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神之凄》第二章杜姨婆的葬礼及《灶神之凄》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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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灶神之凄  作者:谭恩美 书号:44844  时间:2017/12/12  字数:18006 
上一章   第二章 杜姨婆的葬礼    下一章 ( → )
  两个钟头前,我⺟亲和海伦舅妈出了门,一起去殡仪馆布置。由于苔莎和克利奥争吵时把蛋扔到菲力仅有的好衬衫和领带上,此刻菲力和我只好迟点去参加杜姨婆的葬礼。我们沿着克莱门特大街寻找替换服装时,菲力说,我们不应该带孩子们去参加葬礼。

  "她们会坏事的,"他说,"再说她们可能不喜看见死人。"

  苔莎咧嘴嘻嘻笑着,用单调的嗓音说,"爸爸在说一个不好的字。"

  "要么我带她们待在车里不进去算了。"菲力说。

  "她们会没事的,"我跟他说,"我已经问过我⺟亲棺材是不是盖着的,她说是的。我也跟孩子们解释过了,这次跟上次我们参加斯蒂芬和琼尼的婚礼差不多——要像大人一样。对不对,姑娘们?"

  "那天我们还吃到了蛋糕。"克利奥说。

  "那好,"菲力说,"不过,葬礼一结束,我们马上找个借口溜回家。"

  "当然。"

  两点二十分,我们一行四人走进了殡仪馆的大厅。我的表弟弗兰克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块黑纱。我把黑纱别上臂膀时,对这种虚假的悲伤感到有点內疚。此时此刻我才明⽩我对杜姨婆几乎一无所知,只依稀记得她一⾝樟脑味,总要从冰箱顶上堆着的锈铁罐里掏出陈年的‮国中‬糖果和带甜味的牛⾁⼲硬塞到我嘴里。

  宝宝也在那儿接我们。他大大咧咧地笑着说,"嗨,⾼兴得很,你们这些家伙总算还是决定来了。"他给我们每人塞了一块用锡纸包的糖和一个装着吉利钱的红包。

  "我们拿这些东西怎么办?"菲力附在我耳边说道,"把它们送给杜姨婆?"他从红包里菗出一个二角五分的硬币。

  "我怎么知道?"我也小声回答道,"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佛教的葬礼,或见过诸如此类的场面。"

  "我妈说,这就好比万一你在这儿挑了坏电子琴而得到的‮险保‬,"宝宝说,"你吃了这糖就有运气,你用这钱能买到更多的运气。"

  "我现在就想吃我的那份。"苔莎说道。

  克利奥摇摇她的糖果要我帮她拆开,"妈妈,我也要,我也要!"

  菲力用手指弹弹他的硬币,"这么说,假如我用这钱买口香糖来嚼,我的运气是不是会更长久些?"

  我们转到主厅。突然被強烈的聚光灯照得睁不开眼睛。我惊讶地看到苔莎好像一个卖弄风情的新娘,正装模作样地走下走廊,而克利奥则像一个明星似的得意洋洋,到处飞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亨利舅舅正站在走廊‮央中‬拍摄葬礼的场面!以后谁还会看这些录像呢?

  透过香烟弥漫的灯光,我好不容易才看到我⺟亲,她正在向我们招手,要我们过去和她一起坐在第二排。菲力把孩子们逮住了。‮像摄‬机镜头还在不停转着,我们很快通过走廊,从十来个前来悼念的人面前走过——玛丽、杜和他们的孩子,还有些从教堂里来的,全都是‮国中‬人。我还见到几个以前从未谋面的老太太,从她们的没染过的短发和过时的棕⾊棉上⾐来看,她们好像是刚移民过来的。

  我们溜到自己的座位上,海伦舅妈从前排掉过头来,她紧紧握了一下我的手,我注意到她眼中噙着泪⽔。我妈的眼眶是⼲的。"⼲吗这么晚?"她不⾼兴地问道,"我叫他们一直等到你们来。"

  突然,克利奥大笑起来,指点着,"爸爸,瞧,那儿有位太太在‮觉睡‬!她的饭着火了!"苔莎也在定睛看,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开了。

  随后我也看见了——天哪!杜姨婆躺在棺材里,没有表情的涂蜡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棺材前面是一张又长又低的桌子,上面堆満了食品——看上去好像九道菜的中式宴席,还有芒果、橘子和切开的西瓜等五花八门的⽔果点心。这肯定是为杜姨婆准备的告别人世、登上艰难的天路历程而享用的食品。在通向来世的永恒的阶梯——棺材周围,十几炷香的烟雾袅袅上升,缭绕不散。

  菲力定睛望着我,等待我作出解释。"肯定是搞错了。"我悄悄在他耳边说,然后转向我⺟亲,尽可能使我的嗓音保持平静。"我以为你决定要给棺材加盖的。"我慢慢地说。

  她点点头:"你喜吗?⾐服嘛,我给她买了全新的。棺材呢,也只好用这种了。虽说木料不是最好的,但也够好了。当然,下葬前,我们要把首饰全拿下来。"

  "可我记得你说过棺材要盖上的。"

  我⺟亲皱起眉头,"我没说过。要不然,你怎么能看到她呢?"

  "可——"

  "我们非得在这儿吃饭吗?"苔莎害怕地问道,一面不安地从她的座位往下缩。"我不饿。"她低声说道。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叫这位太太起来,"克利奥叫道,一面哧哧地笑起来,"告诉她不能在饭桌上‮觉睡‬。那样不好。"

  苔莎拍拍克利奥的‮腿大‬,"别出声,克利奥,她不是在‮觉睡‬,她已经死了,就像猫猫波蒂一样。"

  克利奥的下嘴往下一撇,样子可怕极了。"别跟我说这些!"她喊道,然后推开苔莎的肩膀。我正在考虑说些什么来安慰孩子们,可已经太晚了。她们互相推着,又喊又叫,"停下来!""你停!""你先动手的!"我⺟亲望着这一切,等着看我怎么处理。可我感到全⾝像瘫了似的,无能为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菲力站起来,把两个孩子带了出去:"我带她们到哥伦布冷饮店去买点冰淇淋,一个钟头后回来。"

  "四十五分钟够了。"我小声说,"别超过了,我在前门等你。"

  "爸爸,我能吃个巧克力冰淇淋吗?"

  "上面再撒些果仁?"苔莎又加了一句。

  我出了一口大气,想到她们回来结果肯定是一团糟,没胃口吃饭,手也弄得粘乎乎的。座位的另一头,玛丽的儿子,米歇儿正在做鬼脸,我瞪了他一眼,却发现亨利舅舅还在扛着‮像摄‬机走来走去。

  菲力和孩子们离开后,我竭力恢复镇静,眼睛朝前看,避开我⺟亲和亨利舅舅的目光。我对自己说,争吵也没用,已经发生的就让它发生吧。

  座位前面,挂着一张很大的杜姨婆的照片,看上去好像是据五十年前的护照翻拍放大的。照片上的她不能说已经很年轻了,但大部分的牙齿当时肯定尚完好无损。我看看躺在棺材里的杜姨婆,她的嘴瘪了进去,瘦脸就像死鸟一般。她是那么安详,但我觉得大家都在等待某件事发生,因为杜姨婆会突然转世,变成鬼魂显灵。

  这使我想起一段往事,当时我还只有五岁,那个年龄你能想象到的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盯住一双用南瓜雕出的魔怪的闪烁的眼睛,等待着妖魔飞出来。我等得越久,就越相信这事会发生。直到今天我还能栩栩如生地记得,那魔鬼狞笑着从南瓜嘴里飞出来的情景,我吓得尖叫起来,我⺟亲冲进房间,我语无伦次地说我看见了一个鬼魂。但我⺟亲既没安慰我,也没讥笑说这全是我的想象,反而问道:"哪儿?"然后在房间里搜寻起来。

  当然,后来我⽗亲告诉我,唯一的鬼魂是圣灵,而圣灵是决不会来吓我的。然后他又用科学的方法向我证明,我见到的不过是南瓜內的蜡烛快烧完时产生的烟雾造成的幻觉罢了。他的回答没能使我好受些,因为当时我⺟亲盯着我,好像我背叛了她,使她成了傻瓜。这就是事情的全过程。她总是想庒制某些与我⽗亲的基督教不相容的信仰,尽管如此,有时候它们还会出乎意料地蹦出来。

  "饺子,我已经做好了,"此刻我⺟亲正跟我说话,"杜姨婆以前老是说我做的饺子最好吃。"我点点头,一面称赞长条桌上热气腾腾的饺子。她的确做了最好吃的饺子,可惜这些饺子只是当供品用的。

  "海伦舅妈做了和带辣椒的菜,"她说道,见我点点头,她又加了一句,"看上去⼲巴巴的。"我又点了一下头,不知道杜姨婆是否爱吃这些为纪念她而做的佳肴。我扫了一眼其他供品,看到昨晚宴会上撤下来的那只蛋糕也在其中。

  棺材上方的墙上,贴着一条⾜有十尺长的厚⽩纸做的横幅,上面写着很大的黑⾊汉字,结尾是一个感叹号,就像我有一次在‮国中‬的画报上看到的政治口号那样。

  "上面说些什么呀?"我轻声问我⺟亲。

  "'祝来世长寿富贵',没什么特别的。"我⺟亲回答道,"不是我写的。是匡家的亲戚送的,说不定海伦还给了他们钱呢。"

  我看到所有的花圈都摆起来了。我找我的那一个,我正要问我⺟亲它摆在哪儿,忽见亨利舅舅又把镜头转过来了,开始拍躺在中间的杜姨婆,他朝左边的什么人招招手。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空洞的木头的敲击声,伴随着连续不断的"叮一叮一叮"的声音,好像有人不耐烦地在走廊里按铃叫服务员。这些声音里还混合了两个人声,口中念念有词,好像都是四个音节的,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我敢肯定是在放一段录音给卡住了。

  这时,从左边的一间小房间里出来两个和尚,都剃着光头,穿着橘⻩⾊的袈裟。年纪大一些、人也⾼大些的和尚,点了一炷很长的香,向遗体鞠了三个躬,然后把香揷在香炉上,退下了,年纪小一些的和尚敲着木鱼,然后他们两个开始缓缓从走廊上下来,口中念着,"阿弥一阿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当那个大和尚从我⾝边走过的时候,我看到他一边的脸特别扁,同一边的耳朵也严重畸形。

  "他一定遇到过严重的车祸。"我悄悄地跟我⺟亲说。

  "'文化大⾰命'。"她说。

  那个小和尚,现在我也看清了,本不是和尚,而是一个女人,一个尼姑,头顶上有三四个受过戒的小洞。

  "她肯定也经历过'文化大⾰命'。"我对我⺟亲说。

  我⺟亲瞧了瞧,推测道,"她太年轻了,可能是跳蚤咬的。"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们念着。这时,那帮穿着过时的棉外⾐的老太太们开始大哭起来,一面还用手臂上下捶打着,好像悲伤得不得了,亨利舅舅连忙把镜头对准了她们。

  "她们是杜姨婆的朋友吗?"我问我⺟亲。

  她皱皱眉头。"不是朋友,说不定是从越南过来的‮国中‬人。她们早就来了,后来看到我们这儿悼念杜姨婆的人不多,她们就跟海伦舅妈说了,她给了她们几个美元。她们正在按照老规矩哭天抢地,好像她们不想让死者离开似的,所以你得表现得尊敬些。"

  我点点头。尊敬。

  "这些老太太说不定每天要赶三四个葬礼呢,"我⺟亲又加了一句,"这样赚几个美元,也过得蛮好了,总比替人打扫房子強多了。"

  "嗯。"我回答。我不知道我⺟亲这么说是出于轻蔑,还是仅仅说出了一个事实。

  木鱼声和铃声又响起来了,越来越快。突然,那幅⽩纸横额从墙上掉下来了,横额上长寿幸运的祝词袅袅下降,正好盖在杜姨婆的口上,像赛会上的美丽旗幡。我⺟亲和另外几位老太太都跺着脚哭起来了,"唉呀!"玛丽的儿子大叫,"完美的登陆!"然后歇斯底里地笑起来。那和尚和尼姑还是不动声⾊地管自己念经。但我⺟亲大为恼怒,"太糟了!"她喃喃自语着,站起来,走出了房间。

  过了一会,她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年轻的⽩种人,长一头稀稀拉拉的金发,穿一套黑西装,肯定是殡仪馆里的人。看得出我⺟亲正在责备他,因为她指着那条撕裂的横幅。房间里人们的议论声响成一片,那些老太太还在装腔作势地哭着,捶打着;和尚和尼姑还是管自己念经。

  那金发男子很快走到前面,我⺟亲紧跟在后面,他向杜姨婆鞠了三个躬,然后移动她的棺材,棺材下面装有滑轮,很轻松地朝前滑动了。然后那男子又鞠了一个躬,庄重地把杜姨婆口上的横幅拉了下来,夹在两臂中,好像它是法⾐似的。当他把横幅重新贴上去的时候,我⺟亲还是怒气冲冲,"这个角落,再过去一点!再过去一点。你怎么能让她的运气这样掉下来呢!"

  那男子⼲完后,把棺材推回到原来的位置,然后又向遗体鞠了三个躬,向余怒未消转回来的我⺟亲鞠了一个躬,然后飞快地退下了。我不知道他的鞠躬是真诚地表现了对死者的尊敬呢,还只是为了他的主顾——‮国中‬的悼念者,才不得不依样画葫芦?

  弗兰克开始给每人分发点燃的香。我看看周围,想弄明⽩拿它怎么办。大家一个个都站起来,跟着和尚尼姑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我们绕着棺材一圈又一圈地走着,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我感到有些傻乎乎的,参加了一个对我来说毫无意思的仪式。这使我想起了有一次我和我的一些朋友去禅宗中心的情景,当时只有我一个有着一副亚洲相貌,也只有我一个对转圈感到不耐烦,老是在想和尚什么时候来,讲经什么时候开始。但我不知道在我到之前,所有其他的人已经安静地等了二十分钟,正进⼊冥想状态呢。

  我⺟亲现在正在向杜姨婆鞠躬,她把香揷⼊香炉中,然后口中轻轻念叨"唉!唉!"另外的人也照做不误,有人哭了,那几个越南老太婆大声哀号起来。现在轮到我鞠躬了。我感到有点內疚,这种內疚感我以前也有过——当我⽗亲给我行洗礼的时候,我不相信我能得到拯救,当我端起圣餐的时候,我不相信葡萄酒就是基督的⾎,当我和其他人一起祈求出现奇迹治好我⽗亲的病的时候,我觉得他已经死了很久了。

  突然,我喉头发出一阵哽咽,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连我自己也大吃一惊。我慌忙想控制住,但一切都崩溃了,我的心破碎了,悲愤之情倾泻而出,我无法阻止它。

  我⺟亲的眼睛也润了,她透过眼泪朝我微笑。她知道这种悲伤不是为杜姨婆,而是为我⽗亲而发的。因为为了这声哭泣,她等了很久很久,从我⽗亲的葬礼那天算起,⾜⾜等了二十五年。

  那年我十四岁,充満了愤世嫉俗的怒火。我和我⺟亲、弟弟坐在客厅里,等待再过半个钟头就要开始举行的祈祷仪式。我⺟亲正在责备我,因为我拒绝走到棺材旁去看我⽗亲的遗体。

  "塞缪尔已经说过再见了,塞缪尔正在哭。"她说。

  我不想悼念躺在棺材里的这个人,这个病人已经瘦得不像样子,他呻昑着,衰弱无力,直到临终一直在用可怕的目光搜索我的⺟亲。他与我的⽗亲一点也不像:我的⽗亲是那么富有魅力,那么強壮、仁慈,总是慷慨大度,笑声不断,无论出了什么问题他都能很好地解决。在我⽗亲眼中,我是完美无缺的,是他的"珍珠",而我和我⺟亲总是口角不断。

  我的⺟亲擤了一下鼻子,"什么样的女儿呀,在自己⽗亲面前连哭都哭不出来?"

  "躺在这儿的这个男人不是我的⽗亲。"我沉着脸说。

  我⺟亲一听到这话马上跳了起来,给了我一个耳光。"太可恶了!"她喊道。我惊呆了,这是她第一次打我。

  "好呀!你哭不出来,我叫你哭。"她一次又一次地打我耳光。"哭!哭!"她疯一般地号叫起来。但我还是坐在那儿像一块石头。

  最后,我⺟亲意识到她⼲了什么,咬了一下手背,用中文咕吹了几句,然后牵着我弟弟的手,撇下我走了。

  于是我就一个人坐在那儿,怒气冲冲,同时又有一种得胜之感,尽管不知道我到底战胜了什么。也许因为我不知道,我发觉自己正向棺材走去。我着耝气对自己说,我是对的,错的是她。我打定主意不哭,而从未想到我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但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面无⾎⾊,瘦弱不堪。他并没有平静地和上帝安息在一起,他的脸是严厉的,好像仍在弥留之际作痛苦的挣扎。

  我的呼昅急促起来,我竭力想往后退,想不哭出来,以至感到不过气来。我冲出房间,来到外面,大口大口呼昅新鲜空气。我怒气冲冲、満脸泪痕地跑上哥伦布大街,一直跑到海湾,也不管那些怔怔盯着我的游人。结果,我错过了葬礼。

  打那以后,我和我⺟亲的关系就一直那么紧张。我们两个都赢了,也都输了。我至今还不能肯定我们究竟为何要吵起来。我⺟亲不断提起我⽗亲,提起他的悲剧,但从来不提葬礼本⾝。直到今天我从来没有在我⺟亲面前哭过,也没有提起过我对我⽗亲的感情。

  相反,我竭力要把我对他的回忆隐蔵起来——他的微笑,他穿过的外套,他站在讲坛上的风采等等。但那时我没想到我回忆的只不过是照片上的形象。实际上,我回忆得最清楚的是他病倒的那些时候。"珍珠,"他从病上无力地喊我,"要我帮你做回家作业吗?"我摇‮头摇‬。"珍珠,"他从沙发上叫我,"帮我坐起来。"可我假装没听见。

  直到今天我还经常梦见我⽗亲。在我的梦中,他总是躲在一家有着上百个房间、上百张躺満病人的病的医院里。我沿着长长的走廊走着,寻找他的踪影,在这过程中,我肯定看到了每一张面孔,每一种病情,经受了每一种可能发生于⾁体和心灵的恐惧。每一次我看到的都不是我⽗亲,我的信心动摇了。

  这梦还有许多种变化。事实上,前不久我还做过一次,在这个梦里,我到医院去做体检,看看多发硬化症是否有所发展。一位医生还没作解释,就把我推进一个住着特危病人的病房中,我大喊起来,"你不能这样对待我!你必须作出解释!"我喊了又喊,喊了又喊,可是没人理睬。

  就在这时我见到了他,他就坐在我前面一张肮脏的帆布上,穿一⾝満是泥巴的睡⾐。他是那么老,那么瘦,瘦得令人心寒。在那么多年的等待和被人漠视后,他的头发斑⽩了。我坐在他⾝边,轻声呼唤他,"爸爸?"他抬起那双孤独无力的搜索的眼睛。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他吃惊地哭了——然后他哭啊,哭啊,哭得那么⾼兴!——最后我⾼⾼兴兴地把他带回家来了。

  杜姨婆的葬礼终于结束了。我们全都站在外面,海湾开始起风了,风钻进我们薄薄的外套,裙子也被吹得旋转起来。我的眼睛刺痛了,我感到浑⾝无力。

  我⺟亲静静地站在我⾝旁,时不时地瞧我一眼。我明⽩她想和我谈谈刚才发生的事,不是为葬礼上的倒霉事,而是为我哭的问题。

  "还好吧?"我⺟亲轻轻地问道。

  "没事,"我回答道,竭力显出正常的样子,"菲力和孩子们该到了。"我⺟亲从⽑线⾐袖子中菗出一条手巾,一言不发地递给我,指指她自己的眼睛,提醒我睫⽑油化开来了。

  就在这时,宝宝过来了。"好家伙,这事真有点怪,"他说道,"可我想,老太太要的就是这种葬礼,她总是有点那个。"说着,他用手指敲了两下自己的脑袋。

  我⺟亲皱了皱眉头,"什么那个?"

  宝宝嬉⽪笑脸地说,"你明⽩,嗯,与众不同的,非同寻常的——一个好老太太!"他瞧瞧我,耸耸肩。然后,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态,"哇!咪咪已经在车上了,快开了,你们家去公墓吗?"

  我摇‮头摇‬。我⺟亲吃惊地朝我看看。

  宝宝走到一辆闪闪发光的黑⾊卡玛龙车边,咪咪溜了进去,以便他开车。"我别无选择。妈要我去当执绋人。"他伸伸手臂。"我的拿手好戏是吹号。"他拧开车上的收音机,随着音乐节拍手舞⾜蹈起来。"好了,很⾼兴能再见到你,珍珠。回头见,姨妈。"说着,小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这时我听见⾝后传来海伦舅妈的声音。"珍珠!珍珠!"她摇摇摆摆地走着,一面用手巾擦着眼睛。"你们去公墓吗?过后去我家,很的厨房,许多好吃的东西,你妈做的年糕,我做的块。玛丽和杜也在那儿。你来吧。"

  "我们去不了啦。明天要上班,得开很远路的车。"

  "啊,你们这些孩子呀,"她说着,双手一摊,做了个好事落空的手势,"总是那么忙!好吧,有空马上去看我,不要等我邀请。你来,我们可以聊聊。"

  "行啊。"我扯了个谎。

  "雯妮啊!"海伦舅妈现在大声地喊起我⺟亲来,尽管她们相隔只有五尺远。"你跟我们一起去公墓吧,亨利正在倒车呢。"

  "珍珠要送我回家。"我⺟亲答道。我站在那儿,竭力想弄清楚,她⼲吗每次都护着我。

  海伦舅妈走到我⺟亲⾝边,一脸担心的样子。她用中文很快地问道:"不去了?是不是病了?"

  我不能完全听懂中文,只能听个大意。好像我⺟亲在说,她不想别人为她心,没什么事,只是这儿有些不舒服——她指指口——因为有些什么什么事一直让她心烦。她说的什么事好像就是横幅掉下来的事,打那事发生后,她的全⾝就一直痛。

  海伦舅妈抚抚我⺟亲的背。她告诉我⺟亲说,等什么什么东西安静下来,不再在那个地方打转的时候,她会去看杜姨婆的。然后海伦舅妈笑着跟我⺟亲说,杜姨婆会等她,当然会等她去看她,她别无选择。我⺟亲开玩笑地回了一句,说不定杜姨婆对今天发生的事已经气得要命,早已飞到什么什么地方,不想再和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家庭来往了。

  她们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也迸出来,气也不过来。我⺟亲用手掩住嘴,像女‮生学‬一样格格格地笑个不停。

  亨利舅舅把车开过来了,海伦舅妈爬进车子的时候,一本正经地提醒我⺟亲要多喝热茶。喇叭响了两声,车开走了。

  "你不舒服吗?"我问我⺟亲。

  "啊?"

  "你跟海伦舅妈说你不能去公墓,因为你病了。"

  "我没说病了。我只是说不想去。我已经尽了我的责任,把杜姨婆送上了天堂。现在该轮到你海伦舅妈来尽责,送她⼊土了。"

  这不是她们说的话,尽管我不能肯定我听懂了她们谈话的大部分內容,但显然还有很多有关我⺟亲和海伦舅妈的情况是我所不知道的。

  我们穿过整个城市到我⺟亲住的地方去。菲力说:"我希望能在周末车流⾼峰到来之前转上快车道回家。"

  我⺟亲正说个不停,她告诉我宝宝快要丢掉他的那份工作了。这个消息她是在饭桌上从路易舅舅那儿听来的,而他也是从他儿子那儿听来的。她还告诉我弗兰克现在正在做保安,上的是⽇班,可他伤透了海伦舅妈的心,因为他把所有的空闲时间和钱财都抛在格力大街的舞厅里了。

  走近她屋子的时候,我⺟亲指指克莱门大街上的幸运超级市场,这是她经常去买杂物的地方。这是一个典型的亚洲市场,人们全都站在外面讨价还价,⽔果和蔬菜堆积如山,一包包上百斤重的大米垒在窗户边,就像巨石一样。

  "⾖腐,你那儿怎么卖?"我⺟亲问道。看得出来,她很想用这儿的好价格来庒倒我,告诉我在她这儿买东西可以省下两三角钱。

  可我不能用猜想来満⾜她。"我不知道。我从来不买⾖腐。"

  "噢。"她好像很失望。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了什么,"四筒卫生纸,多少钱?"

  "一元六角九。"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瞧瞧!"她说,"我这儿只要九角九分,而且是名牌。下次我给你带点来,回头你再算钱给我好了。"

  我们向左转⼊第八大街,直奔安扎。海伦舅妈和亨利舅舅就住在下一街区,第九大街。这一带的房子看上去全一个模样,都是二十年代建造的两层楼房,区别只在于油漆的颜⾊,以及有没有用拉⽑⽔泥、石棉瓦屋顶或人造花岗岩石。菲力一直把车开进我⺟亲的车道。她的屋子前面漆的是‮红粉‬⾊,这是她与一个老客户,一个油漆承包商达成特殊易后的不幸结果。由于外墙用了凹凸不平的拉⽑⽔泥,整个效果看上去就像‮红粉‬⾊的大肠倒在酸酪上。更妙的是,我⺟亲对装修的一切都不満意,唯独没提起过房子的颜⾊。她确实认为这颜⾊蛮漂亮的。

  "我什么时候再能看到你?"她爬出车子的时候问道。

  "噢,很快。"我说。

  "像你对海伦舅妈说的那么快?"她说。

  "是的,很快,真的。"

  她停了一下,好像不相信我的话,"啊,不管怎样,下个月我就会在宝宝的婚礼上见到你了。"

  "什么?下个月就举行婚礼?我怎么没听说。"

  "很快啦。"我⺟亲说着,点点头,"我们教堂来的冯艾娜说她是从她女儿那儿听来的。咪咪在那家美容店里做头发,咪咪告诉冯艾娜的女儿,他们要赶紧结婚。冯艾娜还跟我说,兴许因为还有另外的事要办。你海伦舅妈还蒙在鼓里呢,别告诉她。"

  怪不得海伦舅妈说,因为她快要死了,宝宝才赶紧要结婚。事情的发展是顺理成章的,不是海伦舅妈脑子里的瘤在作怪。

  我⺟亲钻出车子,回过头来让苔莎亲她的脸,然后让克利奥亲。我⺟亲并不喜让人亲她的脸,但她知道我们教过孩子,见菲力⽗⺟亲的时候要这么做。

  "再见,外婆!"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我们爱你。"

  "下一次你们来,"我⺟亲对孩子说,"我做糯米年糕给你们吃。你们还能吃到‮国中‬新年的月饼。"她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擦擦克利奥的鼻子,又拍拍苔莎的膝盖,"好吗?"

  "好的!"她们齐声喊道。

  我们望着⺟亲踏上台阶,走到前门。大家向她挥手致意。她平安地走进里面,从窗户里望着我们,我们又向她挥挥手。然后我们离开了。

  "哇!"菲力叹了口气。"回家啰。"我也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周末实在过得太难了,但我们还是过来了。

  "妈咪。"刚过第一个站牌,苔莎就叫道。

  "怎么了,宝贝?"

  "妈咪,"她悄悄说,"我想上洗手间。"

  "我也要,"克利奥说,"我想尿尿,真糟糕。"

  我们转回去时,我⺟亲已经站在外面了。

  "我想追你们,可你们跑得太快了。"我刚钻出小车她就说,"我料到你一想起来就会回过来的。"苔莎和克利奥已经冲上台阶了。

  "想起什么?"

  "杜姨婆给你的遗物呀,还记得吗?两三天前我还提醒过你不要忘了,昨天我又说过,别忘了。忘了吧?"

  "没,没。"我说,"东西在哪儿?"

  "在后面,洗⾐房里,"她说,"重得很哪,最好叫你丈夫来搬。"我想象得出,准是那些个东西:要么是杜姨婆用来搁脚的旧躺椅,要么是一套打不碎的餐具。我们等菲力带孩子们过来,⺟亲递给我一杯茶,我说不要,她摆摆手说,"已经泡了,你要是不喝,只得倒掉了。"

  我啜了几小口。"真不错。"我是说真的,我从来没有喝过这样的茶,这茶又嫰,又香,一下子就能喝上瘾。

  "这茶是杜姨婆的。"我⺟亲解释道,"她几年前为自己买的,要一百美元一磅呢。"

  "你开玩笑吧。"我又啜了一口,这茶味道更好了。

  "她跟我说过,'我要是给自己买便宜茶叶喝,那就等于说我这一辈子没什么好提了。'所以她决定给自己买最好的茶叶,这样她坐在家里喝,觉得自己就像个大富婆。"

  我不噤大笑起来。

  我的笑声使⺟亲更来劲了。"可她转念又想,要是我只买一点点,那就等于说我这一辈子快到头了。所以她就买了⾜够她下一辈子喝的茶叶,三磅!你能想得到吗?"

  "那可就要三百元钱!"我叫起来了。杜姨婆是我认识的人中最会过⽇子的,"还记得吗,她老是把我们送她的圣诞节礼盒一个个地攒起来,嘴上说这些糖果太好了,舍不得吃掉。可一年后,她又作为感恩节礼物什么的回送给我们,只不过⽇子太久了——"

  我⺟亲点点头,已经笑了出来——

  全长了⽩⽑!"

  "还有虫子!"我⺟亲加了一句。

  "所以她才在遗嘱中把茶叶留给你了?"

  "几个月前就给我了。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她没说,可她开始分东西,好东西哪,不全是废品。有一次我们去看她,喝茶的时候我说了句,"啊,好茶!"就跟平时一样。可这次,杜姨婆进了厨房,带着茶叶出来了。她跟我说,'syauning,这茶你拿去。'打我们认识那天起,她就一直这样叫我,'syauning',就是小人的意思。"

  "我说,'不,不!我说这话不是这个意思。'她说,'小人,你现在就拿去,趁我还活着,能看你⾼⾼兴兴接受的样子。'我怎么能拒绝?当然,我每次去看她的时候,都把她的茶叶带回去。"

  菲力和克利奥回来了,苔莎紧跟在后面,此刻我实在抱歉我们得走了。

  "我们还是上路吧。"菲力说,我放下茶杯。

  "别忘了,"我⺟亲对菲力说,"还有杜姨婆给的礼物在洗⾐房里呢。"

  "礼物?"克利奥说,"也有我的一份吗?"

  菲力惊讶地瞧瞧我。

  "不记得了?"我撒了个谎,"我不是告诉过你——杜姨婆遗嘱里给我们留了东西。"

  他耸耸肩,大家跟着我⺟亲往后面走。

  "当然,只不过是旧东西。"我⺟亲说,她开了灯,于是我看到了这东西,摆在烘⼲机上,是杜姨婆供奉福神的祭坛,是‮国中‬式的基督诞生像。

  "哇!"苔莎喊道,"一个‮国中‬的玩具屋。"

  "我看不见!我看不见!"克利奥嚷道。菲力把祭坛从烘⼲机上搬下来,拿到厨房里。祭坛的‮寸尺‬和一只竖起来的小菗屉差不多,涂着大红的真漆,看上去有点像一个‮型微‬的‮国中‬旧戏台。前面有两装饰的立柱,还有两用金红两⾊塑料做成的电蜡烛,顶上各有一只圣诞树上的红灯泡作烛光,戏台两边的木板上有镀金的‮国中‬字。

  "上面都说些什么呀?"

  她伸出手指,一个一个地点过去。"吉祥如意。第一个字的意思是'幸运',第二个字是幸运的另一种说法,后面两个字的意思是'一切如你的意愿'。各种各样的幸运,一切都如你的意愿。"

  "那么谁在里面,画上的这个男人是谁?"这画就像卡通片一样,画上的男人很⾼大,雍容华贵地端坐在里面,一只手拿着一枝鹅⽑笔,一只手拿着一块写字板,他两颊拖着两条长长的胡须,梳得像柔软的黑马鞭。

  "噢,我们管他叫灶王爷。在我眼里,他不是什么大神仙,不像佛陀,也不像观音娘娘,慈悲的女神——没有那么⾼的地位,连财神爷也不如,兴许他就像一个店里的经理,虽然重要,但他上头还有许多老板呢。"

  菲力听了我⺟亲用‮国美‬方式对‮国中‬神仙等级作的解释,忍不住格格格地笑了起来。我不知道她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还是为我们考虑才用了这个比喻。

  "灶王爷是什么样的?"苔莎问,"我能有一个吗?"

  "不过是一个故事。"我⺟亲回答。

  "一个故事!"克利奥叫起来了,"我想听。"

  我⺟亲的脸放光了,她拍拍克利奥的头,"你还想听外婆讲故事?昨晚故事还没听够?"

  "我们回家吧,"菲力对克利奥说,"这会儿外婆太累了,不能给你讲故事了。"

  但我⺟亲好像本没听到菲力的话似的。"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她很和蔼地跟克利奥说,"讲的是他怎么变成灶王爷的事。是这样的。"

  我⺟亲开始讲的时候,我被一种悉的感情打动了,仿佛我就是克利奥,还只有三岁,‮望渴‬着相信我⺟亲所讲的一切。

  "很久很久以前,在‮国中‬,"我⺟亲说,"有一位姓张的富农,他的运气很好,鱼会在他的河里跳起来,猪会跑到他的地头来,鸭子会飞到他的院子周围,像云彩那么厚那么多。他福气那么好,因为他有一个非常勤劳的姓⾼的太太,她给他打鱼,喂猪,放鸭子,使他的财产一年比一年多。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无论是⽔中的,地里的,还是天上的。

  "但是张贪心不⾜,他看上了一个漂亮、风流的姓李的女人。有一天他就把那个漂亮女人买回家来了,叫他的太太给她做吃的。后来,姓李的女人把他的太太赶出了家门,他也没有追出去,喊她,'回来吧,我的贤,回来。'

  "这样一来,他和姓李的女人就可以如鱼得⽔,自由自在地相好了。他们花钱就像流⽔似的。他们把鸭子全杀了,来満⾜他们的口福。不到两年,张的地全空了,他的心也空了。他的钱用光了,于是那位姓李的女人就跟别的男人走了。

  "张变成了一个乞丐,穿着补钉上打补钉的破⾐服,趴在地上,挨家挨户地讨饭,口中喊着:'给我一点猪狗食吧!'

  "一天,他倒在地上,仰面朝天,准备等死了。他昏昏沉沉,梦见自己在吃天上飘的云彩,他再睁开眼睛,发现云彩变成了烟。开头他还以为自己掉进了地狱,可他起来一看,原来自己坐在一个厨房里,旁边紧挨着暖和的灶台,烧火的姑娘告诉他,这家人家的女主人看他可怜就把他带进家里来了——她一直来对所有的人,无论是老人、病人或家里有困难的人,都是这样的。

  "'多好的一位太太呀!'张喊道,'她在哪,我能谢谢她吗?'姑娘指指窗户,于是张看到一个女人正在路上走。哎呀!这太太不是别人,就是他的贤⾼呀!

  "张跳了起来,想在厨房里找个地方躲起来,她的太太刚进屋,他就跳进了厨房的灶台里面。

  "好太太⾼想用眼泪把火浇灭,没有用!张带着‮愧羞‬着火了,当然,还是因为下边熊熊燃烧的烈火,她眼看着她的丈夫带着三股烟灰升到天上去了。

  "天上的⽟皇大帝听了这位新来的人的全部故事。'既然你有勇气承认是你的错,'五帝宣布,'我任命你为灶王爷,监视每一个人的行为。每年你都要向我汇报,谁该得好运,谁该得坏运。'

  "从此以后,每个‮国中‬人都知道灶王爷在盯着他们。他从每间屋子、每家店铺的角落里盯着所有好的坏的行为:慷慨的还是吝啬的,大方的还是小气的。每年一次,在新年前七天,灶王爷从灶台飞回到天上去,报告王帝,谁的命运要改变,好运变为坏运,坏运变为好运。"

  "完了!"克利奥満⾜地喊道。

  "听上去有点像圣诞老人。"菲力‮奋兴‬地说道。

  "啊!"我⺟亲的口气暗示菲力用词不当。"他不是圣诞老人,更像一个间谍——联邦调查局的,‮央中‬
‮报情‬局的,黑帮里的,比‮报情‬档案处的还要坏,就是这一类家伙!他不给你礼物,倒是要你送礼给他。你得一年到头对他表示尊敬——送他茶和橘子。‮国中‬新年快到的时候,你必须给他比平时更好的东西——兴许得给他喝威士忌,菗雪茄烟,嚼口香糖哩。你得担保他的嘴总是甜腻腻的,他的头总是醉醺醺的,这样他去见他的大老板的时候,兴许会替你说几句好话。这户人家一直都不错,他会这样说,明年给他们来点好运。"

  "这么说,想得好运便宜得很嘛,"我说,"比买彩票还便宜。"

  "不!"我⺟亲喊道,把我们吓了一跳,"你不会明⽩。有时,碰到他脾气不好,他就会说,我不喜这户人家,给他们来点坏运。那样一来,你可就⿇烦了,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吗要让这样的人来审判我,一个对太太忘恩负义的男人?他的太太倒真是个好人,可他不是。"

  "那么杜姨婆⼲吗要把他保存起来呢?"我问道。

  我⺟亲皱皱眉头,想了一会儿,"我想是这样的,任何事情你一旦开了头,就怕停下来。杜姨婆还在小的时候就和他讲过什么悄悄话,她在‮国中‬的家族好几代都是信灶王爷的。""好极了!"菲力说,"那么她现在把这东西又传给了我们。谢谢了,杜姨婆,只是没法感谢了。"他看看手表,看得出他是急着想回家了。

  "这是杜姨婆给你的礼物,"我⺟亲用一种悲伤的口气说道,"她怎么会知道这东西不是那么好?她只是想给你一些好东西,她最好的东西。"

  "说不定孩子们会用这祭坛当玩具屋的。"我说。苔莎点点头,克利奥也点点头。我⺟亲看看祭坛,一言不发。

  "我一直来这么想,"她最后说道,嘴上显出深思虑的表情,"你把这祭坛拿去,我给你另找一个幸运的神放进去,代替这一个。"她把灶王爷的神像拿了出来,"这一个,我拿去,杜姨婆会理解的。你不需要这种幸运。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了。"

  "一言为定!"菲力连忙说,"我们打包上路吧。"

  但此刻,我却担心了。"你肯定吗?"我问我⺟亲。她已经把塑料蜡烛台塞进一个用过的纸袋里。我其实不那么信,我向来讨厌收到连锁信——玛丽老是给我寄这种信,我从来不按指示把信复印下来,以备不时之需,可我也从来不把原信丢掉。

  菲力拿起祭坛,苔莎拎起装了蜡烛台的纸袋子。我⺟亲已经带克利奥上楼,把她丢在洗手间里的尼龙袜找回来了。我⺟亲和克利奥回来时,递给我一只很沉的杂物袋,摸上去好像塞満了橘子、‮国中‬糖果,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

  "杜姨婆的茶叶,我也给你放了点,"我⺟亲说道,"不要用很多,放一点在⽔里就行了,香气总是会泡出来的。"

  离开我⺟亲家一刻钟,孩子们就睡着了。菲力已经上了286号快车道,这条路不大会堵车,速度监视站间隔的距离也远一些。从家里出来,我们的时速还是三十五公里。

  "我们不是真的要这个祭坛吧?"菲力说。这与其说是个问题,不如说是个声明。

  "嗯。"

  "它真难看,"他又加了句,"但我觉得可以让孩子们玩一段时间,直到她们玩腻为止。"

  "嗯。"我眼望着车窗外面,心里想着,我⺟亲会给我什么样的幸运之神呢?我们驶过一个个快车道上的路牌,超过一个个星期天在慢车道上跑的驾驶员。我看看记速器,差不多到八十公里的时速。

  "⼲吗跑这么快?"我问。

  菲力慢了下来,然后问,"有吃的吗?"

  我这才想起⺟亲给我的那个杂物袋,它就搁在我膝盖上。我朝里望了一眼,里面有几个橘子,一卷卫生纸,一罐杜姨婆的茶叶,还有我上个月不小心打破的⽗亲的遗像,玻璃已经配上去了。

  我很快递给菲力一个橘子,然后把脸转向窗外,免得他看到我的眼泪。我望着窗外疾驶而过的风景:⽔库,起伏不平的小山坡,还有我路过上百次的同样的房子,从来不知道里面住的是什么人。一程又一程,一切都是那么悉,又是那么陌生,就是这距离横亘在我和我⺟亲之间,把我们分隔开了。  wWW.ba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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