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第12章及《雌性的草地》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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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雌性的草地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5 时间:2017/12/10 字数:1827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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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宰的⾁吃到最后一成时,据说要来人参观采访“铁姑娘牧马班”场部很重视这事,为此专门在⽩河上架了座简易木桥。趁河刚开冻,⽔枯着,桥三两天就竣了工。桥一个墩也没有,就在两岸扯上钢缆,再将木板铺排到缆索上,用铁抓钩一块衔一块地固定。 其实此时未到畜群远牧的季节。沈红霞暗示柯丹:咱们班提前出发吧。柯丹立刻说:这么多畜群挤在场部附近怎么行,把草 ![]() ![]() ![]() ![]() ![]() 新架的索桥只能走一个人。柯丹和另一个姑娘面对面上了桥。那姑娘说:“你怎么了,柯丹,快点回去。让我过去你再过。”柯丹扛着两大片冻得如石板样的牛腔子骨,不便转⾝,只好一步步退着,退下了桥。那姑娘见柯丹被庒得缩头缩脑,嘻嘻笑着说:“班长,这是给参观的人吃的吧?你要有劲再从场部驮些⾁来,不能光他们吃啊。” 柯丹连连点头称是,膝盖也跟着屈一屈。用板斧劈了牛⾁,柯丹已脫得只剩一件单褂。另一个姑娘从门口探⾝说:“班长,先别忙穿棉袄,先帮我爬到铺底下去。” 柯丹二话没说就爬。自从要来人参观采访,场部特别关照她们把生活环境尽量改善一下。于是就用架桥的剩余木料搭了个长条统铺,这样虽然夜里睡着会你踢我踹,但⽩天看着整齐排场多了。要是谁掉了东西到铺下,只好派柯丹肚⽪贴地爬进去找。铺太低,柯丹每回若想顺当地爬进爬出几乎得光扒⾐服。 “那盒大头针掉下去了,找着了没?” 柯丹在铺下调整瞳孔,一时还看不见什么。 “哎呀,我等着别这些字呢,不是说明天早上就得挂出去嘛!” 过一会儿,柯丹嘴里叼着一只小盒爬出来,额角有块擦伤。 一切准备妥当。“热烈 ![]() ![]() ![]() 大家让她把办法拿出来在会上讨论。 “你们别管我反正有办法。”柯丹还是那句话“我明天早上就有办法。”大家一看她的脸又有些发横,知道 ![]() 第二天一早,布布就不见了。大家看着铺下那只牛⽪口袋,惊问柯丹:“哎呀行吗?” “闷不死。我晓得闷不死的。”口袋上留了个比鼻孔大的窟窿,其他地方都拿牛⽑线一针针 ![]() “那他搞出声音来怎么办?” “你们忘啦?布布不会讲话。”柯丹宽宽地松了口气。 布布是否先天哑巴,对此抱有怀疑的只有小点儿一个。几个月前,她拿了叔叔的手 ![]() ![]() ![]() ![]() ![]() ![]() ![]() ![]() 布布看着那块糖砖,一点表情也没有。“还想不想吃啊,把那个给我,我把这个都给你。”她进一步启发。布布突然“嗤”的一口,吐⾎一样把赭红的糖 ![]() 叔叔两手拧住他铁疙瘩般的腮帮,急问:“ ![]() ![]() ![]() ![]() 小点儿说:“他蔵的东西谁也找不到,什么东西他一整到手就蔵没了。一定要叫他 ![]() 叔叔拧着布布的腮帮扭过头,说道:“我倒不是要那把 ![]() 小点儿说:“那你要什么?” 叔叔说:“我要看看他到底经多大劲。” 小点儿说:“可你没 ![]() 叔叔又加把劲拧:“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要 ![]() ![]() 最后拧得叔叔手也抖起来,他才发出一声含糊的低吼。没有丝毫 ![]() ![]() 参观采访的人始终没来。但每天场部都派人骑快马来传信,让她们务必做好 ![]() ![]() ![]() ![]() ![]() 有天清晨,一阵清脆的蹄音哒哒地敲在木桥上。人们跑出去,说是参观团终于来了;但来者却是孤零零的一匹红马。谁也不认识它,它瘦极了,肚子却圆得像只鼓。⾝上⽑⾊深一块浅一块,一只蹄子微微抬起,全⾝靠三条腿支撑。它叫了一声,似乎在倾听回应,微侧过头。 “是不是绛杈?”有人说。 “扯什么筋?从省城到这里少说千把公里,它被大卡车拉去的,又蒙了篷布,能跑回来恐怕出了鬼!”有人说。唤它几声,它一点反应也没有。过去的绛杈多乖,一唤就来,打绊数它最省力。 人们只要想接近它,它就作出要玩命或要逃命的样子。它一动,就暴露了它的残疾:这是匹报废了的跛马,四条腿三长一短。残腿在腱鞘处突出一块,想来是断骨耸在那里。它又叫一声,此后每隔一会儿便叫。渐渐地,人们听出它并非空枉地叫,有匹马正与它呼应,应声越来越近。人们终于看见了 ![]() 红马一下冲到它面前,它 ![]() ![]() 这时,人们险些失声叫起来:红马突然四蹄一软,似卧似跪地也倒下去,倒在那匹来路不明的马⾝边。两匹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卧着,如同死去。 人们从早一直腾折到夜里,才把两匹马分开。小点儿抬起头对大伙缓缓地说:绛杈永远是匹跛马了,断了的腿骨已畸形地固定。红马被牵到一边。默默看着人们轻柔地为绛杈忙这忙那,用刷子蘸了⽔替它渐渐刷出本⾊来,又 ![]() 只有红马知道绛杈历经的苦难。它居然挣脫绊索从飞奔的车厢內跳出来;然后在剧烈的伤痛中奔走了许多天,一路 ![]() 红马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匹小马从绛杈体內娩出,像绛杈当年一样,浑⾝黏嗒嗒的⾎和热腾腾的气。绛杈像它的⺟亲一样不厌其烦地给小马 ![]() ![]() 小马一点点矗立。月亮当头,红马看见自己的孩子通体金⾊,额上有颗闪亮的流星。人们喜悦:这匹纯种伊犁马驹眉心有条⽩⾊。通常管这样的马叫流星马。流星马是很值钱的,这匹金⻩的小马驹替她们⽇后的荣誉与盈利又添了几分希望。 一个马的美満家庭建立了。尽管人并不以为然。 一些无⾎⾊的朝霞和晚霞。秃了草的草地猛地瘦削,直到下雪,才又肥得臃肿起来。从秋天到第二年开舂,小点儿始终和沈红霞呆在一块,其间班里发生了许多事:沈红霞以烧毁那封信来宽恕诬告她的人们;一个回省城的指标被大家推让着⽩⽩浪费了;叔叔丢了 ![]() 她总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准确无误地轻唤每一匹不安分的马。“灰子,又咬架了!好好吃你的草吧。”“四十五号,你别带⺟马跑,它孕怀了!”…有天小点儿端给她一缸棕红的草药汁,她仰着脸问:“是 ![]() ![]() “小点儿!”她忽然低哑地叫一声。 她以为她要对她说什么,忙走近去,却发现她不过是喃喃自语。像所有盲人那样,带着一种苦思冥想的神⾊越来越轻地重复叫她:“小点儿,小点儿…” 沈红霞越来越感觉“小点儿”这名字绝不是在牧马班才听到的。在她越来越看不清什么的时候,却突然看清了这个叫“小点儿”的女子。蒙眬的视觉中,一个小巧秀丽的女孩⾝影立在那儿,然后举起手里的什么器皿,从容不迫地倾倒着里面的东西。 同是滚烫的 ![]() “我绝不会认错的,”她对女红军芳姐子说:“从她刚到我们这个集体里,我就感觉一种异常气味,现在我知道了;一个罪犯混到集体里来了。”陈黎明嘴里衔着个带土的新鲜牛屎菌,紧张得忘了嚼它。 “可是,你刚才讲过,她在这里除了辛勤的工作,什么坏事也没做过呀——”陈黎明看看芳姐子,然后俩人眼里都有类似求情的神⾊。“她已经悄悄地改过,赎罪了,你刚才是这样讲的吧?” “悄悄地赎罪?!”沈红霞的脸立刻严峻而 ![]() 两个经历过磨难与牺牲的女 ![]() 芳姐子问:“要真是那样,她会被 ![]() ![]() “也许。”沈红霞冷静地看看这个三十多年前曾被 ![]() ![]() “那…那你别那么狠心!”芳姐子⼲涸了三十多年的眼睛顿时充満泪⽔。“好歹都是女人啊…”陈黎明也说:“是啊,她还那么年轻!她在这个草地上吃苦辛劳,等于是自行服苦役了,你应该善良些…” 沈红霞想,牺牲了的女 ![]() ![]() 她俩不再说什么。一则不便对另一个时代的事多发言;二则,沈红霞在她们俩中间的威信已越来越牢固地确立了。 这时,小点儿好不容易把那一大缸治夜盲的草药汁泼完。 草绿的时候,⽩河⽔开始作响的时候,参观采访的人一帮一伙地来了。草地被踏出一条路,这条路永远不再生草。他们看见桥那边站着一排似男似女的人。 过了桥他们才确信这些人是姑娘。 远看感觉她们人多势众,个个強壮;走近才发现她们历历可数,人人瘦弱。 外来者带着颇难受的心情,看着姑娘们近乎返祖的艰苦生活。她们⾐衫破旧,双颊上两块此生再也无法消退的紫疤。她们整齐地列着队伍,每人斜挎一个红布小包,手里将一本破旧的红宝书按节拍上下举动。来的人们想告诉她们,这个小红布包在社会上早已不流行,这套动作也已落伍。但她们虔诚真挚的眼神使他们谁也不忍开口。等了解了她们的整个生活后,使他们钦佩中带有一点恐惧,这种接近原始的生活方式中或许正诞生着最纯粹的精神,她们备受摧残的形容,使某种既菗象又朦胧的信条得以图解。或许任何伟大的求索都应经过这条艰苦卓绝的路,类似朝圣的漫漫长途。 一批又一批的来者被深深打动了。如此的生活方式、生存形式使他们似懂非懂地受了感化。一个启示隐秘地撼动着他们。 采访者里有许多端相机的。他们的难题是任何角度对她们都不合适,都会歪曲她们,使那些众多的人、整个社会都对她们的形象产生误解,认为这是一群又丑又呆的姑娘。他们频频按着快门,但心里明⽩每一张都照砸了。这时他们发现一个奇迹。 连⽇来一直与沈红霞共守马群的小点儿刚一露面,几盏镁光灯一齐对她闪起来。她正走到索桥之间,想勒转马头逃掉是没有可能的。不久,这个⾝披黑⾊军雨⾐的绝美的牧马姑娘就登在一家很有影响的画报封面上。当小点儿在桥当中进退维⾕,所有相机扑上来时,她脫口喊出:“别开 ![]() ![]() ![]() 此后,小点儿再也不肯露面。她甚至也想弄个牛⽪口袋把自己装起来,像布布那样,多全安多险保。可谁也没料到布布会 ![]() ![]() 参观者们听到屋里有什么奇怪的动静。再过一会儿,听见一个口齿不清的声音说:搞坏了。大家顿时静下来。又听见一声“搞坏了”一屋子人相互看看,想知道谁在说话。 正在向人们介绍情况的老杜也停下来,绘声绘⾊的表情一时散不去。她忽然忘了讲到哪了。她不记得是否已讲过沈红霞的两条腿:它们怎样奇美怎样可怕,像两条灌満纯净透明的浆 ![]() ![]() ![]() 人们发现她把讲过的话一句不改地重复了一遍。 “搞坏了。”她又被打断,于是再将那些话重复一遍。 连柯丹也在到处巡视,这诅咒般的含糊其辞的低语是从哪里发出的。她对布布不讲话的功能深信不疑。 这时参观者们发出一声 ![]() ![]() 是两声 ![]() ![]() 布布感到视线越来越模糊,头和脸渐渐在变大变沉,倒不觉得十分难受了。他自然而然地撑破牛⽪口袋后,一再提醒人们,可没得到理会。他只好自作主张由铺下钻出,跑进树林。他伸胳膊伸腿,再次体验着出世的快乐和自由。这个三岁的男孩还没有认识世界却认识了武器。不知凭着什么隐秘的启示,他一见它就认识了它。他准确无误地把持它,并没有将它颠倒或反转。他无师自通地懂得 ![]() ![]() ![]() 他奇怪 ![]() ![]() 布布不知躺了多久,思考着究竟为什么自己要遭此酷刑。他全⾝的⽪渐渐变厚变硬,站起来时,他感到自己体积增大一倍。他木头木脑地走出树林,心里转着报仇的念头。他不知道那嗡嗡嘤嘤的东西是什么,见到一蓬马蝇子,他举手就是一 ![]() 这一 ![]() 牧马班的姑娘 ![]() ![]() ![]() 只有柯丹认识他,也认识他手里那把 ![]() ![]() 众人见柯丹猛地矮了一下,然后越来越矮终于下趴。⾎从她手 ![]() ![]() ![]() 布布不动了。人们见柯丹躺着流⾎却不敢上去救她。牧马班的姑娘开始悄悄掩护参观者撤退,因为她们刚才数了, ![]() ![]() “布布,我是你阿妈,晓得吗?”柯丹捂着伤口,侧卧在地上跟他谈判。 他严肃地摇头摇。柯丹突然改用当地话跟他咕噜了一阵,意思还是解释妈这个概念。他怔怔地,显然听懂了这些语言。但妈这个概念他怎样努力理解仍是不明⽩。这怪不得他,因为在他最初的意识中,这概念就被 ![]() 柯丹有点伤心:这样的谈判该早进行,起码在把他装进牛⽪口袋之前就该跟他谈通。现在晚了,他撑破牛⽪口袋就立独自主了。 姑娘们想,他准是在报复她们,为他长达近半年的束缚。柯丹的⾎还在流,再这么流下去人也要瘪掉了。但没人敢靠近她。她与 ![]() 布布注意力不那么集中了,开始用那把 ![]() ![]() ![]() ![]() ![]() 她用沾了⾎发黏的手开解⾐扣,露出一对Rx房。布布虽然对它们陌生,但还是渐渐扒上去,咂起来。柯丹趁他咂得专心,试着菗他手里的 ![]() ![]() ![]() ![]() ![]() ![]() 大家眼巴巴看着布布提着 ![]() ![]() 柯丹的腿只受了点⽪⾁伤。人们七手八脚地料理柯丹的伤,而柯丹却把布布抱在怀里,用唾 ![]() ![]() ![]() ![]() ![]() 冬宰时,人们都亲眼看见这样一件事。一头非常⾼大的牛,大得所有人都暗叫一声“好家伙”!这头牛又缓又呆地被牵到场地央中,对刀和⾎泊以及同伴的尸首全无反应。它被杀掉,放完⾎,突然站立起来,人们全惊叫着跑开。它仍旧迈着又缓又呆的步子走向远处,没有人去追它,眼巴巴看着它走没了。 这年冬宰的口牲量比往常大一倍。吃了一冬⾁的人们精壮起来,而过了冬的狼却都更加贼瘦。没了 ![]() ![]() ![]() ![]() ![]() 有天参加场部军马应征会,半夜才回到自己的帐篷。远远看见一条黑影窜进帐篷,是条少见的大个头狼。三丈长的木 ![]() ![]() 叔叔一想到将要⾚手空拳与这头大狼⾁搏,他就感到一阵狂喜。満⾝肌⾁活了似的 ![]() ![]() 叔叔用两只膝盖死钳住它的 ![]() ![]() ![]() ![]() 叔叔此时半个⾝体在帐篷外,他索 ![]() 然后叔叔掏出那把大锁头,往狼头部轻轻一磕。再掀开帐篷看,狼已昏厥过去,満帐篷 ![]() ![]() 叔叔终于认出,这只人们传说中的狼王就是曾经当狗豢养的憨巴。憨巴也认出了叔叔,它四脚被牢牢缚住,竟还在叔叔的怒视下蹭出去好大一截。那个军⽝专用的⽪项圈还套在它脖子上,叔叔拾起⽪项圈,狼成了肥硕沉重的一大串,一直曳地。 叔叔扔下它,它不再往远处蹭,却蹭到叔叔 ![]() ![]() ![]() ![]() 草地深部有棵很⾼的柞树。旁边的矮树全被砍光。柞树的所有枝叶也都剥净,只剩一 ![]() ![]() ![]() 许多牧人跑来看,说:是它! 老狗姆姆与金眼一天路过此时,看见了它。它已风⼲缩小;而它大笑的表情依然如生。它似乎在笑在嘲讽金眼,在嘲讽一切违背天 ![]() ![]() ![]() ![]() ![]() 最后是狼。狼被集合在这⾼⾼示众的同类面前,静默地坐着。已风⼲变硬的四肢经风一刮像风铃那样晃动作响。狼在它被动摇晃的肢体上看到一种号召与鼓动。一大片狼在太 ![]() ![]() ![]() 金⻩⾊流星马驹三个月时,它的⽗亲红马光荣应征了。那时人们顾不上 ![]() 送红马应征的前夜一,小点儿蓦然觉醒,她听见帐篷外有什么声音。探头一看,见沈红霞正在浴沐。月亮很大,照着她⾚裸的⾝体。她骨架很大,按说该是个体魄強壮的⾝材,但她却很消瘦,辜负了天生优良的体格基础。她是坐在那里浴洗的,⾝下垫了件雨⾐。小点儿注意到她两条修长优美的腿软软地搭向一边,像没有知觉的⾝外之物。那两条腿已开始萎缩,力量和肌腱一同退化了。她不明⽩她为什么要在深夜浴洗,虽是初夏,但此地的夜还是寒重霜浓。小点儿见她洗得十分认真,动作透出某种神圣和神秘的意味。 这些天,小点儿一直觉得沈红霞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物,此刻她愈发唤起她想探究她的迫切心情。她注意到她洗下的⽔都仔细用一只大盆盛接着,然后她开始哑声呼唤:红马,哦嗬,红马。她边喊边全⾝裸着慢慢站起。 没有蹄音,而飕的一阵风,红马已立在她面前。她双手捧着盆,用浴洗了她全⾝的⽔饮它,她像盲人那样⾼⾼仰着脸。小点儿想,她曾经多么艰苦痛楚地两度服征了这匹红⾊骏马的心,而绝不采用这方式来骗取它的理生直觉。她曾多次表示她蔑视这种简单易行又百灵百验的驯化手段,她视这手段为龌龊。她只靠她的意志与坚韧获得了与红马最尊严的沟通。现在,她与红马的感情比所有骑手与坐骑的感情都来得深沉可靠。与其说红马对她服帖不如说对她怀有钦佩。她尊重红马桀骜不驯的品格,从不用手喂它食物,从不用哄骗的方式给它打绊。她与它的关系从未间断过搏斗与冲突,但他们的感情是实真的,不是靠某种计谋轻取的。红马早已不是她的骑马,在决定送它应征的半年前已将它放养到马群中了,但只要沈红霞一声召唤,它立刻应召而来,四蹄站得笔直,俨然如战士。而今夜她却用这盆⽔饮它,头一回使用这个一向被她反感的方式。 沈红霞离了拐杖的腿双渐渐支撑不住,她倒了。不是一下跌倒,而是一点点瘫塌下去。似乎她体內不再有实质,全部⾝心都在刚才浴洗时溶解于⽔。红马 ![]() ![]() ![]() 沈红霞双手抱住红马长鬃披散的脖颈。她喃喃诉说却低哑无声。小点儿庒 ![]() 它又慢慢屈下颈子, ![]() ![]() ![]() 这个女 ![]() ![]() ![]() 小点儿感到嘴角被螫了一下,原来她为这场景淌下了实真的泪。她感到不便惊动它与她,悄悄钻回帐篷,抱住头,感到脑子既混 ![]() ![]() ![]() 沈红霞赶着马群往前走,她知道芳姐子和陈黎明在目送她。她俩已伴了她长长一程。路上,陈黎明突然叫起来:“你的头发!你的头发里有一些⽩了!…”其实沈红霞也看见她头发中掺杂的⽩发。当俩人为此惊异时,芳姐子无言地摘下军帽,她俩看见她已是満头花⽩。 马已跑远,她别了她们追去了。远远响起 ![]() 马听见锣鼓一刷齐站住,又一刷齐地转头望她。 有个人对沈红霞说:跟我来。她立刻从这声音听出另一个人的指令。她跟他走出军马应征的会场,随着八九点钟的太 ![]() 沈红霞纳闷极了,她怎么会一大早出现在这里。她跟她上了小楼,在楼梯口看见神⾊紧张的⽗亲。他显然垂手肃立在这里久等了;然后三个人竖着排成一列,走进独一无二的大房间。途中她已知道一切:为了来看她送马应征,他受伤了——他们的轿车翻到沟里,偏偏唯一伤了他。 她看见⽩发苍苍的老人被人扶起,⽗亲在他被扶起的同时啪地行了个军礼。沈红霞这次站在⽗亲背后,清清楚楚看见一个普通军人的敬礼过程。她认为他所以敬礼敬得漂亮带响,是因为有种挣扎感。 “你是我的女儿。”老将军说。她见⽗亲对此话毫无意见。“你要记住你是我的女儿。”他⾝边的人正开解他头上一圈圈的绷带,他不能动,所以只好他们忙碌地绕着他转圈。一个人转过去另一个人接过绷带再接着转。渐渐地,她再次看见他两只通红透明的耳朵。 接下去,她第一次看清他的脸。他躺下了,太 ![]() 送 ![]() ![]() ![]() “那下批指标什么时候来?”叔叔问道。 “鬼晓得。” “他们不吃不喝?” “鬼晓得。” “咋没人管这些舅子们?场首长呢?这种现象怎么了得?地荒了没人种,牲畜也不去放!怎么没人管呢?” 那人斜了叔叔一眼,心想:地荒了横竖要荒,这地方本来也种不出什么;放牲畜更荒唐了,一下跑来几千知青,这些放养的牲畜还不够他们自己吃的。知青热火朝天地⼲这⼲那,原来的老职工只好闲着酗酒博赌,现在牲畜眼看越吃越少,草场越来越瘦。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场首长早就一茬茬换光了,现在留下的几位正忙着办移 ![]() ![]() 那人问叔叔:“你是哪个连的?怎么啥情况都不摸?” “铁姑娘。”叔叔说。 那人忙问:“什么什么?” “我 ![]() 叔叔忽然又看见那 ![]() 她甩开他往更挤的地方挤,一边嚷:“谁是老杜!”叔叔放心了,原来她不是老杜。他想:老杜毕竟在班里风里雨里⼲了几年,想必也不会对草地对马群对情同手⾜的班集体如此寡情。回到班里一看,老杜果然在。班里少的不是老杜,而是布布。 布布于夜一之间一声不吭地消失了。 自从他开了那四 ![]() ![]() 那 ![]() ![]() ![]() ![]() 她们不敢再追,怕挨他那最后一颗 ![]() 晚上所有人都在他⾝上摸,把他脫得精⾚条条也未找出 ![]() ![]() ![]() ![]() 柯丹夜一不成眠,坐在地上,耳朵抵着门板,只要布布有声哼哼,她就开门。天将明时,她忍不住了,开门一看,布布不见了。 整整三天三夜,柯丹骑着马找遍这块两河夹角的草场,没有得到一点蛛丝马迹。她近乎狂疯的意识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从布布失踪那天夜里,就再也没见过金眼。 金眼是狼!她悔痛地想,为什么在憨巴暴露实真⾝份被宰掉后,至今她才认识金眼,至今才对它做出唯一正确的结论。 这时,夜空霎时一⽩,显出盘 ![]() ![]() ![]() ![]() 屋里很静。她看着它,心想:这是个多么漂亮的恶 ![]() 姆姆开始用两爪挠门,发出咝咝的尖叫。 柯丹环视一眼,这才发现屋里静悄悄地没一个人,所有被窝都空瘪着。人呢?… 叔叔一见天上出现经络般的闪电,就知道草地上有什么牲灵要送命了。比他预料的还惨,马死了几乎过半,瓢泼大雨中,姑娘们如同烧融的蜡烛一样浑⾝涌着大股⽔注。她们被如此大巨的天灾震懵了,见叔叔赶到,一齐向他拥来,凄厉地喊:指导员,快救救我们的马!…他从来是什么都不信的,这回终于信了牧人中家喻户晓的一个恐怖神话。他双臂搂住所有姑娘,感到一大把年轻的心脏在他怀里破裂,迸出⾎和泪。 这块肥茂的草场在五百年前驻扎着一个富有和睦的小村,有农有牧,人畜兴旺。某天,小村里所有的人畜死个精光。 三百年前又有几户人家在这里发达起来,最终仍是全毁了。逃出去的几个孩子和老人说,人和畜在死时的一瞬通体明亮。 一百年前有一伙流浪汉来此,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在地上掘,结果挖出几块又红又绿,⾊彩鬼祟的石头。 那是一种稀有的金属矿,谁也不知道这三角洲是座富矿。只是不敢轻易走进这里,这种闭塞的地方,五百年前和三百年前的故事就像昨天刚发生的新闻一样被人传播。这一带地道的、不串种的⾎族牧人是从不越⽩河或黑河的。矿蔵就在不深的土层下,只要天空有⾜够的电流,便会与地下的金属矿物接通。因此这样大批的牲畜死亡绝不是一般 ![]() 关于这座丰饶的矿被勘探开采,那是公元二○○○年以后的事了。那时这里的畜群已近绝灭,什么羊啊狼啊统统不见了,都被浩浩 ![]() ![]() ![]() 许多年前,我去过女子牧马班,那时我多大?大约十来岁。是被两少一老三个记者带去的,他们带我去的目的我已记不清了,也有一种可能是我当时发生了人们后来赋予它概念的早恋——我很爱其中一个年轻的男记者。是我硬 ![]() ![]() ![]() ![]() ![]() ![]() 她告诉我:就踏着这些⽩骨,她把最后一群数量可观的马上 ![]() 我这里还留有一张她的相片。现在你知道了吧,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现编的。下面我接下去写我的故事,还没完啊。 清晨,姑娘们处理了马尸,回到住处,见柯丹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口,门在她⾝后严严地关着,老姆姆心慌意 ![]() ![]() 它黑⾊⽪⽑上沾着⾎污。柯丹昨夜在它齿 ![]() 姆姆不懂人们在议论什么。当它见他们用脚把金眼踢出门时,它顿时明⽩一场冤案开始了。姆姆知道一切,但没人懂得也没人相信它的辩诉。那夜孩子的失踪经过姆姆全了解:孩子起初在杂树林游 ![]() ![]() 姆姆发疯一样刨着脚下的土,直到几声 ![]() 姆姆僵住了,连上去再吻它一下的力气也没有。它从没吻过它,一旦它有这个企图,它就摆脫它,显出狗类所缺乏的孤傲和自尊。现在它作为一种非狼非狗的生命被消灭了,它是狼与狗两种优秀属 ![]() 它金⾊的眼睛没有合上,始终望着姆姆,对它的养育和教化,不知是感 ![]() ![]() 姆姆离开了这里,不久,人们便传说有条可怕的疯狗在草地上流窜,它已老得没了牙,但不知为什么,人们还是惧怕它惧怕得要死。它并没有伤害过谁,但人们远远看见它走,它跑,它静止不动,都觉得不妙。它默默存在竟成了人们的一块心病。 Www.BAm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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