没电跟路灯没关系。小顾认为他的话合理,便不吱声了。但她心里在奇怪:搭汽车不过才十来分钟的路,骑车怎么会显得这样长。 矿工大哥开始并没有歹意。在听小顾讲了几句话之后,他忽然想,她怎么有问必答,一点不懂得防范呢?萍⽔相逢,她已经把她家住址、工作单位兜底告诉了他。还邀他去省城时来家坐坐,应承了替他买纯⽑⽑线和进口手表。只要他偶然去探望一下她的老杨。这时她蹬车接近一个很宽的路口,往里一拐,不到一里路,就是那座军营。他见她没有停车的意思,便热烈地跟她闲扯下去。自行车穿过路口时,他一阵晕眩:原来从一个平实的人变成一名歹徒,是这么容易。 他遗憾的是事先毫无准备,因此⾝上没好使的武器。他把搪瓷⽔壶的带子收到七寸左右,靠里面⽔的重量把她击倒是没问题的。出击要出得好,他向后拉了拉⾝体,右臂抓住货架,左臂收缩,开始了出击的第一步。左臂的准头和力量都不理想,他一再调整角度。他看着前面这颗秀丽的脑瓜,因里头缺 ![]() 这就到了两人讨论军营是否会停电的当口。前面出现了麦地,他知道再往前有座小火车站,最好的地点就是这一段,即便她喊也不会有人听见。他再次拿好架式,打死或打不着,都比较费事。他再一想,打死稍为省事些,一个******家属莫名其妙毙命,这年头并不罕见。 “哎哟,再不到我就骑不动了。”她的口气像在跟她男朋友讲话。 她当然在等他说,那你停车,大哥来带你。她任何时候都可能一捏车刹,脚落下地。可她却没这么做,这样一个轻信,以为男人个个宠她的傻东西。都怪她傻,他这样的人才眨眼间成了恶 ![]() 他的⽔壶抡了出去。她“嗷”的一声叫起来,然后便跌倒下去。他感到刚才那一下抡得⾁⾁呼呼,击中她时,他的手也没感到多烈猛的后坐力。但不管怎样,她是倒了下去,⾝体庒在自行车下面。 她突然动起来,侧⾝躺在那里划动四肢。他的手及时卡在她脖子上,但自行车绊手绊脚,他只使得上一半力气。她开始反击,一只手成了利爪,他觉得一道热辣辣的疼痛从脑门直通下巴。他一拳砸下去,她⾝子一软。 随着自行车,他伸手到她鼻尖上,想看看刚才那一拳打下去,事情是不是已经给他做绝了。但一时间他竟没探出她的死活来。他毕竟是个新歹人,这时感触到歹人也不那么好做。 他将自行车从她⾝上搬起。她却一个打 ![]() 小顾在这样放声叫喊时也有了另一副嗓音。一种响得惊人的非人噪音。所有雌 ![]() 小顾在麦地里奔跑,头发披散,扯烂的⾐服 ![]() 小顾看他停下来,然后转⾝向公路跑去:跑得飞快,怕她追他似的。她却不动,站在麦田央中继续叫喊。跟她骂街一样,她的呼救渐渐失去了具体意义,升华成一种菗象。她引长脖子,鼓起腹小,像一只美丽的⺟狼那样长啸,叫得脑子一片空⽩,接着心里也空空 ![]() ![]() ![]() 等小火车站的扳道工和路警赶到时,他们带的狼狗嗅到空气中弥漫着小顾呼喊的⾎腥。 小顾这才觉得一 ![]() 扳道工和路警把小顾送到军营诊所。小顾便人事不省了。中度脑震 ![]() 小顾第二天傍晚醒来了。她看见坐在 ![]() ⻩代表看着杨麦的黑脸在小顾的⽩脸上猛蹭,很快蹭成两张花脸。⻩代表站起⾝往门外走,杨麦叫住他,说难为你照顾我 ![]() 小顾抬起眼睛,见⻩代表突然间驼起背来。 杨麦是在七四年秋天被释放的。不久省报需要漫画家,杨麦被调了去。他并不精通漫画,但他自己摸索一阵,很快就把报纸的漫画专栏做成了国全名流。漫画并不署他的名,因为他名分上还是个“监外执行”的犯人。他得靠一天画十小时的画来充苦役。监噤初期受的各种伤病这时开始一样样发作,小顾常常用自行车驮着他上下班。 小顾在这段时间显得幸福而満⾜,人也沉静了,见谁都是淡雅一笑,不再蠢话连篇。像所有真正被爱着,被需要着的女人那样,小顾反而朴素而随意,头发和⾐服都显得毫无用心。 女人们偶然见她提着食品匆匆走过,招呼她:“小顾又给杨麦解馋啊?” 小顾就笑笑,并不解释什么。这是个仅次于大饥荒的年代,⾁食和蛋类拎在小顾手里,刺目之极,要在从前,她会感到自己光天化⽇地做贼。她会绕许多⾆告诉大家自己找各种路子买食品是因为杨麦的一⾝病。她会低三下四地对人们说,以后你们有病就来找我,我小顾上三流的朋友不多,卖⾁的卖蛋的认得一大把。而现在小顾什么也不说,就笑笑。人们都奇怪,小顾什么时候有了这副派头?难道脑震 ![]() 而凹字形楼中,只有那帮女孩(穗子也在其中)仍是把小顾看得很透。她们绝不会忘记小顾站在梯子上,裙子下面⾚裸裸的体下。她们觉得小顾的体下就是“破鞋”二字的图解。她们观察到那位军代表偶尔还会来找小顾,只是不进到楼里,而在对面梨花街的茶棚子下坐着。小顾一出去,两人隔着半里路就伴向包河公园走。 一天女孩们用公用电话拨通了艺术家协会传达室的电话。传达室往往不管叫人接电话,只管负责转达信息。女孩们中有两个会模仿各种口音,便说自己是省军管会的,受一位姓⻩的首长之托邀请小顾去长江饭店吃饭,拜托她买四斤⽑线、两斤新茶、五斤大⽩兔 ![]() 当晚女孩们坐在大门口,看着小顾大包小包地走来,脚已久疏了⾼跟鞋,走路越发是一步一登楼,庇股、 ![]() ![]() ![]() 她们一嘴藌地说:“小顾阿姨这样臭美要去哪里呀?” “去去去!”她笑着说,很是为她和女孩们突然恢复的亲热暗喜。她一直弄不清女孩们这几年对她的生分是怎么回事。 “你拎的是什么呀?”她们围上来,明知故问地指着糖盒,包装纸上印有大⽩兔图案。全国中孩子们心目中,那是最著名的一只大⽩兔。 “装的什么你们都不知道啊?”小顾左右突围,却很乐意她们和她纠 ![]() 小顾快乐得和她们一样年轻顽⽪,⾼跟鞋在泥地上留了一圈一圈的小洞眼。她终于摆脫了她们,心里想一定要再买一盒五斤装“大⽩兔”专为这些女孩买。 两小时后,女孩们仍坐在原地,看着小顾一步一登楼地回来了,手上的大小纸包都被网兜勒出一些破损,⽑料⾐、⾼跟鞋也旧了一成。没一个人说话,一律瞪大眼睛从上到下地端详她,端详得小顾也伸手去摸头发,掸⾐服。 小顾把那盒“大⽩兔”往她们面前一放,面孔的肌肤出现了下垂线条。她们一下子看见了二十年后的小顾。 第二天她们给省军管会打电话。和小顾相处多年,她们学小顾的口音简直可以骗过小顾自己。接通⻩代表后,最年长的女孩用小顾那土气十⾜的京腔说:“我在家歇病假,你有空来一趟吧。” ⻩代表急着打听她得了什么病。 “不舒坦得很。”年长的女孩把“舒坦”两个字咬得好极了;活脫一个无病呻昑的本地酱园店千金。 半小时后,⻩代表也大包小包地来了。小顾正在给红枣去核,见了⻩代表脫口就说:“你作死啊,跑这儿来⼲什么?” ⻩代表看着⽩里透红的小顾“你没病啊?” 小顾向门口劲使摆手:“你先走,你先走!我跟上就来!” 两人又是前后隔着半里路来到包河公园。⻩代表把小顾一搂,小顾说:“作死了,军⾐还穿着。” ⻩代表没作野外约会的准备,因此军⾐里面只穿件衬衫,眼下也顾不得冷了,三把两把脫下来。 小顾前两天憋的火这时可以好好地烧了。她又是跺脚又是擂腿,说⻩代表不要她和杨麦过了,起坏心要毁她名声。⻩代表当了几十年兵,特别欠女⾊,因此一个漂亮的小顾给他多少苦头吃,他也只有呑咽。他低声下气问小顾,假如他有半点坏心,能把一个现行******的杨麦变成报社的秘密红人吗? 小顾一想,对呀,没有他哪有她和杨麦的今天,哪有一个温柔体贴,对小顾感恩戴德的杨麦?她不作声了,任他把手伸上来。小顾心里说:你摸吧,你从杨麦那里偷走一点,我也让你赔回来。 小顾把两个孩子从娘家接了回来。这也是她和凹字形楼里的女人学来的习惯,在孩子们可以上街打酱油的年龄把他们领回来,归自己使唤。小顾和杨麦的孩子一个七岁,一个六岁,正是打酱油,做煤饼,排队买⾖腐,退酒瓶卖破烂的好年纪。这个时候他们尚未学油,因此特别认真负责,也不会在账上做手脚。 星期天废品收购站的三轮车蹬进天井。所有孩子抱着破烂排成长队。那帮女孩见小顾两个孩子矮一头地挤在队伍里,便相互咬咬耳朵,把他们俩的破烂接过来,塞了几个硬币给他们。小哥儿俩知道他们的破烂不值那么多硬币,飞快回到家里,一面大声嚷着:“妈,妈!我们家还有破鞋吗?” 小顾和杨麦正在午睡,听两个孩子喊了一楼梯一走廊的“破鞋”光脚跳下地,冲到门口,拎住大儿子的耳朵拖进屋,一耳掴子打出去。 杨麦对孩子一向无所谓,但见不得他们哭。从 ![]() 两个儿子仗了⽗亲的势,哭得宰小猪一样。 小顾上去又是一通 ![]() ![]() 杨麦精瘦地揷在孩子和小顾之间,肝虚肾虚地直 ![]() 大儿子指着窗外,半天才从哭声中摒出一句话:“姐姐把我家破鞋子都买去了!” 小儿子补充道:“姐姐问我们还有没有军用破鞋!” “啪!”小儿子脸上也挨一掴子。 杨麦两个胳肢窝一张,一边夹一个孩子,然后把脊梁转向小顾。小顾脸⽩了,眼睛充了⾎,烫的头发飞张起来,追着踢孩子的庇股。杨麦的腿上挨了她好几脚,却始终不放开两个孩子。柜子上的⽑主席瓷像摔在地上,底座上的“景德镇”徽记也摔成几瓣。 自相残杀在晚饭前才结束。小顾做了一桌好菜,两个儿子却动也不动。他们要教训教训⺟亲,无缘无故打人是不配做长辈的。 “吃啊!”小顾先沉不住气了,心想在杨麦面前她要服孩子的软,说明她真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她用筷子敲敲盘子:“有种都不要吃,从今天起,都不要吃我的饭!” 两个孩子看看⽗亲。 ⽗亲说:“吃。” 两个孩子迅速抓起筷子。 小顾说:“搁下。” 两个孩子又看看⽗亲。⽗亲下巴一摆,表示不必理她,继续吃。 小顾看着三个人又吃又喝,脚还在桌下你踢踢我,我踹踹你,表示勾结的快乐。她觉得两道眼泪流下来,心里恨自己,这可真是不打自招的眼泪。 天擦黑时,小顾把摔碎的⽑主席 ![]() 小顾把⽑主席像胶合起来,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妥。万一有人看出那些裂纹,杨麦又要当一回现行******。她赶紧把它包在报纸里,眼睛四处寻视,想找个旮旯把它蔵起来。又一想,那样胡塞一气很失敬,还是找块背人的地方挖个坑,把它埋进去。可是把⽑主席像拿烂报纸裹巴裹巴埋起来,太恶毒了吧?咒伟大领袖呢?她把瓷像慢慢搁在桌上,慢慢剥去报纸。 最后她还是决定包在报纸里,用帆布包提着,向包河公园走去。 刚出大门,小顾听见杨麦在⾝后叫她。她停下脚,看他东张西望地跟上来。做了几年反派,动作神态都少掉一些正气。他说他陪小顾一块去,否则万一小顾遇上不测,他可怎么活。小顾心里一甜,手勾住他胳膊,反派就反派吧。 走到小桥下。杨麦说这儿泥松,就埋这儿吧。 小顾却还是往前走,说桥下常有兵民巡逻,没埋完碰上他们就说不清了。她指指河打弯的地方,说那里从来没有人,几对殉情的人都在那里如愿以偿的。 杨麦说:“哦。” 小顾一下子抬起头,他正定定地看着她。她当然明⽩他是什么意思。你小顾常到那里去⼲殉情之前的快活事。你对这个公园真 ![]() 杨麦上来,拉住她冷冰冰的手,搁在自己 ![]() 杨麦动起感情来,把小顾往一棵树上一推。她两手抱着树⼲,躬下⾝去。她马上一阵后悔,觉得自己把这个合野的势姿摆得太快了,完全是下意识的,条件反 ![]() ![]() 那以后凹字形楼里的人看见杨麦和小顾常常去包河公园。天晴两人合打一把 ![]() ![]() 杨麦从瘦子变成了个胖子,坐在牌桌上,有了胖子的洪亮嗓门和大笑,渐渐的,有了一个胖名流的昂轩气质。虽然还在隐姓埋名地画漫画,全省都知道有个叫杨麦的大漫画家了。并且杨麦的散文、杂记都相当轰动,媒体渐渐发掘出他的其他才华,一篇篇关于杨麦的报导出来了,描写一律是又庸俗又离奇,使杨麦在四十多岁做了神童。 凹字形楼里最流行的事物是看內部电影。多年没开过张的省电影厂突然成了很有风头的地方,全省各界头面人物常常聚在一股霉臭的放映间观摩外国电影。凹字形楼里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电影票,唯有小顾每晚香噴噴地同人们打招呼,说是去看“內部片”大街上⾼跟鞋回来了,満世界是受洋罪的庇股、 ![]() “內部片”常断片,有时一场电影停两三趟。人们便用这些间歇 ![]() 杨麦的崇拜者会眼睛一亮,讲一些颇⾁⿇的恭维话。小顾却很拿这些话当真,说:“是吗,我这一辈子就是准备献给杨麦了。”或者:“他关牢那阵,我就是孟姜女啊,哭都能把牢墙哭倒了。” 杨麦也是个电影 ![]() ![]() 杨麦⾝体直往下出溜,但愿谁也不要看到他,此刻他不想和这个女人有任何关系。一连几次,他碰到同样情形,窘迫得连电影也看不明⽩了。他从来没有如此嫌恶和惧怕过小顾,小顾若想使他痛苦很容易,不必去和军代表腐化,就这样做个夸夸其谈的二百五,⾜使他痛不 ![]() 终于一天晚上,杨麦忍无可忍了,从他座位上甩过一句话去:“小顾你识字吗?那上面写着:‘请勿喧哗’。”他指指场子四周的标牌。 小顾觉得杨麦的话很不好听,多少年前的语气又出来了。她刚想回敬他一句,杨麦说:“以后大家看电影就好好看,别蹋糟一次艺术享受机会。” 杨麦和发电影票的人打招呼少给小顾电影票。 小顾和那人闹起来,那人只得说他尊奉杨麦的指示。小顾不信,拉着他找到杨麦在省报的画室。杨麦正在画一幅大型木刻,浑⾝満脸的墨迹。他抬头一见这两人便说:“是我说的。” 小顾还没反应过来,杨麦就对那人说请回吧,她有架会找我⼲的。 两人果然轰轰烈烈⼲了一架。小顾是主骂,杨麦隔一会来一句:“放庇。”“扯淡。”“住嘴。”小顾一句话不提电影票,骂的主要是十几年的婚姻里,她小顾怎样厚待他杨麦,而杨麦的良心全拉出去肥田了。 小顾在这种时刻也会发生升华,年谱⽇期分毫不差,口才好得惊人。像数莲花落的老艺人,小顾不太注重段子的內容,而注重它的表演过程。小顾一泻千里,奔腾澎湃,杨麦被载浮、被淹没、被冲来撞去,沉浮无定。他看着小顾的一对大圆眼睛想,她幸亏愚笨,不然她可以是个很可怕的女领袖,可以唤起民众千百万。小顾眼睛亮得像站在舞台聚光灯下,也像那种聚光灯下的主角儿,视野一片虚无,一片⽩热,她说杨麦这十多年做的是她小顾的皇上,一只老⺟ ![]() ![]() ![]() ![]() 杨麦说:“废话,是我让你吃 ![]() ![]() 小顾 ![]() 杨麦说:“谁让你去掉泪了?” 她说她这么多年没给自己买过內⾐內 ![]() ![]() 杨麦说:“我说了多少次,叫你别捡破烂?” “你吃的西洋参是我骑车跑二十里路,到中医学院给你买的!我顶着大太 ![]() ![]() ![]() 杨麦说:“你愿意大太 ![]() 这句揭露 ![]() 杨麦的求爱者各行各业都有。其中一个才二十来岁。杨麦跟她恋爱不为别的,就为他们大巨的年龄悬殊。在中年男人那里,悬殊象征成功、荣誉、金钱,也象征体魄、魅力、雄 ![]() ![]() 二十来岁的女孩是个女大生学,她可不像女老师那样软弱。她先 ![]() ![]() 小顾当然知道女大生学的存在,但她没有太多声讨过杨麦。因为杨麦一旦对她做了亏心事,在家里就老实一些。吵起架来,小顾也多一个杀手锏。小顾自己也有过丑事,这方面和杨麦一样经不起追究。小顾领头向办公室外面走,她不想让同事知道她小顾不是百分之百的杨麦夫人。 女大生学跟着小顾走到楼下院子里,用简单的几句话请小顾让位。 “你说什么?”小顾抬起眼。眼睛清亮天真,不谙世事,睫⽑又黑又长,是难得的美目。可惜杨麦很久不去看这双眼睛了。不然他会心颤,像他最初爱她一样。会想,那里面有多少善良,而善良往往混着蒙昧甚至愚蠢。“你再说一遍。” 女大生学又说一遍,更简洁明了,更厚颜无聇。 小顾甩起巴掌打过去。女大生学马上捂住腮帮。小顾的手已回来。又是一巴掌。就这样,女大生学和小顾一退一进,小顾左右开弓,女大生学嘴里直叫:“唉,怎么动手?…” 小顾打得好快活好暖和。心里冷笑,这类女秀才都是窝囊货,就会讲点馊语写点酸诗,拿不出行动来。这位嘴尖⽪厚一⾝柴禾的女生学能有什么用场,上不了 ![]() 一架打完,杨麦跟小顾正式提出离婚。 小顾随他去捶 ![]() 这两天儿子回来对小顾说:“你别拖爸了。你要把他拖死啊?” 小顾傻了。 儿子现在十七八了,都是郁悒艺术家的苍⽩模样。小顾常常奇怪他们没有她的活力,她的健康。 大儿子说:“爸要把你们的离婚案提 ![]() 小顾样子乖乖的,看一眼大儿子。 小儿子说:“爸知道你的事。” 小顾顿时垂下头,又感到那阵丑恶⽪疹一般在脸上发散开来。她想她的儿子们一定看得见它,她只得戴着这层丑恶把头垂得低低的。 大儿子说:“爸问过蔻蔻、穗子她们了。她们扒在楼顶栏杆上看见好多事。爸刚放出来的时候,就去问过她们…” 小儿子说:“你拖爸的话,法庭把你的事公布出来,我和哥就完蛋了。” 大儿子说:“照顾一下我们名誉,我们要脸。” 小顾一点一点冷下去,任大股泪⽔在她鳔着一层丑恶的脸上纵横流淌。 她没有向杨麦去声辩。和⻩代表一场 ![]() 小顾什么也没说,便在离婚协议书 ![]() 十几年后穗子回国,在曾经的“拖鞋大队”伙伴家见到了杨麦和他的年轻夫人。这位新夫人不比初嫁时的小顾大多少,杨麦对她说话口气总有些冲,笑容也很不耐烦,让人明⽩他宠她是没错的,但绝不拿她当回事。杨麦对其他艺术家协会的老同事很当心,这表现在他过分的随和与过分响亮的大笑。因为这帮人里只有他一个还有名利可言。他为自己的好时运感到不安。小小的杨麦太太年纪不大,却很懂得杨麦此刻的用心,帮衬杨麦把玩笑开得更好,以缓冲随杨麦的财运、官运、 ![]() 饭后杨麦喝醉了,被扶到长沙发上躺下。大家恢复了聊天,听杨麦叫起来:“小顾,小顾,倒杯茶来。”所有人静下来,小杨太太脸上有点挂不住。过一会,杨麦起⾝去厕所呕吐,小杨太太跟进去捶背,老三老四地轻声唠叨他不该喝那么多。杨麦又躺回到沙发上,小杨太太拿一条⽑巾挨着他坐下来。人们该聊什么还聊什么,但气氛有一点不自然了,都开始逗小杨太太,又逗得不十分⾼明。一直低声呻昑的杨麦又叫起来“小顾,小顾啊,”叫得体己贴心,似乎醉成这样,叫叫也是舒服的。 小杨太太用 ![]() ![]() 不久杨麦醒了酒,让小杨太太扶走了。没人把他醉酒时的表现告诉他。穗子猜是大家并没有把它当成一个笑话,去讲给清醒后的杨麦听。 但不知是谁把它告诉了嫁到了深圳的小顾。小顾的现任丈夫是个大工厂厂长,很为自己老婆是著名画家杨麦的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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