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会》我们共有一个母亲及《喜福会》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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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喜福会 作者:谭恩美 | 书号:44842 时间:2017/12/12 字数:1189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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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共有一个⺟亲 ——吴精美的故事 一 我们的火车开始从港香进⼊深圳,霎时,我一阵 ![]() 十五岁那年,为了坚持我⽪肤下面流着的国中人的⾎ ![]() 当时我是旧金山市加利略中学的二年级生,班上所有的同学都承认:我是国中人。 唯有⺟亲一口否认:“这没有用的!”⺟亲曾在海上一个著名的护士学校读过书,她说她精通遗传学,因此不管我同意与否,她一口咬定:“唯有你出生在国中,否则,你无法感到和想到自己是国中人。” “总有一天你会体会到的,”我妈说“这种感觉融化在你的⾎ ![]() 这样的话让我恼怒、生气。可待我⺟亲真的显出典型的国中行为时:如与店主喋喋不休地讨价还价,还有,当着众人剔牙撅嘴,对柠檬⻩与淡红粉的不协调的搭配等等。 但今天,当火车开进国中边界时,三十六年来,在我⺟亲去世以后,我坐在火车上,带着一团归乡的梦幻,我才发现,我从来没有真正体会到作为一个国中人的心态。 我们的第一站是广州。我的七十二岁的⽗亲吴坎宁,将去广州拜望她的姑⺟。 从十岁离开他姑⺟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我不知是因为急于与姑⺟见面,还是因为回到了国中,七十二岁的⽗亲像个小男孩一样, ![]() 不知为什么,这个十月清晨,国中田野上最普通的一幕,会使我双目也満噙着泪⽔,似唤回我一个遥远的记忆。 三小时火车后,我们抵达广州。除了海上这个城市的名称没有改变拼法外,几乎国中所有城市的名称的拼法都改变了。我想这本⾝也就意味着,国中在各方面都改变了。在广州与爸爸的姑⺟见过面后,我们将赶乘机飞会海上,在那里,我将与我的两个同⺟异⽗的姐姐见面。 她们是我⺟亲与她前夫所生的一对双胞胎。在战 ![]() 直至今年得到了她们的讯息后,我才知道她们还活着。 这时,这对婴儿在我印象中,变成一对五六岁的小女孩。她们并肩坐在桌子边,轮流用⽑笔写出一行行整齐的国中字:最最亲爱的妈妈,我们都活着,赶快把我们带走吧! 当然,她们不会想到,妈妈在三个月前已经故世了。很突然地,⾎管爆裂而死的。去世前一分钟,她还在向⽗亲抱怨着楼上的房客,马上她就紧抱着头部大声呻昑,接着就跌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因此海上来信是我⽗亲拆开的。这是一封长信,她们称她妈妈,她们甚至还保留了她的一张照片。在信上,她们详细讲述了从桂林与⺟亲失散后至今的情况。 这封信很伤了⽗亲的心——他从未想到,在那另一个陌生的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也会有人叫他的 ![]() 琳达姨把这封海上来信带到喜福会里,与映映姨和安梅姨商量。因为她们知道,多年来,我妈一直竭力在打听这两个女儿的下落,这是她朝思暮想,铭心刻骨要想实现的事。因此,她们觉得一定要为此做些什么,来慰抚她们的老朋友的亡灵。 因此,她们这样给我的海上姐姐们写着:“最最亲爱的女儿们,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们,我从不放弃一丝努力,为了让我们能团聚。遗憾的只是,我们彼此等候得太长久了。现在,我把与你们失散后的我的经历,详尽地跟你们说一说。…”她们签上我⺟亲的名字。 待她们把一切都安排好,才跟我说起,我在海上还有两个姐姐。 “可她们还以为,来的是她们的妈妈!”我喃喃自语着。在我想象中,她们还是一对蹦蹦跳跳的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她们正満怀 ![]() “但是,你忍心在信上就跟她们说,她不能来了,她死了?”琳达姨说“她既是她们的⺟亲,也是你的⺟亲。应该由你,把事实真相告诉她们。要知道,这么多年来,她们一直梦想着与她重逢呀!”我想她讲得是对的。 是的,我不知道,如果是⺟亲回去看她们,那一切会是怎样的一个场景。我也无法想象,当我与她们相遇时,一切又会怎样!她们会踞着脚尖在机场上焦虑地观望着每一个下机飞的黑头发,可我,一下子就会认出她们的。 “姐姐,姐姐!”我会用蹩脚的国中话向她们招呼着。 “妈妈呢?”她们会笑着四下寻觅着“她蔵在哪儿了?”我便只能摇头摇,告诉她们妈妈并没有蔵起来。 这时,她们会指着我⾝边一个矮小的国中老太太——她几乎被淹没在一大堆行李之中,行李里塞満了食品、玩具、礼物…“喔,那是妈妈吧!” 我就会对她们说:“姐姐们,对不起,我是一个人来的…”然后无需我多说,她们就会明了实情了。她们会恸哭,痛苦不已,然后把我一个人扔在机场上回头走了,我只得怏怏独自一人又登机飞回旧金山。 每逢这样的幻觉一出现——她们的失望和沮丧,我总觉得受不了。我多次恳求琳达姨另外再给她们写封信告之实情。起先她不肯。 “我怎能跟她们说你⺟亲已死了?我不能这样写。”琳达固执己见地说。 “但我这样欺骗她们太忍残了,她们会恨死我的。” “恨你?才不会呢,”她说“你是她们的妹妹,她们唯一的家人,怎么会恨你呢?” “你 ![]() “不懂什么?”她问。 我嗫嚅着:“她们会认为这全是我的过错,我对她的去世毫不在心。” 琳达姨被我说动了。她神情凄然地沉昑一下,就坐下花了一个小时写了长长两页的信纸,我觉得我最惧怕的事,她已替我做了,因此,当她把这封用英文写好的信 ![]() 二 窗外暮⾊浓了,沿铁路路轨挤満了低矮的⽔泥建筑物:老旧的厂房,随后,轨道像蛛网一样密集起来,只见窗外月台上,挤満了⾝穿灰⾊斜纹布西式外套的人群,偶尔点缀着几个鲜 ![]() 火车还没刹车,人们已迫不及待地往行李架上取行李。顿时,我头顶上沉甸甸的行李,晃来晃去,真怕给砸一下。这些行李箱,有的只是一只用绳子捆扎好几道的破纸箱,或者是塞満⽑线的塑料袋,也有装満蔬菜、⼲菇的。然后在你推我挤之中,我们脚不沾地地随着人流移动,奇迹般地被送到海关的十二道队伍之中一,这景象令我觉得自己似乎还在旧金山三十路共公汽车上。我立时就提醒自己:这是在国中。 我拿出护照和申报单,姓上面写着“吴”名字一栏上写着“精美”出生地在国美加州,1951年生。我曾怀疑海关人员会承认我与护照上是同一人。照片上,我戴着假睫⽑,涂着眼膏和 ![]() 即便没有化妆,这里的人们也永不会将我作为国中人接纳。我⾝⾼五英尺六英寸,比一般人要⾼出半头,⺟亲说过,这像我外祖⽗。他是北方人,可能还有蒙古⾎统。“那是你外祖⺟亲口对我说的,但现在也无法核实,他们早死了。⽇本人打进来时,一个炸弹掉在屋顶上,外祖⽗⺟、舅舅、舅⺟,全变成炮灰了。” “可能在炸弹掉下之前,他们已离开了。”我说。 “不会的,”我妈说“我们全家人都没能逃出这场炮火,除了你我。” “可你怎么知道?他们中也可能有人逃出去呢。” “不可能,”妈几乎生气了“待我回到海上家,连房子都没有了,只剩下砖木的框架…” 在海关的小房间里,一位女办事员查看了我的文件后,扫了我一眼,飞快地往文件上盖好印,严肃地对我点点头,放我过去了。我⽗亲和我,走进一个挤満了人和行李的大厅,四周 ![]() “对不起!”我对一个国美人模样的旅客说“能告诉我,哪儿能叫到出租车?”他只是咕噜了几句,听上去他像是瑞典或荷兰这一带人的口音。 突然,有人在我们⾝后叫着:“小雁,小雁!”只见一个老太太,提着只红粉⾊的塑料袋,冲着我们大声叫唤着。我⽗亲盯着她看了半天,然后猛地像个小男孩样蹦了起来: “姑妈,姑妈!” “小雁!”我的姑婆慈祥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我⽗亲。 他们互相紧紧握着手——并不拥抱——只是紧紧地握着手:“看你!你都这么老了!”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眼泪,哭哭笑笑的。我咬着嘴 ![]() 他们的那份真挚的 ![]() 姑婆笑着举起一张快照与⽗亲本人作着比较。出发前,⽗亲给她寄了张自己的照片去,她就凭着这张照片认出了⽗亲。本来⽗亲在信上就跟她讲好,我们一到广州,就会从旅馆给她打电话,可想不到,他们还是赶来接我们,我不知道,我的姐姐们会来机场接我吗。 我立时拿起一次 ![]() 姑婆仰头看着我,低声自语着:“长大了。”随后她往自个手肘里的塑料袋搜觅了一眼,看得出,她想着该给我一份怎样的礼物,她没料到,我已是这样大了。 一对五十来岁的男女,冲上来一把握住爸爸的手,大家只是 ![]() 姑婆与我⽗亲自小就讲国语,但其他人则是一口咭咭呱呱的广东话。我只听得懂国语,但却讲不好。因此只听见姑婆和我爸俩,滔滔地讲个没完。 “喔,果然如我所料,”我爸对我说“李刚去年夏天去世了。”我不知道李刚是谁。我一下只觉得自己是个离开翻译就寸步难行的国美人。可眼下这个翻译把我甩在一边只管自己讲得痛快。 “嗨,”我对那个小女孩打了个招呼“我是精美。”但那个女孩子只是忸怩着。我开始搜尽枯肠寻觅着可以用的广东话,但人唐街里我的国中朋友教我的广东话,尽是些骂人的耝话或者简单的用语:“好吃!”“吃起来就像扫垃圾一样。”或者“她是一个丑八怪”之类。真不管用。忽地我有了主意:我拿起这只一次成像相机对着那小姑娘扬了扬,她立时领会了,摆出一副时装模特儿的势姿,突起臋部,抬着 ![]() 这时我们叫到了一辆出租车。在驾车去旅馆的路上,莉莉——那个女孩子,一直紧挽着我的手,始终与我在一起。 一路上,姑婆就不停地讲话,我揷不上一句嘴。 “你写信说你只在这里呆一天,”姑婆正在喋喋地责怪着⽗亲“一天!亏你说得出口。一天你怎么来得及去探亲访友?台山离开广州还有好几个小时的车路呢。 你还说什么,到了旅馆会给我们打电话的。这简直是废话,我们家里 ![]() 我的心里“咯噎”一下。我不知道,琳达姨是否也跟我的姐姐们说,我们会从旅馆给她们挂电话的? 姑婆继续责怪着我爸:“我简直急得六神无主了,拼命要我儿子给想个办法,绞尽脑汁之后,我们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台山乘长途车到广州来接你。” 当我们的出租车在大卡车、共公汽车间左闪右躲时,我吓得气也不敢透。司机一个劲地猛揪着喇叭。只见沿路一排房屋的 ![]() ![]() 待车速慢下来时,我才发现,沿街还有许多小店铺,里面的店堂黑魆魆的。前方有一座尚未竣工的大楼,它的脚手架仅是用竹竿和塑料绳扎成的,男女工人们就站在这样的脚手架上 ![]() 耳边又响起姑婆的尖叫声:“不行,如果你不回去看看我们的村子、我们的房子,那将是很失我们面子的。你不知道如今我儿子有多成功,他在自由市场上作蔬菜买卖,挣了好多钱。最近,我们造了一座三层楼房,都用的新砖,宽宽绰绰的住得很舒服,房间多得还住不过来。我们的钱越挣越多,并不是只有你们国美人才会钱赚的。” 出租车在一幢豪华的、比希尔顿还要华贵的建筑前停下。“这里是共产 ![]() 真阔气!只见一个穿着笔 ![]() 可待我快步走到登记处,才发现这确是我们预定好的房间,每晚三十四元。好便宜,便宜得让我不安。这时,姑婆和她的家人,则是东张西望,很为这个富丽堂皇环境惊羡。 我们的房间在十八楼。待我们全家都挤进电梯间时,连最爱讲话的姑婆都安静下来了。直等电梯到十八楼,门又启开时,她又开始讲话了。这让我感觉到,姑婆他们似还从未乘过这样长时间的电梯。 我与⽗亲的两间房间相邻,內部陈设也是相同:一样的地毯、窗帘和 ![]() ![]() ![]() ![]() 这时⽗亲踱到我房里来,说:“姑婆他们认为我们该在这里多逗留几天,”他耸耸肩“他们认为在这里团聚最合适,可以有更多时间谈天,而且少很多⿇烦。” “那吃饭怎么办?”我问。好久以来,我一直梦想着我的第一个纯粹国中式的宴会:雕花的冬瓜盅、叫化 ![]() ⽗亲则拿起一本房间服务小册子,翻到菜单这一页上,点点它们,说:“喏,他们就想吃这个。” 我一看:汉堡包、法式油煎饼、苹果攀和冰 ![]() 趁着姑婆他们在兜商场时,我抓紧时间淋了个热⽔浴。旅馆供应小包装的洗发香波。打开后,我发现它们的香味太浓,我认为,大约国中人喜 ![]() 站在淋浴池里,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似是自管自地度⽇,奇怪的是,我一点不觉得轻松,却感到孤独凄凉。我想到⺟亲所说的,如何要令我的基因复苏成国中人,对此,我仍然无法理解。 ⺟亲刚去世后,我觉得自己对许多事都一无所知,这令我更加悲痛不已。 现在,我常要问自己:⺟亲从前常做的⾁九,怎么会有如此松软的质地?我那些在海上去世的舅舅们,他们叫什么名字?这些年来,⺟亲那两个女儿,是怎么过来的?她是如何牵挂她们?她的梦想是什么?甚至她对我发怒时,她还在想念那两个女儿吗?她是否希望,我是她们?她是否烦恼,因为我是我,并不是她们? 三 在半夜 ![]() ![]() “素云从没向我提过,这些年来她一直在设法寻找她的女儿们,”他轻声对姑婆说“自然,我也无法与她商量了。我想,多年来,这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她为遗弃她们而一直自责自怨。” “她是在哪儿扔下她们的?她们又是如何被找到的?”姑婆问。 “是⽇本人打进桂林时。”我爸说。 “⽇本人打进过桂林?”姑婆说“从没听说过⽇本人打进过桂林。” “有这么回事。那阵我正在重庆报馆做事。国民 ![]() “哎!她怎么可以丢弃这对双胞胎呢?”姑婆深深叹了口气“在我们家,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事。” “她们叫什么名字?”她问,我也在一边竖起耳朵听着。我要记住她们的名字的拼写。 “她们随自己⽗亲姓王,分别叫舂雨和舂花。”⽗亲说。 “这名字有什么含义吗?”我问。 “呵,”⽗亲一边继续在玻璃窗上划着,一边用英语对我解释着:“因为她们都生在舂天,当然,舂天的雨总要比花先到。看,你⺟亲具有诗人的气质。” 我点点头,姑婆也在点头,但她的头往下一点就再也不抬起来了——她睡着了。 “那妈的名字有什么意思吗?” “素云——夙愿,长久持着某种希望的意思。一个相当文气的名字,不像那些花呀芳呀的…”爸的眼睛又 ![]() “那我的名字,精美,又是什么意思呢?” “精美,不只是好,还是纯粹的好,好里加好。” 我想,长期来,妈妈一定对我很失望。 “可是,她为什么要把那对双胞胎扔在大路上?” “我也一直为此困惑不解,直到后来,读了你两个海上姐姐的来信后,我才明⽩,你妈 ![]()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妈逃出桂林后——”⽗亲开始说。 “不,请用汉语说吧,真的,我能听懂。”我揷嘴打断他。 他依旧站在窗边,望着沉沉的夜⾊,开始用汉语说了。 四 逃出桂林后,你⺟亲徒步走了几天,本来想能搭上一辆车,搭尽可能多的路,她要去重庆找她的丈夫。 她把钱财和珠宝都 ![]() ![]() 但直到第三天,她也没能搭上车。路上満是逃难的人群,人人都恳求着司机想要搭车,这些司机怕纠 ![]() ![]() ![]() 她双肩背着两个婴儿,双手提着两只⽪箱,手上给磨起了⾎泡,后来⾎泡也破了,⽪开⾁绽的。她只得丢下一只箱子,又丢下一只,随⾝只带着维持生命的吃食和几件替换⾐服。后来,她连⼲粮也扔了,她只有那对女儿。她一边走着,一边用歌声哄着她们,直到自己晕倒在路边。 她知道自己已支持不住了,她想她再也走不动了,而后边,⽇本人正在追上来。 她把孩子从围巾套上解下来。让她们坐在路边,她自己则躺在她们⾝边。 “带走我的孩子吧,请把她们带走吧!”当一辆载着三个年轻人的车驶过时,她向他们恳求着,但他们只是木然地瞟了她一眼就走过去了。 “把我的孩子带走吧,她们会和我一起死在路边的。”她苦苦地向路人哀求着。 大路上过路人渐渐稀少了,她撕开自己的⾐服里子,把珠宝和钱财堆在两个孩子的襁褓里,再拿出两张照片,一张是她自己⽗⺟的照片,还有一张是她和前夫的结婚照。在每张照片后面,她都写上孩子的名字和下列几句:“请用留下的钱财和珠宝照顾好这两个孩子,待和平时,把孩子带到海上惠昌路九号李家,不胜感谢,定再重谢。李素云王福顿首。” 随后她摸了下孩子们的脸颊,骗她们说,她将去为她们找些吃食来,就这么一路哭着走了。她唯一的希望是,女儿会被某个好心人收养下来,对自己到底还能不能活下去,她已不存任何希望了。 她再也不记得,她是如何离开女儿们,她走着走着,终于跌倒在地,待她醒来,已置⾝一辆大卡车上,四周都是呻昑着的病人。她开始还以为自己是在 ![]() 待她抵达重庆,才知道丈夫已于两周前去世了。她当即发疯般地痴笑起来;她觉得自己那么傻,吃了那么多苦,走了那么远的路,结果,落得个空空然! 我是在一所医院里与你⺟亲相遇的。她躺在帆布 ![]() “看我这件⾐服。”她说。确实,她穿着一件与战争年代很不相称的绸⾐服,这件⾐服已相当脏了,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件很漂亮的⾐服。 “看我的脸,”说着,她又侧过那瘦削肮脏的脸,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星“你看得见,我脸上还有希望吗?” “我想,我已一无所有了,除了这两样:⾐服和希望,”她继续自语着“我不知道,接下来我将失却的是什么,是希望还是⾐服?” 后来才知道,是一个老农妇收养了她们。后来待这两姐妹长大了,那老农妇便对她们说了实情。“我怎能忍心丢下你们呢?” 这对农人夫妇梅清和梅函,就住在桂林附近的山洞里,那一带有成千上万个这样的山洞,很多人直至战争结束了,还住在山洞里。梅家夫妇每隔一阵,就出洞去大路上拾捡过路人遗下的食物,而有时也带回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一次,是画得极其精致的一套瓷碗,还有一次,是两条崭新的羊⽑毯,连他们自己都承认:罪过呀!但那是战争呀!这其中一次,他们就带回来那一对双胞胎。 他们都是虔诚的穆斯林,他们相信这对双胞胎表示一种双喜临门的吉祥之兆。 当晚,当他们发现孩子⾝上竟有那么多的戒指和手镯之类首饰时,他们更确信自己的猜测。从照片后面他们又发现这一对孩子来自一个体面的家庭。但他俩都不识字,直到好几个月后,才托到人给他们把照片后的字念了一遍。从此,老夫妇十分疼爱这一对双胞胎,如同他们自己的亲生儿女。 1952年,老妇的丈夫去世了。这对双胞胎已经八岁了。老妇人觉得,该给她们找到那个真正的家了。 她从来不提报酬的事。她说她爱这两个孩子,因此她只希望她们能重新获得她们的那份权利: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房子、更好的教育。她唯一希望的是,那女孩子的海上家人,会挽留她做孩子们的保姆,她确信他们会挽留她的。 当然,她找到的原法租界惠昌路九号,已面目全非了,那上面已建了一家工厂,工人们没有一个知道原先住在这里的人家的下落,那一带的房子全部毁于战火。 事实上早在1945年,我和你妈已经到这里惠昌路九号来过,希望能找到你外婆家和两个双胞胎的下落。 我和你妈是1947年离开国中的。我们曾回过一次桂林,又去了长沙、昆明…一路上,她每每看到与双胞胎差不多岁的女孩子,总要多打量几眼。最后我们来到国美,我想甚至在船上,她还妄想能找到她们,但待我们一到国美,她就再也不提她们了,我以为她已经死心了。 可自从国中和国美通邮,她就往海上和桂林发信,打听孩子们的下落。我可一点不知道,那还是琳达姨跟我说的。但那时,好多路名都改了,许多 ![]() 但你⺟亲依旧不放弃她的努力,直到最后,我觉得她是下了决心,亲自去国中找她们。她曾经跟我说过:“坎宁,我们该趁着还不太老之前回去一次,再过几年,我们就要走不动了!”我就跟她说,已经太迟了,我们走不动了! 当时我还只以为她想回国中旅行一次。我不知道她还想去找她两个女儿。因此我说的“太迟了”一定对她打击很大,她会以为,她的两个女儿一定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想,这种担心和忧虑,是令她死亡的直接原因。 可能后来是你妈的亡灵在冥冥之中,帮助她在海上的一个同学,偶然地碰上你两个双胞胎姐姐。那天她正在南京路第一百货商店买鞋子。那女同学说,这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她看见一对双胞胎妇女,隐约之间,竟令她想起你的⺟亲。 她连忙追上她们,唤着她们的名字。起先这两个妇女还呆了一下,因为她们已改了名字了。但你⺟亲的同学还是一口咬定:“你们就是王舂雨和王舂花吧?”刹时,她俩都显得十分 ![]() ![]() 五 夜一没睡好,在机场上,我已精疲力竭。姑婆直到清晨三点才跟我回房睡的,而且打着响响的鼾。我睁眼躺着,想着妈妈的故事,夜一未眠。我其实十分不了解妈妈,可现在刚刚了解她,却又永远失却她了。 在机场上,我们互相挥手告别。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经常与人告别,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我知道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姑婆对我笑着招手告别,她真老,颤巍巍的。我一手拉着姑婆,一手拉着莉莉,我有一种感觉,似是从一个葬礼走向另一个。在我手中,紧抓着两张飞往海上的机票,两小时后,我们将抵达海上。 机飞起飞了,我闭上双眼寻思着,该怎样用我的蹩脚的汉语向她们讲述⺟亲。 千言万语,该从哪里开始? “醒一醒,我们已经到了。”蒙眬中,⽗亲推醒了我。我只觉得喉咙发紧, ![]() 我们下了机飞,踩着柏油路面向机场大楼走去,此时我真的非常非常希望,⺟亲能活到今天…同时我又觉得十分不安,我不知道等在前面的将是什么,我只是机械地往前移着步于。 “她到了!”人群中有人⾼声叫着。然后我看见一个小个子的短头发女子,她的手紧紧接着嘴上,她正在哭。 我知道她不是我妈妈,但那脸庞,却是妈妈的。我清楚记得五岁那年,我曾走失过一次,当时,她确信我已经死了。可当我又回到她跟前时,她显出的就是这样的表情。 现在我又看见妈妈了,两个妈妈,向我挥着手,手里⾼举着我的照片,那是我临行时寄给她们的。我一走进大门,我们就不由自主地抱成一团,一切疑惑和期待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是紧紧的拥抱。 “妈妈!妈妈!”我们低声呼唤着,似妈妈就在我们中间。 姐姐们打量着我欣慰地说:“我们的妹妹长大了。”我再一次端详着她们,她们脸上,我没找到⺟亲常有的那种表情,但她们对我,总有一种无法描绘的亲切和骨⾁之情。我终于看到属于我的那一部分国中⾎ ![]() ![]() 我们姐仁团团站着,互相拉着手,互相嘻嘻地笑着,又互相擦着眼泪。“咔嚓”一声,闪光灯一亮,⽗亲给我们抢了个镜头。 我们紧张地注视着那张还呈一片灰绿的快照,渐渐地,我们三人的形象开始清晰了。我们一声不吭地盯着那逐渐明亮的画面,我们都很像妈妈:一样的眉目,一样的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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